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那年，母親因病離開了我。當時我哭得撕心裂肺，父親一直把我抱在懷里，用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哽咽著對我說:“丫頭，莫哭，你有爸呢。”
父親中等身材，看上去微微有點胖，生活的壓力和母親的離去，讓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不堪，以前炯炯有神的那對眼睛也變得有幾分呆滯。可他那時才四十多歲的年齡，頭上已經有了零零星星的白發，臉上也有了淺淺的皺紋。
沒有了母親，我的生活一下子無所適從，感覺我的天塌了下來。父親從來都不會做飯，為了我，他只得不厭其煩地跟左臨右舍的大媽大嬸學著做菜。那些大媽大嬸看見我，有時會打趣道:“看來得給這個小妮子找個后媽了”。
父親那時總是微笑著擺擺手不說話。可我小小的心卻泛起了漣漪，后媽在我心里有著無法言說的恐怖。
小時侯媽媽曾教我一首歌謠:小白菜呀，遍地黃喲，兩三歲伢，沒了親娘，爹爹為我，娶個后娘，有了弟弟，不管我了。弟弟吃飯，我只吃糠，弟弟吃菜，我只喝湯，睡到半夜，想起我娘，哭到天亮……
每當想起這些，我常常一個人悄悄流眼淚，人也變得格外敏感和憂郁起來。
鄰居小亮跟我同歲，他爸爸在外面做泥瓦工，媽媽在一次給豬仔買飼料的途中，不幸出了車禍離開了他們。
他爸在笫二年春節回家，從外面帶回一個年輕的女人。拉過小亮指著那女人讓他叫媽，小亮使勁咬著嘴唇，低著頭犟著不肯開口，無論他爸怎么哄還是動手要打他，他就是不說話。他奶奶從外面回來，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對他爸吼道:“孩子還小，你莫逼他，等以后慢慢的他會叫她媽的。”
過完春節，小亮的爸爸又隨著別人上東北去了。留下小亮和那個新來的女人（還有她帶過來的一個小姑娘）。可從那以后，他們家就再也沒有消停過，隔三差五的就看見小亮跟那個小姑娘吵嘴，小姑娘噘著嘴巴對小亮說:“哼，那是我媽媽做的飯，不讓你吃”。小亮也惡狠狠地瞪著她說:“我爸賺回來的錢，不給你們花”。有時他們還動起手來，那個女人急了，做出要打他的樣子，小亮就往奶奶那跑。
奶奶常常把他摟在懷里，嘆口氣說道:“乖莫怕，奶奶在呢，誰也別想把我孫子怎么樣”。說完見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又說道:“唉！不是自個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會心疼呢？”這時她看見我站在旁邊，對我搖了搖頭，幽幽地說道:“丫頭啊，你可別讓你爸給你找后媽，天下就沒有一個好的后媽”。
我的心更加惶恐不安，為了讓父親不給我找后媽，我在家非常聽話，盡量邦著父親做些家務，在學校我也努力學習。我想，只有這樣，父親才會更加愛我。
一年后，讓我提心掉膽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天放學回家，剛進村子就看見大媽老遠像我招手。我歡快地跑過去，親熱地叫道:“大媽，您叫我有啥事嗎”？大媽向我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說道:“丫頭，大媽給你找了一個媽了，你看你爸又不會做飯，有了這個……”
不等大媽說完，我的頭“轟”的一下大了，眼淚“嘩”的一下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不！我不要后媽！”我哭著往家跑去。
家里的大門半開著，桌子上的飯菜騰騰地冒著熱氣。一個身穿藍色衣裙的女人在桌子旁邊跟父親說著什么，見我回來，很溫和地微笑著看我。我一下子沖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父親緊跟著走了進來，坐在我身邊。他用手推了推我說:“丫頭，丫頭你起來聽我說。”
我哭著喊道:“我不聽，我不聽！我就是不要后媽，不要……”。我一邊哭一邊喊道:“媽媽……我要媽媽……”
父親坐在那好久不說話，他仍然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又過了一會，父親輕輕地嘆了口氣對我說道:“丫頭，莫哭，你有爸呢！”
我一下子轉過頭去，看見父親低聲地跟那個女人說著什么，她靜靜地站了一會，轉身默默地往門外走去……
父親一直目送那人走遠，他目光中流露出許多的茫然和無可奈何，也許還有些不舍。我的心莫名的一動，那時我就暗暗地告訴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對父親好，要好好的孝順他。許多年來，父親當時的眼神一直定格在我心里。
時間從來不會因為誰的悲哀或快樂而停留一時半刻。慢慢地我長大了，有了工作、結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父親漸漸地越來越老了……
