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情蠱

白桑睜開眼睛的時候,頭依然隱隱作痛,腦袋里好像住著一窩黑蟻,亂如麻般騷動。

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劍,發現劍已不在身邊,胳膊也軟軟的使不上力氣。

此時的他正躺在一張竹榻上,放眼窗外是極目的翠色。白桑心中疑懼,不知到了何處,正要掙扎起身,耳畔卻飄進一個姑娘脆生生的聲音:“阿爹,這個小哥醒啦!”

白桑眼前的姑娘不作中原打扮,上身著水綠色窄袖大領對襟短衣,腰間系一副繡花圍腰,下身百褶長裙飄逸多姿,纖瘦伶俐,望向白桑的一雙烏黑大眼里流淌著盈盈笑意,一頭如瀑的烏發高高盤起,發間點綴的精巧銀飾隨笑語微微輕搖。不等白桑開口,她便傾身坐到竹榻邊:“小哥還是不要起身,你的傷大概還沒有好利索。這里是鳳凰苗寨,你昏倒在竹林里,是我阿爹把你救回來的。怎么會傷得這么重?你都睡了快兩天啦!”

一雙劍眉微蹙,白桑心里便明白許多。他是個殺手,前兩日替雇主追殺仇家,一直逼到湘西之境,眼看就要得手,不想那人不知何時傳信,后路趕來一群高手相護,重傷了他救走了他要取命之人。昏迷的白桑被路過的老阿爹所救,帶回家精心照料才保住了這條一直在刀尖上打滾的命。

了解了經過,白桑起身抱拳行禮,卻被剛上吊腳樓,纏青色包頭肩披幾何圖案羊毛氈的老者攔住:“孩子快躺下,不必多禮。燈兒,快去給這位小哥端碗米粉來,睡了這么久,該吃點東西。”“哎!這就來啦。”姑娘依然笑吟吟的答,輕快地起身下樓。落日的余暉給窗外的翠色氳上一層暖橘。今夜,小小的吊腳樓里飄著油茶、米粉和苞谷燒的香味,一老兩少的笑語不時穿過蠟染的藍布簾,飛到那密匝匝的金銀花和綠蘿叢里去。

風吹得暖融融,沱江的水越漲越高,金銀花謝了,滿枝的木槿熱鬧起來。初春過去一晃到了盛夏,白桑在燈兒和老阿爹每日精心的照料下傷早已痊愈。他是個孤兒,從小在江湖里摔打,練就了一身好功夫,為生活無奈做起了那刀尖上的買賣。可白桑天性純良,像一般的小伙子一樣渴望著自由安定的生活。如今到了這山青水泠之地,承蒙這苗寨老少關照,老阿爹日漸年邁,燈兒還是個年輕姑娘,白桑便留在這寨子里,這對父女的生活也算有了照顧。白日里白桑進山伐竹,帶回的竹子在燈兒的一雙巧手下成了竹椅,挎籃和精巧的竹球。加上燈兒好手藝染出的蠟染,每次老阿爹總能上城賣個好價錢。有了白桑這個開朗的小伙子,冷清的吊腳樓添了熱乎勁兒,年齡相仿的白桑和燈兒時而打趣拌嘴,看到從小失去母親的燈兒久違的開心模樣,老阿爹吸了一口草煙,望著笑鬧成一團的兩個年輕人,皺紋在煙霧中舒展。

夏夜,燈兒靠在門前聽著草叢里蟲兒們的囈語。白桑在她身邊坐下,白瓷碗里托著剛摘下來的葡萄,偶爾塞一顆在燈兒嘴里,兩個人一起咯咯笑著。月亮升起來,星星點點的斑駁碎影從門前碩大繁茂的樹冠中透出,在燈兒和白桑頭上水般流動著。白桑仰起頭,第一次發現門前的樹蔭是由兩棵幾乎纏繞在一起的樹組成的,兩棵樹緊緊相依,枝椏一起刺破夜空,像一對相擁的戀人。白桑驚嘆不已:“燈兒,這是什么樹啊,怎么長到一起了?”燈兒仰頭一笑:“這叫‘馬桑樹兒搭燈臺’。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樹呢,但燈臺樹常常攀附在馬桑樹上,在我們這里就是阿哥阿妹不分離的意思啊。我出生的時候門前這棵燈臺長得正好,阿爹就叫我‘燈兒’。”說到這里,她悄悄歪過腦袋看了看白桑的臉,卻也正對上他深潭似的黑眸。兩人都突然低頭,目光霎時錯開。燈兒的小臉瞬間紅了,白桑也不知為何心跳得厲害。有些東西,似乎已在不經意間悄悄滋長。遠處有蘆笙婉轉的調子飄來,月光下馬桑樹和燈臺兒的影子依然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這一夜,燈兒沒有睡著。

