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遲
一、
“黑土!”
“你往旁邊挪點兒,擋著我了哎!”
女孩聲音,清亮得像叮咚山泉,盡管此時說話的人正努力用牙齒撕著調(diào)味包,表情扭曲猙獰,就像恐怖片里的女鬼。
我慢吞吞瞥了眼,輕手輕腳地從桌子上一躍而下,懶懶地鉆回窩里,半垂著眉眼養(yǎng)神去了。
我叫黑土,是只黑貓,全身上下就尾巴上有三根白毛。
而剛剛那個擰著眉頭一臉嫌棄沖我擺手的女孩叫阿寶,有著雙狡黠的圓眼睛,可愛的雀斑以及一頭天生的卷發(fā),她的頭發(fā)又長又厚,在陽光下是好看的焦糖棕色。
雖然很不愿承認(rèn),但阿寶的確是我的主人。
而至于為什么我叫黑土,我一直認(rèn)為是阿寶那個沒文化的丫頭隨便給我起了這么個土到掉渣的名字。
但阿寶堅持說,她撿回我的那天,這名字就刻在我脖子下掛著的小圓牌上。
“我這也是尊重你的原主人,不然我腦子抽了給你起這名兒,以后還看不看趙本山老師的小品了?”
但我還是很不開心,因為這名字實在太鄉(xiāng)土了。
“黑土!”
看吧,還沒兩分鐘又來了。
“糟了!”阿寶一拍腦門兒,“你的小魚干我付了錢忘記拿了!”
我抬起眼皮,露出一條細(xì)細(xì)的縫,射出來的目光卻足夠?qū)殢睦锏酵饪镜猛竿傅摹?/p>
“我讓老板送一趟吧,哎?我手機呢……”
果然,阿寶又開始滿世界找手機了。
“去哪兒了?黑土,你丫的是不是又拿我手機刷網(wǎng)上小母貓視頻去了?嗯?說話!”
阿寶站在那兒雙手叉腰,一臉義憤填膺盯著我,我實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氣地沖她翻了個大白眼,懶懶吐出一個字。
“滾。”
是的,我是只貓,一只會人說話的黑貓。
不過別害怕,我可不是什么成精了的妖怪,只是因為我不是普通的黑貓,我是女巫養(yǎng)的黑貓。
當(dāng)然,阿寶不是那個女巫,雖然她一直想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女巫。
別看阿寶成天沒心沒肺地,小丫頭也是有人生理想的,還是倆。
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女巫是其一,
而成為一個有錢而優(yōu)秀的女巫則是她第二個理想。
雖然現(xiàn)在有錢和優(yōu)秀這四個字和她八竿子打不著,阿寶依然是那個錢包窮搜搜,法術(shù)爛唧唧的小女巫,。
阿寶終于找到了手機,發(fā)完了信息后盯著我幽幽地笑,我右眼皮跳了跳,肯定沒好事。
“黑土,你以后一周兩次的小黃魚干改成一周一次好不好?”
“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小黃魚干多貴。而且黑土你可不是普通的貓,吃東西才不是為了填飽肚子,是吧?”
