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親頭朝西腳朝東,和衣躺在火炕中間。他今天的衣著很奇怪,穿長衫著馬褂,頭戴帽、腳穿鞋。帽是瓜皮帽,鞋是方口布鞋。枕頭有兩個,頭枕的有彩云圖案,腳蹬的有蓮花圖案。老馬說,腳蹬蓮花好去西天。老馬七十多了,也或者八十多吧,總知很老了,大家都敬重他。既然老馬都這么說了,我也就不好再追究了,何況父親自己也不反對。
今天的客人也多,屋里屋外豎叉叉地站著,有種人滿為患的錯覺。即便這樣,門外還不斷有人進來。來的人先到炕邊看一眼父親,然后默默地站到人群里低聲聊天去了。那些人,我基本都不認識。來者是客,慢待客人是父親最不能容忍的。母親不知去哪兒了,兩個哥哥也一個都不見。我偷眼看父親,發(fā)現(xiàn)他似乎睡得很沉。我松口氣,跑出去找人。
院中央擺了一個朱紅顏色的木制柜子,柜子沒有門,只在頂部罩了蓋子。院門門扇正中插了一束白花,門框上還掛了一捆黃紙。
沒找到母親和哥哥,我心里突然不安起來。有種想哭的沖動,但也只是抽抽鼻子,回去找父親了。
父親還在沉睡。我突然想起來,父親今天沒打針、沒吃藥,也沒咳嗽,居然睡得這么安穩(wěn)。從我記事起,咳嗽和哮喘就一直伴隨他。每晚我都是在他的咳嗽聲中睡著又醒來,醒來再睡去。
我突然開始討厭那些上門的客人,他們的說話聲、嘆息聲、走動聲都會影響到父親休息,萬一吵醒了父親,他就很難入睡了。
但是母親和哥哥都不在,我除了在旁邊陪著父親,什么也做不了。
舅媽過來拉著我說:“你在這干嘛,快去那邊跪著!” 我甩開她的手,瞪她一眼,繼續(xù)留在父親身邊。我不想告訴她,我其實擔心父親醒來要喝水、要吃東西,或者想吃藥的時候,沒人給他使喚。
舅媽生氣地咕噥一句:“真是木頭疙瘩,怎么生了這么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才懶得理她!
02
父親臉色黑青,皮膚灰黃,身上除了骨頭就是皮。從我有記憶起,一直都是這樣。不久前,父親半夜說夢話,很大聲的那種。一邊說還一邊手舞足蹈,仿佛中了邪一樣。大哥和二哥搖晃著他的肩膀叫,也叫不停他。那一次母親沒有跑去沒人的偷偷抹眼淚,而是趴在父親身上嚎啕。那是我印象中,母親唯一一次哭得那么暢快淋漓。我嚇壞了,被子蒙住頭,蒙住流滿眼淚的臉。
父親身體不好,母親就變著法給他淘換好吃的:蛋糕、雞蛋羹、牛奶,還有桔子罐頭、長白糕。只是這些奢侈得如同御宴上的美食,既沒有讓父親長高也沒有讓他長胖,反而一天天枯萎下去,飄搖成一片秋風里的黃葉。盡管如此,母親依然樂此不疲,一次次執(zhí)拗地把令我和哥哥直咽口水的吃食送到父親嘴邊。她是多么希望這些難得的美味能讓父親坐起來、站起來啊。只是父親太不爭氣,他讓母親的失望一天天累加,讓她的眼淚一次次泡腫雙眼。我總是在大嚼玉米面餅子的時候,幻想那些美食的順滑和醇香,于是玉米面餅子變得不在難以下咽。
我那時候正讀小學三年級,同桌小蘭的父親是村里的會計。她的書包里小餅干,泡泡糖和牛奶不斷。她說喝牛奶不但可以長高,還可以讓皮膚變得白白嫩嫩的。她用她的身高和水嫩的皮膚為佐證材料,讓我對她深信不疑。于是我去舔父親喝過牛奶的碗底兒,期望碗底白生生的牛奶可以讓我突然間長高,讓皮膚變得水嫩,讓同桌嘲笑變成吃驚。
有一次我趁母親不注意,把父親的牛奶喝掉了大半碗。當時一邊喝一邊瞄著門外,害怕母親發(fā)現(xiàn)后失望傷心的眼神,同時自己心里也痛恨這種行為。
我沒有從牛奶中嘗到任何滋味,還被母親發(fā)現(xiàn)。她劈手奪下牛奶,指著腦門把我痛罵一頓。大意應該是家里本就沒有錢,給父親的營養(yǎng)品都是從肚子里攢出來的,而我居然去偷吃。這不只是嘴饞,簡直就是品行不端。我低眉垂手站在母親面前,一動也不動。偷吃是不好的行為,我知道。母親的罵,讓我心里好受了一點。但是罵完我的母親卻躲進廚房,一邊做飯一邊哭。我愈發(fā)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牛奶的主意,即使后來條件好了,牛奶整箱整箱搬回家,我也是看也不看,對它提不起絲毫興趣。
當然同桌身高上優(yōu)越感一直持續(xù)到小學畢業(yè),我終究沒有扳回這一局。
03
有人過來在我的腰上系上白布,左胳膊上還縫上了一條黑布,然后被牽著去門口跪著,給不斷前來的親戚磕頭。這中間我又跑回去父親身邊兩次,都被舅媽二話不說地拎走。最后一次,我看見了母親。
母親有很好看的雙眼皮,眼睛也大大的。雖然皮膚暗啞,但終究不失美麗。母親的美麗有目共睹,不光我這么認為,左鄰右舍、遠親近戚也經常說:可惜了桂蘭,人好心好長得還那么好看,就是命咋這么差呢!但是那天她的眼睛居然變小了,眼皮也厚了,雙眼皮都不見了。母親阻止了舅媽拎我,說隨她去吧!聲音嘶啞,很難聽!
