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回多少次頭,才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見天空?
我的答案是,無論回多少次頭,都不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那些過往的記憶,全都刻在了骨子里,就算連皮帶肉都剜掉,也還是無法剔除掉。
可是,感謝歲月,感謝時光,我已經能看見天空,雖然是透過模糊的淚眼;雖然依舊無法遺忘不能原諒,心卻已經能星空那般澄澈。
我是在父母無休止地爭吵打罵的環境中長大的,從小就是一個內向自卑的孩子,敏感脆弱地像一根風中的蘆葦。三歲才會說最簡單的字句,一緊張常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一年,我四歲,因為在爸爸看來莫名其妙的哭鬧,我被提起雙腳倒懸在十幾米深的水井上方。看著深深的水井,我嚇得再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盡管我的肚子依舊疼得死去活來一刻沒有停止。
二十年后,我才知道原來那叫胃痙攣,只是這病卻再也不會離開我了。我常常在半夜里疼醒,疼得一身虛汗,直到吐出來,幾近虛脫,再昏睡過去。
那一年,我六歲,因為下雨天貪玩踩水,弄濕了媽媽做的布鞋,忐忑不安躡手躡腳回到家,卻迎頭撞上了剛跟爸爸吵完架的媽媽,躲閃不及被她扯著頭發往墻上撞。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留過長發,盡管我總是看著別的女孩兒的飄揚長發走不動路。那仿佛若青云之閉月飄搖若流風之回雪的黑瀑布啊,何嘗不是我的夢想?可是,我怕,我怕媽媽哪天不高興又扯住我的頭發往墻上撞,撞得我天昏地暗分不清東南西北。
那一年,我八歲,歡歡喜喜地帶著弟弟出去玩。天好藍云好白風好輕,我唱呀跳呀,好像從籠子里飛出來的小鳥,可是卻沒留神五歲的弟弟掉到河里。所幸地頭兒澆田的河水很淺,我連拉帶拽總算把弟弟給弄了上來。未料想回到家,爸爸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弟弟,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怎么掉到河里的不是你?
那樣厭棄的表情那樣刻薄的語氣,就像冬天里最刺骨的冰刀,讓我多年來每每想起“世上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這個太陽底下最大的謊言都忍不住想笑。后來,我打定主意此生不要孩子。
那一年,我9歲,因為上學要遲到而媽媽的午飯還沒做好,嘟囔了兩句背起書包要走。兩只腳還沒邁出門檻,腦袋上的血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暈暈乎乎地使勁兒睜開眼,只見媽媽拿著搟面杖呆呆地看著我,她手里的搟面杖上沾著女兒殷紅的鮮血。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后悔過,我只是再也聽不得“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歌,聽了就犯暈,想吐,眼前就是那個炎熱的中午餓著肚子搖搖欲墜的9歲的小女孩兒,她會不會長大?
那一年,我12歲,除夕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卻蓋不住爸爸媽媽歇斯底里的吼叫。地上是摔得一地的碎瓷碗片,我強忍住撿起來割自己手腕的沖動,緊緊摟住篩糠般發抖的弟弟,面無表情地看媽媽對爸爸揮舞著菜刀。
爸爸奪門而出,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坐在地上哭訴:“你倆小拖油瓶,要不是為了你們,我早就離婚了……”
我微微地發笑:“媽媽,你離吧,野草還能熬過冬天,我和弟弟要飯都能長大。”
我至今忘不了媽媽臉上驚愕的表情,她抓著我臟兮兮的舊棉衣,劈頭蓋臉地就照我打過來,“沒良心的白眼狼,養你白養了,還不如養一條狗,狗還知道沖我搖搖尾巴……”
從此,我知道那些說為了孩子不離婚的父母都是給自己找借口,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不敢為自己的命運負責;從此,我知道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伴侶。
那一年,我13歲,已經出落得裊裊婷婷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模樣,敏感的我能感覺得到男生偷偷打量的目光。課本里不知幾時掉落下來的紙條引來媽媽鄙夷的責罵:“小婊子,學會勾引男人了,天天不好好學習,竟整些歪迷邪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婊子”這個詞,只是沒想到是從名字叫媽媽的人嘴里聽到的。那天以后,我在學校連走路都是目不斜視的,沒有男生看見過我的笑容,我得了個冷美人的外號。
二十年后,我交過幾個男朋友,卻沒有哪一個能相處太久,他們都說我太冷,抱著我像抱著一塊沒有溫度的冰。
未曾長夜痛哭者,不足以語人生。
有些事看似過去了,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種越熱鬧越孤獨越繁華越凄涼的感受從沒有在我的心中消散過,那種萬家燈火無一盞屬于我茫茫人海無一人為我停留的寂寥落寞一直都在我心中徘徊。
歲月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沖刷了太多的污穢太多的沉重,包容了太多的悲慟太多的傷痕,讓我能走過內心的荊棘和荒蕪,讓我能一邊撫摸鱗傷一邊仰望星空。
歲月無聲,我一邊向前走一邊回頭望。
那個從6米高的房頂上不小心摔下來顧不得疼趕緊爬起來跑掉生怕被媽媽發現又挨打挨罵的5歲小女孩笑著向我揮揮手……
那個失足掉到河里差一點被湍急的河水沖走嚇得驚魂甫定卻只敢偷偷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把絨衣絨褲曬干在心底自己給自己安慰的8歲小女孩沖我咧咧嘴……
那個半夜發高燒沒忍住吐得稀里嘩啦卻被媽媽從床上拽起來罵“你怎么不去死”罵了倆鐘頭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12歲小女孩兒朝我伸出雙臂……
那個深夜坐在教室課桌的蠟燭旁默默發誓要考到最遠的地方念大學再不回家的16歲小姑娘摟著我說:“親愛的,你會長大的,你會離開這個叫家的地方的!”
我曾經連續失眠大半年,每個漫長的黑夜獨自在絕望里等待天亮;我曾在最美好的年華里像個自閉癥患者一樣兩年多不跟任何人交流;我曾好幾次對著心理咨詢師哭得一塌糊涂不能自制,花那么多錢只為了能夠學會愛自己,不再拿小刀劃自己。
所以,你若問我,一個人要回多少次頭,才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我的答案是,無論回多少次頭,都不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不去想不代表能忘記,不提起不代表能原諒。有些陰影終生都無法消退,有些傷疤永遠不能觸碰。
只是,看見了,我們卻依然要往前走,一刻不停留,哪怕一邊走一邊舔著傷口。親愛的,我告訴你,這,就是歲月教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