阿寶笑得狡黠,窗外掛著一輪圓月,靜謐的月光下,我又看見了阿寶那雙好看的眼睛此時正閃著湛藍(lán)和黛綠的光。
盡管在白天的時候,那雙眼睛還是琥珀色的,
異色瞳是女巫生來就帶有的印記,只在滿月的時候才會顯現(xiàn)。
我想到阿寶撿回我的那天也是個滿月,那是我第一次見阿寶。
眼前的女孩長了張略帶稚氣的臉,尖下巴,焦糖棕色的頭發(fā),笑得眉眼彎彎。
“要不以后,你跟著我混吧,我叫阿寶。”
要不是我一抬眼看見了她瞳仁中的湛藍(lán)和黛綠,我是怎么也不會將面前的女孩和女巫聯(lián)想在一起。
萬里無云的夜空只有一輪皎潔圓滿的月亮懸在正中央,細(xì)碎的月光灑在她湛藍(lán)和黛綠的瞳仁中,像是聚著汪最蔚藍(lán)干凈的海洋,藏著最珍貴璀璨的墨綠寶石。
我現(xiàn)存的所有記憶就都是從阿寶這張笑靨如花的臉開始的。至于關(guān)于我先前的主人,我是一點記憶也沒有了。
都說女巫有三寶:掃帚、黑貓和黑袍。放現(xiàn)在這個時代,掃帚和黑袍都好解決,可一只會說話的黑貓可不是隨便網(wǎng)購就能買到的。平白無故把我撿回了家,阿寶何止是笑靨如花,簡直跟笑得不要錢似的。
雖然我嫌棄她腦子蠢老記不住事兒,她也覺著我前爪參差不齊的毛丑得真心不忍直視,但還能咋的,一只上了年紀(jì)的孤家寡貓和一個腦子不靈光的小女巫只能湊合過唄。
阿寶總是喜歡吃奇怪的東西,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比如臭豆腐,比如榴蓮,再比如她現(xiàn)在正吃的螺螄粉。
而今天,我不僅深受這股難以言喻的味道荼毒,耳根還不得清凈。
左耳某人吸螺螄粉的呼啦聲,和右耳是冬夜嗚嗚風(fēng)聲快把我折磨得要神經(jīng)衰弱了,我沒好氣地沖幾米外大咧咧盤腿吸粉的人懟了句:“自己吃著熱乎的東西,讓人老板大冬夜的跑一趟,臉皮厚得的能當(dāng)毯子蓋了,好意思不?”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非要吃小魚干的又不是我,要是你不吃我就不會去買,也就不會忘記還要人家送一趟來。”
雖說阿寶的記憶力不行,可這歪理可是一套套的。
“叮!”一陣急促的寒風(fēng)卷了進(jìn)來,驚著了掛在門口的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
“呵,這么快?我還以為……”阿寶的聲音戛然而止。
門口站著道頎長的身影,是個男人,但絕不是阿偉快餐店的那位矮矮胖胖的老板。
說實話,我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這么賞心悅目的男人了。
男人很年輕,卻穿著老式的深灰色大衣,好在做工優(yōu)良又熨帖整齊得沒有一絲褶皺,倒也襯得整個人修長挺拔。他的臉輪廓分明,墨黑的眉,高挺的鼻,薄抿的唇,鼻梁上架著副考究的金絲框眼鏡,眼鏡后面那雙平靜如水的瞳仁是黑色的,比黑曜石還要濃上幾分。
老氣的打扮竟也和男人年輕的長相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生出的這股奇特的氣質(zhì)莫名也覺得挺和諧。
我想了半天,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復(fù)古?
?“阿寶小姐?”男人探究的目光定格在沙發(fā)上的阿寶身上。
我撇過頭,看見阿寶嘴角還掛著明晃晃的湯汁,可那雙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門口的男人。
嘖,真是太丟人了。我忍住一爪子拍過去的沖動,強迫自己繼續(xù)當(dāng)一只安安分分的貓咪。
“我聽朋友介紹來的。”男人臉上浮出一絲禮貌的笑,“不過您這地兒可真不太好找。”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我要找個人。”
我和阿寶住的地方就在春風(fēng)街盡頭的那棵老銀杏樹后面,獨門獨院的一棟小房子,房租便宜但也偏得很。一到深秋,門口的那棵老銀杏便會日日落滿一地金黃,踩上去就像踏在厚厚的毯子上。
院子門口掛著一個不起眼的小牌子,歪歪扭扭刻著私家偵探社幾個字。
說是私家偵探,但阿寶倒是沒接過什么重金尋仇家的業(yè)務(wù),大多都是找走丟的老人或者離家出走的熊孩子。
雖掙不到什么大錢,但阿寶憑著她那點天生的小本事在混在普通人中維持生計倒也是夠了。
但大多時候阿寶是空閑的,晴天的時候她會支口鍋熬草藥,雨天則就抱著我睡懶覺。但更多不睡覺也不熬藥的時候,阿寶就會看書,躺在那個吱呀響的搖椅上能看上一天不挪窩。