那個英俊爽朗的漢人小伙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她心里去了,并且像門前的馬桑樹一樣深深地扎下了根。而燈臺兒,總是跟馬桑樹攀長在一起。然而這心事叫她這樣年紀的姑娘怎么去跟他主動提起......可若是藏在心里,她好怕終有一天他會離開她。畢竟白桑現在慢慢撐起這個家,老阿爹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他倆都到了年齡,阿爹不免會先給白桑說門親事。想到這兒,燈兒愈加難以入眠。她翻了個身,瞥見桌上的藥酒,清冷的月光從窗子灑進來,酒里悶的一只蝎子張牙舞爪的樣子。燈兒整個人一抖,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閃現,她的心咕咚咕咚猛烈地跳起來。

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的逼人的眼,眼前的吊腳樓卻仿佛落在陰影里,陰暗神秘。屋子正當中銅盆里的水微微動著,整個房子干凈得竟沒有一絲塵土蛛網,卻讓人莫名不自在。這便是寨子里草鬼婆的家,長到這么大的燈兒也是第一次偷偷到這個阿爹不許她靠近的地方來。進門環顧四周,她小心輕喚:“婆婆?您在嗎?”樓梯上響起木杖拄地的噠噠聲,一個矮小的身影緩緩下樓。眼前的老婆婆枯瘦得如一具骷髏,盤起的白發和堆滿頭的銀飾幾乎成了一個顏色,一雙紅眼卻透著光,奇怪的裝束讓人望而生畏。她抬眼望向燈兒:“你該知道我這里是什么地方,說吧,要做什么?”燈兒后退一步,戰戰兢兢地答:“我,我想求婆婆下,下情蠱......”草鬼婆皺了皺眉,問道:“你可知這情蠱的厲害,也清楚叛蠱之人的代價么?那是拿命下的蠱,悔了我可救不了你們。”燈兒趕緊把手中的一副銀鐲子塞到草鬼婆手里,生怕她不答應似的。掂了掂鐲子的分量,草鬼婆點頭應允:“既然鐵了心,那就隨我來吧。”昏暗的架上養滿各色毒蟲,燈兒不禁戰栗。草鬼婆在最角落里拿出一個小木盒放在燈兒手里:“把這盒子里的蠱蟲粉末灑在酒水里服下,他若變心便如嚙心噬肝般難受,你拿去罷。”燈兒頷首轉身,午后的苗寨一片寂靜,日影都一動不動的死寂。

是夜,白桑的一碗苞谷燒酒依然喝得痛快,看燈兒的眼神依然柔和似沱江的水,只是臉頰微微泛紅,不知是斟酒的燈兒太美,還是今夜的酒太烈。

東方泛起魚肚白,新的日頭從竹林梢頭亮出了臉。白桑又要進山了。雖不再需要動武,他還是喜歡將劍時時配在身上。剛入竹林,白桑便覺有些異樣,倏忽一雙手向他背上的劍伸來。白桑猛地轉身,只一招將不速之客的手甩下,弓步側身將這人擒住。只聽“哎呦”一聲,白桑定睛一看才發現這竟是一青衣女子,背上負一把飄水紅色流蘇的劍,被白桑緊緊擒住,一時動彈不得。姑娘俊眉斜飛,眼波流轉竟透著一股凜冽英氣。白桑連忙收手卻也面露不悅:“姑娘為何奪劍?”姑娘整理衣裙咯咯一笑瞬間又挺身行了個抱拳禮:“少俠身手了得。小女子葉淇君,只是見少俠負劍精美便想仔細觀摩,是我冒犯了!”白桑聞姑娘語氣不禁一驚:“你是漢人?”淇君低頭一笑:“是又如何?我向來不愛拘束,天地浩大,江湖行走,這鳳凰美景,我不可來賞嗎?”白桑見她自在瀟灑,平生敬意,忙抱拳回禮:“在下白桑,也是漢人,姑娘豪情逍遙,實在佩服。”自由灑脫的江湖兒女,一見如故。此后白桑每日上山伐竹總有淇君相伴,二人時而笑談中原風物,時而一同拔劍相舞。葉淇君似一只無拘的小鹿,不知不覺闖進了白桑的心野。

