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大人們無以娛樂,經(jīng)常會講一些鬼故事。因為受文化程度的影響,這些鬼故事大多被講得雜亂無章,支離破碎。
所謂的鬼故事,其實大部分都來自蒲松齡的《聊齋》,但到了他們那里,就被“改編”成一個個活躍在現(xiàn)實生活的故事,且有理有據(jù),言之鑿鑿。
我家就住在離亂墳崗大約1000米遠(yuǎn)的地方。那時候我只有六七歲。白天,站在沒有院墻的屋門口,陽光下的亂墳崗凄慘景象便盡收眼底,一覽無余。該看的,不該看的,都被逼進(jìn)了眼里。那里,隔三差五就會有一些尸體被胡亂扔在墳堆上、草叢中,被餓狗撕咬后更加慘不忍睹。
無論是夏天還是冬日的夜晚,那些骨頭逐漸風(fēng)化,在夜風(fēng)里不時跳出藍(lán)色的磷火。
每當(dāng)太陽從地平線上消失,不管有沒有月亮升起來,我都會爬到吱吱作響的木板床上,緊緊盯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發(fā)呆,滿腦子就都是鬼的故事,還有亂墳崗凄慘的景象。
長大后我才知道,那些所謂的鬼故事,其實都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心中有鬼才有鬼,心中無鬼便有佛。
可我那時候并不這么想,我總覺得世界到處都是鬼,包括油燈周圍那些陰暗的角落。
農(nóng)村的集市散亂無章,每當(dāng)逢集買東西,經(jīng)過那個亂墳崗是唯一的道路。
我經(jīng)常會獨自一人在某一個早晨或某一個黃昏,帶著萬分恐懼的心去集市上買一些諸如油鹽、火柴之類的生活品,偶爾也會花一毛錢給父親打上二兩“老白干”。
有一回從集市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到亂墳崗那里突然迷路了。我看見空曠的田野里飄蕩著縷縷白煙,白煙中有幾只巨大的水牛在不遠(yuǎn)處低頭吃草,我甚至能聽到他們粗重的呼吸聲。
我努力尋找家的方向,尋找那盞小油燈,渾身不停地顫抖,喉嚨也像被什么東西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頭腦里裝滿了家人的樣子,他們和故事里的鬼緊緊糾纏在一起,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
我如此恐懼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我的必經(jīng)之路,有一座破敗的墳塋,上面的土丘早已消失,露出了破爛的棺材。因為是無主墳,每年清明都不會有人來“添磚加瓦”,棺材蓋也在風(fēng)雨中爛掉,露出了半棺材烏黑的積水。白天路過心里非常害怕,但還是控制不住要看一眼,越看越恐懼。
我緊張得無法呼吸,便摸出花一毛錢給父親買的二兩散裝“老白干”白酒,生平第一次喝了兩口。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知道怎樣回到家里,我昏睡了兩天。醒來父親眼里噙滿淚花,慈祥地看著我,一雙枯瘦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這才告訴我,他們見我遲遲未回,就出去尋找,最后在亂墳崗的一個小墳包上發(fā)現(xiàn)了我,給父親打的散酒只剩下空空的酒瓶子……
我5歲那年,45歲的母親突發(fā)精神病。她白天和正常人一樣,但到了晚上就變了,在屋子周圍、河邊不停地轉(zhuǎn)悠,不停地咒罵。罵累了,就找一只裝糧食的麻袋鋪到地上,蜷縮在上面,不到一袋煙功夫,又會突然爬起來,沖出屋去,將土磊的豬圈扒掉,再圍著屋子、河邊轉(zhuǎn)悠,不停地咒罵。
天亮了,她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自己走到豬圈邊,看著被自己扒掉的豬圈咒罵干壞事的惡人,她不知道那都是她自己干的。
她就這樣不停地折騰,父親無奈,一狠心將家里的一頭正在長膘的豬賣了,把母親送到離家15里遠(yuǎn)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院治療,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母親患的是間歇性神經(jīng)官能癥。
父親去醫(yī)院照顧母親,二姐一邊下地掙公分,一邊奔波于家和醫(yī)院。家里只有大我七歲的哥哥和我。
我們在床上睡覺,睡得昏天黑地。兩天沒有吃飯的我實在餓得不行,就央求大哥起來生火,大哥不理睬,我只能自己動手。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6歲的我在鍋里添了三碗水,熬玉米面粥。我想,粥做好后,我自己吃一碗,大哥吃兩碗,妥了。
沒想到粥熬好后只有兩碗,我吃了一碗,留了一碗給大哥,叫大哥,不醒,我便把那一碗也吃了,然后把鍋碗刷了,心滿意足地爬到床上繼續(xù)睡我的大頭覺。
大哥被餓醒,見我沒給他留飯,就暴揍了我一頓。我一邊叫著媽媽,一邊哭著向醫(yī)院的方向跑,其實我哪里知道醫(yī)院在哪里?但我心里就是感覺特別委屈。
那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乳白色的炊煙開始在各家的房頂上升騰起來。我忘記了恐懼,只想快點見到媽媽。
大概我那二百五哥哥心里害怕,就從后面追上了我,用一塊水果糖將我哄騙了回來。
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走到一個叫“五女墳”的地方。大哥說:“你別說話,好好聽聽墳里到底有沒有鑼鼓的聲音?”
我聽大人們講過,古代有五個新娘子相約逃婚自殺,被埋在了一起,取名“五女墳”。經(jīng)常會有人聽見里面?zhèn)鞒鲨尮穆暎€有說話聲,有人說,那是她們在舉行婚禮。
大哥說:“走夜路就怕遇到鬼,你怕不?”
我說怕。大哥安慰我說,有大哥在,別怕。
這時有個黑影從對面晃了過來,走到我們面前停住了,對大哥說:“借個火。”
我大哥不說話,從破口袋里摸出火柴。那時沒有打火機,只有火柴。走夜路的人都喜歡帶著火柴,圖個方便。
那個黑影劃著了火柴點煙,我和大哥都發(fā)現(xiàn),那個影子沒有下巴。大哥就狠狠地將一口不知是唾沫還是痰吐在了對方的臉上,沒等對方反應(yīng)過來,就拉著我就跑了起來,跑出了二里地,見那個影子并沒有追上來,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家走。
大哥得意地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吐他嗎?因為他沒有下巴,沒有下巴就一定是鬼。鬼就怕唾沫。”
我十分佩服大哥的勇敢和偉大,我并不知道,亮光照在人的五官上,必然會有陰影。我們沒有多想,開開心心回家睡覺去了。
母親出院第二天,有個人找上門來,和母親說了一會話就走了。
那天晚上母親將大哥叫進(jìn)房間后就關(guān)了門,我在外面聽見了噼噼啪啪的聲音,我敏銳地感覺到,大哥又被母親暴揍了。
門開后,母親還在訓(xùn)斥大哥:“你再人鬼不分,我絕不饒你!”原來,大哥是把隔壁生產(chǎn)隊長當(dāng)成鬼了。
長大后我終于明白,一個人心里如果沒有陰影,就不會懷疑有鬼,因為鬼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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