讀書是一件好事,我很慶幸阿寶有這樣的覺悟。但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阿寶看的才不是世界名著,而是不知道哪兒搜刮來的奇聞秘錄。厚厚的一摞堆在桌上,羊皮封皮破破爛爛,刮個風(fēng)就會嘩啦啦散開。
書上說在遙遠(yuǎn)的過去,海洋中間有一座種滿橡樹的島,里面有一座爬滿藤蔓的高塔,塔下種著成群成片鮮艷的玫瑰花,無論是黑夜還是寒冬,永遠(yuǎn)不枯萎,永遠(yuǎn)不凋敗。
書上還寫有人說塔里住著世上最厲害的女巫,她也是最漂亮的公主,她有一支神奇的魔法羽毛筆,既能送出最美好的祝愿,也能寫下最惡毒的詛咒。而她的黑貓不是寵物,而是她最忠心的仆人。
……
喏,阿寶就喜歡看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二、
原來是客人。
阿寶麻利兒地將沒吃完的螺螄粉收拾進(jìn)廚房,順帶沏了壺茶端出來,等到杯中裊裊的熱氣緩緩升起時,男人已經(jīng)在對面坐了下來。
此時屋內(nèi)縈繞著一股濃郁茶香和殘留螺螄粉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我瞥了眼那個男人,他表情很坦然沒有任何不適。應(yīng)該是從進(jìn)門開始,男人就一直掛著淡淡的笑,禮貌又得體。
有教養(yǎng)的人都是這樣的吧,真應(yīng)該讓某人學(xué)學(xué),我想。
男人叫駱白,要找的是他的戀人。
“駱先生,有照片讓我看下嗎?”
“沒有。”
“不一定要她單人照,如果你手機里有你們的合影也是可以的。”
“我的意思是,她沒有照片。”
沒有照片?阿寶蹙了下眉頭。
阿寶找人是靠女巫的感應(yīng)能力,需要委托人提供被尋找人的相關(guān)物件和信息,而照片無疑最直接的媒介。
“沒有照片的話找起來會很麻煩。”阿寶拿出筆,“我先登記下她的姓名吧。”
良久,阿寶都沒聽到回答,納悶:“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實在抱歉,她的名字,”駱白漆黑的瞳仁中閃過一瞬暗光,再次抬眼時,眼眸中盛著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抱歉,又像是自嘲。“。”
“我不太記得了……其實、之前發(fā)生過一些事。”
“我好像睡了很久,等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記不起關(guān)于她的一切,我不知道她的年齡,她的長相,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我找了她很久很久。”
男人的瞳仁像積聚了萬年寒冰:“但是,我就是找不到她了。”
阿寶有些頭疼地扶著頭:“像您這種與之相關(guān)的物件和信息什么都提供不了,我們也很難辦。”
“沒有照片,這個不知道是否可行?”駱白從提著的袋子里拿出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一枝玫瑰。
“這是她曾經(jīng)種的玫瑰。”
玻璃瓶中是朵真玫瑰花,封存了很久的樣子,葉莖暗沉,花瓣邊緣萎曲,整個看起來洋溢著一種蒼涼的美。
“我先試試吧。”阿寶將手掌輕輕覆在瓶身上,閉上雙眼,虔誠默念,片刻后空中浮現(xiàn)出一個淡淡的光影。
嗯?看不清臉?稀罕了。
我瞇眼細(xì)看,阿寶也瞧出不對勁兒。
“怎么了?”駱白察覺出什么,雖然他是看不見感應(yīng)的畫面的。
但所幸人影周身的光暈是橙色的,橙色代表生機與活力。
“您放心,您的戀人還好好地在這個世上。”阿寶想了想補了句,“是活蹦亂跳的那種。”
“只不過。”阿寶頓了頓,極快地瞟了眼男人,掐準(zhǔn)時間遞過一份文件,是份合同,里面寫了雙方需要遵守的一些義務(wù)條約。
以及這次支付的酬勞。
“說實話,接您這生意可不是什么省力的差事。您女朋友信息少得可憐,要想找到她我還委實需要費好些時間和精力。”
阿寶好整以暇地抿了口熱茶,但我看見桌子底下,她穿著圓頭皮鞋的腳有節(jié)奏地點著地,阿寶每次緊張的時候就是這樣。
我伸頭瞟了眼那上面的數(shù)字,嘖,這丫頭還真是獅子大開口。
駱白不急不慢地看完了合同,金絲眼鏡后那細(xì)長的眉眼微微地彎了下。
“若阿寶小姐能替我找回愛人,酬勞方面自是不會少的。”
駱白左胸前別著一支筆,自見他出現(xiàn)時我就注意到了,因為實在太顯眼了,那是支雪白的羽毛筆。
駱白拿出筆在合同里的數(shù)字后面添了個零,推了過來:“我覺得這個數(shù),才對得起阿寶小姐的辛苦。”
呵,沒想到阿寶敢開口,這個蠢蛋還往上加錢!
