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寒鎖桃木春

汪蕓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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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半島1948年的春寒,像無數根淬了冰的針,直往骨頭縫里扎。杜格莊低矮的土坯房前,十九歲的姥爺蜷著肩,手指凍得通紅發僵,正給剛編好的竹簸箕系麻繩。


那青竹篾子帶著未褪盡的寒氣,毛刺像小獸的利齒,趁他手指不靈活,狠狠咬進虎口。


一顆殷紅的血珠子冒出來,混著草葉上冰冷的晨露,直直滴進腳下的凍泥地里,‘噗’一聲,洇開個深褐的小坑——那顏色,竟比土墻上那張被風吹雨打、字跡模糊的‘獨子免役’告示還要深上幾分。


灶膛里,微弱的火苗有氣無力地舔著黢黑的鍋底,映得屋內光影搖曳。懷孕七個月的姥姥吃力地彎著腰,一手托著沉甸甸、繃得溜圓的肚子,一手去舀水缸里冰涼的井水。


就在她起身的瞬間,腹中的孩子猛地一記狠踢,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撞上冰冷的灶沿!‘哐當’一聲悶響,半瓢涼水脫手潑出,瞬間浸透了膝蓋上早已洗得發白的補丁褲。


刺骨的寒意順著布料直鉆皮肉,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氣,心也跟著那劇烈的胎動猛地一沉,一種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


檐下那串風干的紅辣椒在穿堂風里沙沙地晃,單調的聲響中,突然蠻橫地切入一串沉重、刺耳的‘咔、咔’聲——是保長翻毛皮鞋的銅掌釘刮過門檻,馬糞在十二角星徽標上干裂成地圖狀。


那厚硬的鞋跟,正毫不留情地碾過門檻邊幾朵剛剛冒頭的、粉嫩的杏花骨朵,將它們踏進泥濘。


他手里那張蓋著‘膠東剿總’關防的征丁令,第三條小楷赫然印著:‘拒征者田產充公,親屬連坐’


空氣里彌漫著辣椒的嗆味、泥土的腥氣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慌。


催命的銅鑼‘哐哐’震響,震得姥爺手里那把未放下的刻刀都‘當啷’一聲從簸箕上跳起來,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的眼神像受驚的鳥,倉惶掃過灶房門口姥姥那滾圓沉重的肚子,最終死死釘在墻角小方桌上——那塊剛削出雛形的桃木鎖,正靜靜躺在散落的木屑里。


‘長命百歲’四個字,才剛費力刻到‘百’字,刀痕深而笨拙。‘歲’字的位置,缺口處嵌著半粒凍僵的麥種,散發著淡淡的、苦澀的木香。


那未完成的‘歲’字,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質問,堵在他的喉嚨里。


月光慘白,像一層冰冷的霜,無聲無息爬上姥爺打好的、硬邦邦的綁腿。


在死寂的夜里,他突然像被什么攫住,猛地抓起墻角那把冰冷的刻刀,借著微弱的月光,在桃木鎖光禿禿的背面,用盡全力、近乎痙攣地劃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丫’字!


刀鋒深深陷入木頭,發出刺耳的“吱呲” 聲。這本該是用五彩絲線細細繡在虎頭鞋上的乳名啊!此刻卻像一個倉促的烙印,一個絕望的祈愿。


窗外,不知哪家婦人低低的《送郎調》被嗚咽的北風撕扯著送進來,斷斷續續,凄楚哀怨。


戰地寄來的平安信還在泥濘凍土上艱難地‘爬’行,寒風搶先一步“哐哐”捶打著破敗的門板。


柴房里,接生婆壓抑不住地‘嗷’了一嗓子,那聲音短促、尖利,劃破了死寂。


草席上蜷著團青紫的肉,鼻孔比薺菜籽還小。破窗欞漏進的月光,像無數把冰冷的薄刃,斜斜地割在冰冷的土炕上,將破舊的炕席切割成一條條慘白的、僵硬的條狀光影。


姥姥像一尊被抽干了魂魄的泥塑,在冰冷的炕上熬過了被絕望和恐懼浸泡的夜晚。


雞叫頭遍,一絲慘淡的灰白剛剛抹上天際,她顫抖著,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干癟的奶頭塞進孩子冰涼的嘴里——觸到的,卻是一片死寂的、石頭般的堅硬冰涼!她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濃霜從窗紙破洞鉆進,在嬰兒睫毛上結出細碎冰晶。月光掃過時,那冰晶竟折射出七彩光暈,像給永遠睜不開的眼簾綴了星屑。


豆大的油燈芯掙扎著吐出昏黃的光圈,將姥姥佝僂、縮成一團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墻壁上。


檐頭融化的雪水混著冰雨,凝成冰冷的水滴,從茅草縫隙里滲漏下來,‘嘀嗒……嘀嗒……’不緊不慢,精準地落進敞口的壇子里。


那單調、空洞的‘嘀嗒’聲,在死寂的夜里被無限放大,一聲聲,都像鈍刀,精準地鑿在棄置一旁的桃木鎖上,鑿在‘歲’字那個豁著牙、深不見底的粗糙窟窿里,鑿進壇底越積越厚的、冰冷的黑暗。


當料峭的春風終于用微弱的暖意,一點一點‘啃’化了河沿上堅硬的冰甲,深埋在凍土之下的麥根,正用積蓄了整個寒冬的、微弱卻無比倔強的力量,用那尖細嫩綠的芽尖,無聲而堅定地向上頂撞著覆蓋在它們頭頂的、沉重冰冷的墳頭土。


姥姥攥著那塊冰涼沉重的桃木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荒蕪的田埂。解凍的泥土濕冷黏膩,鞋底帶起的泥漿如同頑固的凍瘡,“滋扭” 地扒在她的腳踝上,冰冷刺骨。


她不經意間將目光投向那片枯黃的荒草窠,心頭猛地一顫——一簇細小的、潔白如雪的薺菜花,花瓣紋路酷似“丫”字筆畫,竟不知何時悄然鉆了出來!


那纖細的莖稈頂著米粒大的花朵,在殘冬遺留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卻無比清晰、無比決絕地用那一點脆弱的嫩芽,硬生生捅破了覆蓋大地的、死氣沉沉的冬之痂殼。


她死死攥著桃木鎖上殘缺的‘歲’字豁口,木刺扎進掌心,血珠無聲滲入凍土。


目光所及,那簇酷似“丫”字的薺菜花,在寒風中顫巍巍地,卻無比清晰地,將一點微弱的潔白,釘進大地龜裂的傷痕里。


凍土深處,冰甲迸裂的錚鳴隱隱傳來——那是無數麥芽,正用嫩綠的頭顱,頂撞著覆蓋它們的、沉重的冬之墳塋。


春風拂過,漫山遍野的薺菜花輕輕搖曳,仿佛握著無形的筆,在解凍的大地上,悄然續寫著那個被嚴寒鎖住的、生生不息的“春”字。

寒鎖桃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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