大學的第一個夏天,我做了第三份兼職,送外賣。
那時候南區(qū)南少林宿舍還在。我頭一回去送時,學校外賣團隊剛剛成立。在南區(qū)那個廢棄的飯?zhí)瞄T前集合,見到老張。老張是大三一個師兄,為人斯文。
那時候,某餓、某團在學校起步不久,正是砸錢培養(yǎng)用戶習慣的階段。我常常點一個燒臘飯,加一瓶加多寶,花三塊錢。
做外賣的商家找老張做代理。老張自己拉起一支隊伍,包下整個學校的外賣。商家按送多少單付錢給老張。
老張再付錢給我們,一個鐘十塊錢,包一餐。
1、
我第一回做,是當車手。
一個外賣,需要一個記單,一到三個車手,七八個送的。學校是禁止外賣的。老張安排一個人在中信大廈附近,就是學校西邊外圍。商家將飯盒送到那邊,記單的人便記下:某某飯店,送來飯盒若干。并分別裝在不同的紙箱子里,南區(qū)宿舍的裝在一個紙箱子里,北區(qū)一個,白宮一個,玫瑰園不送,樓太高。
每一個宿舍區(qū)都會有一個點。那時候,北區(qū)宿舍的點在十七棟,白宮的點在十棟,南少林的點在四樓二樓。
我作為車手,就是開著鬼火到中信大廈那邊的圍墻邊,記單的人將紙箱子越過圍墻遞給我。我載著一紙箱子飯盒,穿梭在學校,送到各個點,扔下紙箱子。送外賣的人到箱里取外賣,送到宿舍。
外賣送到宿舍,要撕下包裝上一張小單。結(jié)束后,要把單子交給老張。有多少張單,老張就跟商家拿多少錢。
有一回,在等老張數(shù)完單子可以下班走人。老張跟幾個飯店老板蹲在四棟樓梯下面,一人數(shù)一堆單,最后數(shù)目一合,幾個人同時舒了一口氣:突破一千單。
高興之下,當天的包餐多了一個雞腿,一杯奶茶。
沒當車手的日子,我上樓送過無數(shù)回外賣。
我常常跟老張說,我要送南區(qū)宿舍。
南區(qū)宿舍緊湊,一棟樓挨一棟樓,成環(huán)狀,跑起身來不太累。
住在南區(qū)宿舍的,除了二樓是女生,其他五棟都是大三的男生。常常我敲開他們的門,聽到凳子被推開的聲響,門開了,開門的人又立馬回到凳子上,盯著電腦打機。他臉都沒有轉(zhuǎn),跟我說,放地上就好。我放地上,退出去,給他合上門。
我也敲開過女生的門,看到蓬亂未梳洗的長頭發(fā),倦懶的神情。完全不是我過往里的想象。
那時候我大一,想象自己大三的時候,是否還會像現(xiàn)在一樣,為很少的錢奔波。還是會像開門接我外賣的那些學生一樣,了無激情。
2、
外賣在學校是禁止的。所以,會遇到以下障礙:
一、路障。
二、巡邏車。
三、宿舍門伯。
宿舍門伯傷害力最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來視而不見。最尤為害者,當是路障與巡邏車。
開始,學校條條大道暢通無阻。大概知道有外賣團體存在,于是天沙河橋上便開始有了第一道路障,白宮跟北區(qū)的路便阻斷了。緊接著南區(qū)路口也有了路障,但摩托車還是能從草地穿過,溝通南區(qū)跟白宮。于是南區(qū)的路障被越擴越大,攔腰截斷,白宮與南區(qū)從此山河阻絕。
老張開始頭疼了。一條條路都被斷了。送餐的人就得送完南區(qū),然后翻山越嶺跑去送白宮的。這樣,送餐的人還沒說累,訂餐的人就抱怨了,說,怎么這么慢啊。我送過一個飯盒,訂餐的是一個大三的師兄,十點鐘下單,送到他宿舍,他剛好睡完午覺兩點半準備去上課。我說,要不吃一口?他說,吃屎。
生意就這樣不可收拾地冷清下去。有時候在取飯盒的點等待車手將紙箱子送來,兩個鐘,等不到兩三個飯盒。我就看風景,那時候南區(qū)宿舍還沒有被夷為平地,黃昏時候,樹梢頭染上薄薄一層金輝。再后來,我買了一個kindle,上班時候,便看書。那段日子,我把《古文觀止》反復看了四遍,老張的生意依然沒有起色。
3、
頭疼的還有巡邏車。有段很長的日子我沒有去老張那邊做。后來老張告訴我,那段日子巡邏的保安收走不少飯盒。想必那段日子保安也吃得夠胖。
老張每天將送餐的人拉在一個微信群。送餐時候跑幾層樓,居高望遠,一旦看到巡邏車時,便在群里報道:某時某刻,巡邏車在某某方位。
巡邏車只有一輛。這樣一來,它每天在學校南北不斷兜圈,都收不到一個飯盒。
大概那個黑色星期二還是來了。那天中午,我是當車手。從中信大廈去北區(qū)宿舍的路暢通無阻,平日里偶爾還會跟巡邏車擦肩而過,那天一次也不曾有。我放下北區(qū)的紙箱子,剩下的飯盒要趕緊送去南區(qū)。啟動鬼火時候,褲兜里的手機不斷的抖。
微信群里發(fā):巡邏車,在南區(qū),停著不走。
很不尋常。按平常巡邏車只兜一圈便往下一個地方走,從來不會在哪一個地點停。
我開到南區(qū),將紙箱子扔在一個不起眼的草叢里邊,到里頭看,果然巡邏車上下來五六個保安,分散往六棟樓去。半晌,便拎了許多飯盒出來。我大驚,見群里說:收的是某團的飯盒,不是我們的,才放心。一會兒,又拖走了一輛摩托車,聽說又是某團的。群里的人都大為歡喜。那時候我們送的飯盒都是某餓的。某團作為宿敵,宿敵元氣大傷,實在是天大喜事。
過了一會,我們才意識到,這時候我們跟某團其實是同一戰(zhàn)線,敵人是巡邏車上的保安。保安你再不走,我扔在草叢里飯盒就要餿了啊。
這時候老張站出來了。他立馬將飯盒分成每棟宿舍一堆,裝在書包里,親自送往每棟宿舍的配送人員,再由配送人員迅速行動送到各個訂餐宿舍。保安在南區(qū)宿舍中央來回踱步,眼睛打量著來回走動的人。老張背著書包,昂著頭,從他們身邊走動穿梭,神色不改。
一批飯盒送完。中信大廈記單的人又來了電話:另一批飯盒到,車手去接。
我望著保安,握車鑰匙的手涔出了汗。老張說,你別去,我來。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鑰匙,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呼嘯而去。
那天晚上,我沒有去送。后來聽說,保安抓了我們兩個女生。老張一個人去保安室,領回她們。
老張隔年沒有再做外賣代理。我也不再做這一行。緊接著,南區(qū)宿舍重建,被推倒成一片平地,如今路過,已經(jīng)是青草萋萋。就再也沒見過老張了。
有時候看到那片青草。就會想起那陰森潮濕的南區(qū)宿舍,想起老張為人斯斯文文,笑起來還帶靦腆,想起有一回老張說,今天的工資不計小時,你們誰送多少個飯盒,一個飯盒一塊錢給你們。
那天收工時候,有一個人,送了六十個飯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