我扭頭,看見阿寶那丫頭果然早已喜上眉梢,面上看著強裝矜持,但止不住一個激動嘴瓢了起來。
“陸先生客氣了。”
好在男人也沒在意阿寶叫錯自己的姓,只是寬慰一笑。
“其實我之前也拜托過一些人,但都杳無音信。”
臨走前,駱白認(rèn)真看著阿寶:“希望阿寶小姐你這,是最后一次。”
阿寶將駱白送到門口,皎白的月光輕輕籠著兩人。
“當(dāng)然。”阿寶眼眸清亮,透出她一貫的狡黠和得意。駱白看清了她眼里的一閃而過的湛藍(lán)和黛綠,“我和他們可不一樣。”
“我可是阿寶。”
駱白離開了,那個裝著玫瑰花的玻璃瓶卻留了下來,阿寶要求的,只為了更快找到那個女孩。
因為駱白之所以能痛快在酬勞后面加個零,是附帶了條件的。
“我希望十天內(nèi)能有結(jié)果,無論好壞。”
“你看行嗎,阿寶小姐?”
阿寶的臉頰因為興奮而染上淡淡的紅暈:“什么行不行的,就沖這后面多加的零,就算十天不睡覺我也要把人給找出來。”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到了第九天,阿寶口出的狂言終于成真了。
阿寶真的十天沒沾上枕頭,當(dāng)然,同樣沒睡覺的還有我。
不知因為什么原因,我和阿寶死活看不清感應(yīng)出來的女孩模樣。但好在阿寶還感應(yīng)出來其他的東西,是一棟風(fēng)格奇特的建筑,像是別墅又像是城堡。
我們花了整整三天才找到那棟一模一樣的房子。
地圖上顯示那里是片別墅區(qū),傍山靠水,風(fēng)景秀美,無論是風(fēng)景還是空氣都是擁擠的市中心無法相比的。
可奇怪的是,這棟別墅和周圍的別墅群好像不太一樣,它占據(jù)著這片最好的位置,卻看起來比它們更有些年頭,緊閉的鐵欄大門也透出一股子生人勿進(jìn)的莊嚴(yán)。
奇怪的地方還不只這一點,這里每到晚上便會有燈光亮起,說明里頭有人住著。但我們在這兒蹲了整整七天,卻從未見到有人進(jìn)出。
阿寶看的閑書上說過,法術(shù)高強的女巫可以一百年都不睡覺。但書上卻沒提醒她,女巫該長的黑眼圈還是要長的。
此時阿寶頂著兩個能掛到下巴上去的黑眼圈,眼神緊緊盯著那棟別墅:“第十天了,黑土。”
“我知道。”我此刻正趴在她肩頭,執(zhí)著和她時不時垂下來擋著我視線的焦糖棕色卷發(fā)做著斗爭,“這意味著明天天亮之前你還沒找到那個女孩,那一大筆鈔票就要和你說拜拜了。”
阿寶短促地皺了下眉,舔了舔唇:“不等了,到了晚上我們就摸黑進(jìn)去。”
夜幕降臨,別墅內(nèi)還是黑漆漆的,前幾晚會亮燈光的房間此時也毫無動靜。
“真是天助我也。”阿寶決定行動,“黑土,我們走!”