這日天明,白桑正要起身,卻感身上如萬蟲嚙咬般難耐,不禁雙拳緊握,痛苦地叫出聲來。他不知他早已移情葉淇君,那燈兒播在他身上的蠱毒就此發作了。燈兒聞聲跑上樓,見白桑額頭青筋暴起,汗濕欲滴,一雙劍眉擰成“川”字,全身顫抖蜷縮著,頓時明白發生了什么,心如刀絞。她不敢告訴阿爹事情緣由,又束手無策,眼淚止不住滾落。偏偏葉淇君等不到白桑,找到了阿爹家里,見到白桑痛苦的樣子,不明就里的淇君以為他患了寨子里不可治愈的急病。她緊緊握住白桑的手:“白桑,我早就想過,看來現在必須這么做了。我帶你走,我們回中原去,那里有最好的大夫,一定會治好你的。那時我們浪跡天涯,賞遍這大好河山,再也不要分開!”看到氣息微弱的白桑依然對葉淇君點了點頭,燈兒再也不能無動于衷。她轉身跑下樓,直奔到那間最偏僻陰暗的吊腳樓去。

見到草鬼婆,燈兒“撲通”跪下:“婆婆,婆婆我求您救救白桑吧,他要走了......”“走?”,草鬼婆陰郁一笑:“他還敢走?他若是不回心轉意,就只有死的份!”燈兒大哭道:“婆婆,我不要他死!求您救他啊!”“他若不死,除非我作法把蠱毒弄到你身上,到時死的可就是你了!早就說過這是拿命下的蠱,你還是回去罷!”竹仗聲響,草鬼婆轉身上樓,獨留下跪在地上滿臉淚痕的燈兒。

這一夜,燈兒一直守在白桑的床邊,蠱毒不會時時發作,白桑在這難得的平靜時分睡的正香,額頭的冷汗和緊皺的眉頭卻在訴說著這一日是如何艱難的度過。窗外天空如潑墨,雷雨就要來了。燈兒輕輕握住白桑的手,這雙也曾為她加衣與她嬉鬧的手卻毫無暖意。她轉頭,瞥見白桑的劍上新系了一條水紅劍穗,那是葉淇君的。明日,他們就要回中原去了。可是他們哪知這蠱毒并非尋常病癥,走出苗寨一日,白桑便再也不會醒來,他們又何來幸福。燈兒凝神望著白桑的臉,他睡著的樣子同數月前剛來時一樣。那時是燈兒救了他。給他下蠱,不過是燈兒太想給他幸福。但他若真能過得好,這幸福是誰給的又有什么必要呢?燈兒附身在白桑額頭輕吻了一下,此次,她還會救他。燈兒毅然轉身,趁夜色向另一座吊腳樓走去。一路她沒有回頭,窗外的大雨陪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翌日,云開日見,是個晴天。

痛苦昏迷在馬車上的白桑睜開眼,竟覺身上輕快許多,再無任何異樣。一旁的葉淇君喜極而泣,撲進白桑懷里。白桑輕撫淇君頭發:“大概真是急病,如此快也便好了。只是,我們離開時沒有向燈兒道別嗎......”葉淇君抬頭一笑:“燈兒不知有什么急事晚上去辦,還沒有回來。不過,她一定會祝福我們的,若知你已痊愈,她更當開心!”“是啊,多好的天氣。”白桑微笑著,抱緊了懷里的淇君。

黃昏,老阿爹獨自倚在門邊。秋風蕭瑟,院中的馬桑樹和燈臺兒不知何時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仿佛再也觸碰不到一起。一只孤雁飛過,嘁鳴劃破蒼穹。老阿爹長嘆一聲,轉身進了屋里。沱江的水又落下去了,日頭越來越短。斗轉星移,這鳳凰古城里那個朗眉星目的小伙子,俊俏柔美的姑娘和那鳳凰情蠱,不知還有何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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