每個月我都會給他一些錢，叮囑他一定要給自己買點吃的用的，別再像以前那般的節儉。可是，父親很少動用我給他的錢，他一筆一筆都存了起來。桌子上永遠是那單調的飯菜，有時上餐吃不完，下餐用開水泡泡繼續吃。我知道后為此跟他吵了幾次，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丫頭，你放心，爸沒事”。
有時回家想帶他去買些衣服，父親總是推三阻四的不懇，就是買回來，他也就當著面穿那么一回二回的就放進了衣箱。
可父親喜歡吃方便面，剛開始我也一箱一箱的買，后來才發現他因此常常不做飯吃，我就再也不愿買了。給他買其它的食品，總會在一段時間后再拿出來丟掉一些。
看著父親這樣不會照顧自己，我曾三番二次的找來大伯大媽，我讓他們邦我勸說父親，讓他跟著我一起過。可父親就是不愿意離開家，家里也就是幾畝地，還有那頭一直跟他做伴的老黃牛。
我拿他沒辦法，只得怏怏不樂的離去。
有一天中午下班回家，我接到大伯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在醫院，讓我過去看看他。放下電話我一下子呆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辦好，老公推了我一下:“傻站著干嘛？咱趕緊去醫院啊！”
一路上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父親怎么樣了，要不要緊。到了醫院我忽然有些害怕，不敢走進去了。
還好父親沒什么大事，他說因為晚上停電了，洗澡時水有些涼，不小心感冒了，早上起來頭昏腦漲的不想起來，大伯見父親的門到中午還沒打開，這才闖進去把他送進了醫院。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拍了拍胸口說:“感謝上天！幸好沒事！”大媽看了我輕輕說道:“丫頭，你爸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啊，他太不會照顧自己了，這樣身體怎么受得了？說來你也算是個孝順的孩子，可是咱老話說得好啊，滿堂的兒女，不如半路的夫妻啊！”說完我看見大媽眼中閃出了淚花。
我也知道，這些年父親過得并不快樂。每次知道我要回去，他總是早早地站在村口，看著他孤獨的身影，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每次我離開，父親總是站在門口，久久地望著我走遠……
我也曾半開玩笑地問他，即然不愿意跟著我住，那愿不愿意去老年公寓？他一聽當時就跟我急眼了，嚇得我再也不跟他提此事。
回到自己家里，我仍然有些心神不定，大媽的話一直在耳邊縈繞。“要不我們給老爸找個伴怎么樣？”老公提議道:“你以前不是說過你欠老爸一個‘媽’嗎？”
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呢？如果當初不是自己任性，現在父親也有人照顧有人陪伴的，何至如此呢？
上班的時候，我跟同事聊了自己的心事，沒想到熱心的小婉過了幾天就給我帶了個好消息。
小婉家斜對門住著一對無兒無女的中老年夫婦，前年老伴因病走了，留下阿姨孤苦零丁的，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很是寂寞。小婉跟她很熟悉，很熱心地想要邦忙撮合撮合，阿姨呢也愿意交往試試。
我開心地趕緊請假跑回家去。跟父親說我邦他請了一個阿姨來照顧他，開始父親有些不同意，他說自己照顧自己習慣了，又說年齡大了，怕人家說閑話。經不住我再三勸說才同意相處二個月再說。
那個星期天我和老公早早就起床了，買了許多禮物來到阿姨家。我也跟她正式的介紹了父親，真誠的希望她能于父親相處愉快，我承諾以后一定像孝順媽媽一樣的孝順她！
我們一起把阿姨送回父親那里，看到二個老人像是老朋友一樣并不陌生，我們放心地走了。
二個月后我再次回去，家里已經大不相同了。阿姨是善良而勤勞的人，家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調，她還在小院子里養了一群小雞，嘰嘰喳喳的很是可愛。門前臨居拆遷留下的一塊空地，也被她跟父親一起開墾了出來，種上一些青菜，綠油油的一片好看極了。
父親刮了胡子理了發，人變得精神多了，看他穿著上次我給他新買的衣服在院前院后忙碌著，不再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門前曬太陽，但他的臉上不經意地多了許多的笑容。
我把父親拉到一邊，悄悄地對他說要還他一件禮物。父親不解地望著我，我笑著告訴他，許多前年我欠他一個“媽”。
父親愣了一下，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
父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為我操勞了大半輩子，我也該還他一個幸福的晚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