可憐我個一把年紀(jì)的老貓,還要做這種鬼鬼祟祟的事。
只見阿寶左手抱著玫瑰瓶,右手扛著我,霸氣十足地朝著大門就是一腳。
“砰!”,靜謐空曠的空間里霎時間回蕩著的都是阿寶踹門的聲音,我嚇得毛都奓起了:“你動靜小點兒哎!”
“怕什么,要是有人早就沖出來了。”阿寶迅速環(huán)顧了下四周,“我們?nèi)ザ恰!?/p>
前幾晚我們看到那間亮燈的屋子就在二樓最東邊,阿寶雖然腦子不在線,但方向感卻是極好的。
她帶我左繞右繞,很快找到了那間屋子。阿寶看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門。
“吱呀。”相比于剛才那聲踹門,我倒覺得這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這靜謐的夜里更顯詭異。確認(rèn)房間內(nèi)沒人后,阿寶靈巧地閃了進(jìn)去。
那是是一間書房,很大,空氣中有書卷厚實蓬松的香氣。
借著零星月光,我能看清靠窗的地方有一張很大的書桌,兩邊都是很高的書墻,上面則密密麻麻放著的各種書籍。
阿寶想開燈,可在墻上摸了半天都沒找到開關(guān)在哪里,她拍了拍我的腦袋:“黑土,你也幫我找找。”
我從她肩頭跳了下來,仔細(xì)看了一圈:“在你左手邊的書架旁。”
“哎哎!蠢蛋!是左手邊!不是右邊!”
我話音未落就看見左右不分的阿寶打翻了右邊書架上的一個盒子,里面的東西掉了出來。
皎潔的月光下,我看清了那是支筆。
“黑色的羽毛筆?和上次駱白胸前的那支還挺像。”阿寶蹲了下來撿筆。
天天跟著這么個冒失迷糊的小女巫,我已經(jīng)心力交瘁到不想搭她任何話。我靈巧地跳上書架,打算用爪子拍開關(guān)。
“難道現(xiàn)在用復(fù)古筆也是種潮流?”
“黑土,那們下回也買支來寫寫……”
阿寶突然沒聲音了,我只來得及用余光瞥了眼,阿寶正愣愣盯著半空中浮現(xiàn)的團(tuán)虛影,蠢丫頭,現(xiàn)在沒事感應(yīng)這個干嘛?
“喵!”我吼了一嗓子,“趕緊的!找人要緊!”
我沒看見的是,那團(tuán)虛影是個女人的背影。
長發(fā)黑袍,左肩有只黑貓,是位女巫。
而那只黑貓,尾巴上有三根白毛。
“啪。”與此同時,我摸到了開關(guān),暖黃色的燈光頃刻驅(qū)散了房間內(nèi)的黑暗,也讓掩藏其中的秘密暴露于光下。
書桌正對面是個照片墻,灰綠色的墻面,印著精美的暗紋。
照片里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而這是面記錄一個人不同時期的照片墻。
照片上的人對于我和阿寶來說算不上熟悉,但卻也是過目難忘。
依舊是那張好看的臉,墨黑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那副溫雅平靜的表情,萬年不變。
“阿寶。”我呆呆地盯著前方的墻,牙齒莫名咯咯響起來,“這些是……”
阿寶站起身,她緊抿著唇,那雙好看的眼睛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一眨也不眨。
“是駱白。”
不同照片記錄著同一個駱白。
準(zhǔn)確點說,是不同時代的駱白。
阿寶走近一副畫像,那應(yīng)該是最早時期他,男人沒有戴眼鏡,那雙寂靜的眼里也閃著年輕的光亮,男人穿著我和阿寶都未成見過的奇特服飾,華美而高貴。
而他的左胸有抹雪白。
那支羽毛筆。
阿寶目光沉沉地打量著那副人像,與此同時,我左耳警惕地動了動,聽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聲響。
“阿寶!快……”走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雙有力的大手便把我撈了起來。
“阿寶小姐還真是守信,十天還未到便已經(jīng)心急地摸到我這兒來了。”
脫去了老氣橫秋的大衣,穿著居家毛衣和休閑褲的駱白靠在門口,他將我禁錮在懷里,我看見他反著光的金絲眼鏡下是兩道灼灼的目光,正頗有意味地審視著阿寶。
男人垂下眼,視線轉(zhuǎn)移到我身上:“做著老鼠勾當(dāng)?shù)呢埼乙姷倪€真不多。”
“一只做著老鼠勾當(dāng)又會說人話的貓,就更是少見了。”
駱白的聲音似笑非笑,聽不出一絲喜怒。
“不愧是阿寶小姐的貓,調(diào)教的真好。”
三、
十分鐘后,我和阿寶端端正正坐在駱白家鋪著天鵝絨的柔軟沙發(fā)上,他們面前擺了兩杯熱茶,駱白還特地為我準(zhǔn)備了熱牛奶。
見我們正襟危坐地看著他,駱白不由得發(fā)笑:“原來阿寶小姐還會緊張,剛才踹我門的時候可不是這副樣子。”
“況且一個女巫加只黑貓,還用怕我一個普通人嗎?”