我有點奇怪這么長時間母親去了哪里,也奇怪父親今天為什么這么安靜。以前母親只要稍微離開一會兒,父親都會大呼小叫地喊不停。想問問母親,但是那天我看著她只想流淚,想放聲大哭。那么多客人,我怕他們笑話,也怕給父母丟臉,想了想,還是回到了父親身邊。待在父親身邊,比較安心。
其實我還有好多話要和父親說。我想說老師讓交學費了,繳費單子在我書包里好幾天都沒敢拿出來;我還想說父親你好起來之后,再帶著我去你們公司吧。你在大機器前工作,我在廠房外面看螞蟻搬家;我還想和父親說,上個星期你偷偷和母親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們說好幾年沒給我買新衣服了,今年無論如何都要買一件。父親,我想告訴你,新衣服我想要小梅身上穿的那種橘黃色底色,上面有白色蝴蝶圖案的那種。太好看了,我都偷偷羨慕一年了。
04
但是我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床上了!那一刻,我非常害怕了。就像小時候掉進五米深地窖一樣害怕。
我爸爸呢?我爸爸呢?
很多人進進出出,我問每一個碰見的人,沒有人回答我。我屋里屋外跑不停,前院后院找了個遍,也沒有見到父親。最后我看見了哥哥,他半拖半拉把我?guī)У侥莻€紅漆家具前說,你去看爸爸最后一眼,要蓋棺了。
我終于看到了父親。只是他怎么睡在這兒?這地方這么小,這么冷,父親怎么受得了!我伸手拉父親,想讓他回屋去睡。
大哥揚起手,卻又無力垂下。大哥想打我嗎?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母親也沒有!大哥為什么要打我。因為父親不能護著我了嗎?大哥定定地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父親不能護著我,我得自己弄明白。但是還沒有容我仔細琢磨,就有人抬著同樣顏色的木板,把父親蓋在里面......然后嗩吶驟然吹響,我渾身發(fā)冷,牙齒打顫,軟綿綿地倒在父親棺材前......
我后來清醒了,被大哥牽著去了村外的廟,又去了火葬場,去了二十里外的祖墳。這個過程是大哥后來講給我的,而我雖然親身參與了,記憶卻非常模糊,似有若無的,拼湊不出完整的脈絡。
05
十二月份的東北大地,白雪茫茫,荒草叢生,呼嘯的北風吹得我臉生疼生疼的。我機械地跟著一行人從大路轉小路,又從小路進入荒野,然后就看見一塊墳地。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土包散落各處,其中一處剛剛挖好的深坑,新鮮的黑土堆在坑邊。父親入土,我和哥哥齊刷刷跪在墳前,有人把一捆捆的黃紙投進火中,黃紙呼呼燃燒,很快就化作了無情的灰燼。冷風吹過,灰燼被裹挾著,在田野里四散開來,直到了無痕跡,留在眼底的只有一片黢黑的圓圈。其他人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搶地。大哥和二哥卻不再出聲音了,他倆俯伏在父親墳前,久久不抬頭也不起身。我依然沒有一滴眼淚,就那樣跪著,不磕頭也不哭。
父親就在這抔土下,他再也不會給我買彩色頭繩,再也不能給我疏吊角辮;他再也不能在窗下教我學吹簫,看著我鼓著腮幫子笑不可支;他再也不會站在河邊看我學狗刨,然后拉著濕淋淋的我回家。父親,我的學費還沒交,繳費單還在書包里。老師再問起來,我怎么說;父親,你答應我的新衣服還沒買,小梅說那個布料快賣完了;父親,我還沒看明白螞蟻到底搬去了哪里,你啥時候帶還我去你們公司?凍土下面陰暗寒冷,他不害怕嗎?要是趴在墳頭上,你能暖和點嗎,父親?
大哥抱我起來,強行帶我離開。
“大哥,就讓爸爸一個人在這兒嗎?我再抱抱他,就抱一會兒行吧?這下面,太冷了。” 大哥深深地看著我,然后轉身走回到父親墳前,摁著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之后又抱起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固執(zhí)地轉頭,隆起的新墳格外醒目刺眼,墳頭上一捧黑土壓著一張黃紙。寒風獵獵,黃紙隨風而動。仿佛父親在向我揮手:回去吧,回去吧!
06
父親的葬禮,我沒有一滴眼淚。但是以后的歲月,每每想起那一天的情形,卻又淚流不止。 三親六戚都說我愚笨,愚笨得十二三歲了,還不懂什么叫生死。我想我的確是愚笨,愚笨到歷經歲月風霜的若干年之后,依然恍惚覺得父親未曾離去。
作者簡介:
姓名:杜宇
性別:女
籍貫:黑龍江綏化
常住:山東濱州
畢業(yè)院校:山東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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