阿寶目光一滯,露出她拿手的賣傻表情:“女巫?”
駱白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笑,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阿寶:“阿寶小姐的異色瞳,很漂亮。”
“謝謝。”身份被揭穿,阿寶卻依舊面不改色,“駱先生那副歷史悠久的肖像畫也是極好看的。”
阿寶將我抱在懷里順毛,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但我一低頭就看見出賣了她的不安分的腳。
“駱先生是一個暢銷書作家,有很多粉絲,很多人也很喜愛駱先生筆下的故事。我雖沒讀過,但今天倒也很是期待,關(guān)于你的故事。”
每個委托人的身份阿寶都會調(diào)查,駱白也不例外,年輕優(yōu)秀,青年作者,暢銷書小說家。
如今看來,這些身份都只是幌子。
駱白不慌不忙地?fù)Q了個舒服的姿勢,想了想:“其實,我一個人這樣很久了。”
“我以前體驗過很多身份,醫(yī)生、律師、學(xué)者……因為和旁人生命不同,所以我需要不斷換身份,當(dāng)然名字也是。駱白這個名字大概是我用得最久的一個了,因為簡單。這個世紀(jì)我原來計劃是想當(dāng)一個教師,沒想到無心插柳成了作家,還好也算同源,都是文化人。”
“我最開始生活的地方離現(xiàn)在這兒有些遠(yuǎn),而且在現(xiàn)在的地圖上已經(jīng)找不到了,那兒都成了海洋。其實在很久以前,太平洋中間也是有陸地的,也許不如其他大陸這么寬闊,當(dāng)然你也可以稱之為島。”
“我的父親管理著當(dāng)時我所在的國家,那片陸地上還有幾個像我們一樣的國家,她的父親也管理著其中一個……”
“你……她?公主嗎?”阿寶忍不住打斷。
駱白笑了笑抿了口熱茶,熱騰的白霧在空氣里轉(zhuǎn)瞬即逝:“若是按你們現(xiàn)在的童話故事,可以這樣稱呼。若真有公主,應(yīng)該也就像她這樣,驕傲自信得像個小太陽,她一瞇眼笑,就能暖烘烘地照進(jìn)人心窩里,叫人目光都挪不開。”
“她喜歡花,喜歡一切生機勃勃的事物,就像她人一樣,是那么美好又鮮活。她和我說,以后我們的婚禮上也要有好多好多的花,她一點也不喜歡古板嚴(yán)肅的布置。”
“結(jié)婚?”阿寶忍不住再次打斷駱白,“你們都結(jié)婚了?那為什么她消失了,而你一個人卻可以活了這么多年?”
駱白盯著阿寶,眼里漸漸浮出一絲奇詭的笑:“你認(rèn)為長生不死是一件幸事?”
“那是詛咒。”駱白眼尾的笑染上蒼涼的意味。
駱白說,每個童話故事里不僅有王子和公主,也有惡毒的女巫。
那個女巫不僅毀了婚禮,毀了一切,毀了所有童話故事中王子和公主應(yīng)該幸福美滿生活在一起的美好結(jié)局。
她留給駱白的,只有那個詛咒。
駱白的記憶很好,到現(xiàn)在他依然能記得分毫不差,那道凌厲尖亮的女聲,一字一句施下最惡毒的詛咒。
“這世間存在著一種東西,它們比太陽還灼目,比鮮花還芬芳,比時間更長久,比烈酒更濃烈。”
“它們代表著一切美好,也藏匿著所有黑暗。漫長又短暫,純潔與骯臟并存,誠摯和虛偽相共。”
“真誠熱烈的人會因它得到無與倫比的瑰寶,愚昧虛偽的人也因它付出比生命更重的代價。”
“而你,愛她?是鮮花還是泥沼?”
“年輕愚昧的人啊,若幸得真愛,時間會讓你們再次相遇,而那句未說出口的話,會糾正一切錯誤。”
“若終為荒唐,那么你珍如瑰寶的她,終會消失于你引以為傲的記憶,而不復(fù)意義的存在也隨之消散。”
“那么在這之前,我愿你百歲無憂,萬世安康。”
于是自那天起,駱白的記憶依舊很好,卻獨獨記不起她了。
先是名字,再到聲音,再是長相……
女巫慷慨地給予他無盡的生命,卻吝嗇地剝奪了關(guān)于她的一切記憶。
若他未找到她,若那句未說出口的話依舊未說出口,那么當(dāng)他完全遺忘她的時候,他的無盡生命也燃到了最后。
用遺忘來考驗真愛,用時間來折磨背叛者,這可真是最惡毒的詛咒。
“我不住這兒,只是平日創(chuàng)作時會來這里,這里完全是按照她曾經(jīng)住的城堡建造的,你能找到這兒可能也是因為這層原因。”
我看了眼阿寶,的確,我們以為感應(yīng)到的城堡就是她生活的地方,殊不知是駱白寄托相思而建造出來的仿造品,而她真正生活過的城堡早已消散于時間洪流,不復(fù)存在。
“你還有多久時間?”阿寶直直看著駱白,“算了,換個問法,你還記得多少有關(guān)她的記憶?”
駱白的臉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蒼白,像精心雕刻的玉器,無暇卻冰冷。
男人緩慢眨了下眼了,似是在努力回想:“……已經(jīng)很少了。”
“上回我醒來盯著這玻璃瓶的玫瑰看了很久,才想起這是她送給我的。噢差點忘了,這支筆也是她送的。”駱白提到她的時候便會不自主地彎起唇,“對,她總是喜歡送我東西,我喜不喜歡她都送我,我就氣啊,她怎么就學(xué)不會矜持端莊呢?”
“我有時候會想,我愛的是她啊,是讓人喜歡得不得了的她啊!我怎么舍得遺忘她?怎么可以忘了她?于是我創(chuàng)作的每部作品里都有她的影子,我想,我把她寫下來,寫進(jìn)我的書里,那么就算有一天我不記得她了,還會有許許多多讀過我書的人會記得她,也許她自己也會看到,也許她會拿著我的書找到我,說:‘嘿!我在這里,我一直在這兒!你找到我了,我們之間是真愛,我們贏了,贏了那個詛咒!’。可是……”
阿寶接過話:“可是,你依舊找不到她,依舊不可抗力地在遺忘她。”
駱白扯起一個淡淡的笑:“我有時候會想,她也許是被女巫抓走了,藏在了世界哪個地方,所以我才一直找不到她,其實這個詛咒根本無法打破。有時候我又會想,她或許也和我一樣承受著女巫的詛咒,看似無盡的生命其實是因?qū)Ψ降膼鄱永m(xù)的,盡管總有天那些記憶片段會消散。”
“你知道擁有比所有人都要長的過去是種什么感受嗎?那可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那是一條時間都無法左右的道路,踽踽獨行的人只有你一個。這樣想,我倒寧愿她被女巫抓走了。”
駱白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我,彎起眼尾:“起碼還能有個會說話的黑貓陪她,如果相處的好,說不定還會偷些女巫小玩意兒給她解悶兒,不是嗎?”
從駱白處回來,一進(jìn)門我就迫不及待跳上桌子:“我收回我之前的話!駱白那家伙分明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
阿寶難得一反往常地沒接我的話,她靜靜靠在搖椅上,今晚那雙好看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細(xì)碎的月光灑進(jìn)里面,就像投入片小小的星河。
我悄摸摸地一屁股坐在她腿上:“阿寶,你別氣餒啊。這單生意做不成,我們還會有其他的,我們會掙好多好多錢,我會有好多好多小魚干……”
阿寶回過神,她垂下眼看我:“黑土,如果找到了你前主人,你還會跟著我嗎,只能吃著一周一次的小魚干。”
我愣住,說實話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阿寶嘆了口氣,告訴了我今晚她看到的感應(yīng)畫面。
“我看你個臭丫頭腦子是真缺根筋,尾巴上有三根白毛的就一定是我嗎?你就不許其他的黑貓也趕時髦挑染下啊……”
“它的脖子上掛著和你一樣的小圓牌,黑土。”阿寶聲音聽起來有些發(fā)澀。
安靜了好一會兒,我抬眼道:“阿寶你應(yīng)該知道,女巫是不能隨便施詛咒的,以前的女巫在人們眼里是神秘尊敬的象征,一些重要隆重的場合若能請到女巫都是件值得慶賀的事,隨便下詛咒的女巫輕則奪去法術(shù)記憶,重則天火焚身。”
“而且詛咒了本應(yīng)該幸福美滿的新人,將我丟棄不顧,你認(rèn)為這是件說原諒就能原諒的事嗎?”
阿寶眼里閃過一絲光,卻又很快暗下去:“她能下詛咒,肯定很厲害,腦子也肯定比我好使,說不定還有好多好多小魚干……”
“阿寶!你真以為我黑土是因為小魚干才認(rèn)你當(dāng)主人的嗎?那我為啥不直接跟街西邊釣魚的老頭去?我認(rèn)你當(dāng)主人還不是因為你蠢,沒心沒肺,冒冒失失,現(xiàn)在還更厲害了,還學(xué)林妹妹會多愁善感了!你說我一把年紀(jì)的還天天為你操心,你現(xiàn)在還懷疑我的心……”
我氣哼哼地還沒說完就被阿寶一把抱住,那個丫頭狠狠地朝我頭頂吧唧一口,清幽的草藥香瞬間填滿我周身。
“黑土,虧我沒白疼你!”
“干啥干啥,我還么說完呢!”我掙扎著要出來,“如果我真是她的貓,那我一定要和她好好聊聊。”
阿寶瞬間緊張起來:“聊什么?”
我瞇起眼,磨了磨牙。
“當(dāng)然是問問她為什么要給我起名叫我黑土!”
四、
因為昨天折騰了一晚上,加上前些日子幾乎沒合眼,我和阿寶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最后還是房東大嬸來敲門把我們弄醒了。
“阿寶怎么睡到現(xiàn)在啊?昨晚又做了什么事情累成這樣?哎!挺好的一個小姑娘怎么就不找份正經(jīng)工作呢?”
房東大嬸長得一副身寬體胖的模樣,可這層笑瞇瞇的臉下確是個精明兒的人,因為一直覺得阿寶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小屁孩兒,所以平日言語里都多少帶著尖酸。
還沒到交房租就找上門來,肯定沒好事。
果然,只見大嬸捋了捋她剛燙的小卷發(fā),瞟了阿寶眼:“你這幾天收拾收拾,這兒租不了了。”
我和阿寶都沒睡醒,聽得迷迷糊糊。待大嬸又仔仔細(xì)細(xì)重復(fù)了遍,我和阿寶這才清醒過來。
什么?房子要被收回了?
“你別怨我啊!我也是沒辦法,你以為我不想租啊?只是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這塊地被賣給政府了,聽說要建什么圖書館,你看這還是我和這地皮主人簽的合同呢!我昨天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說賣就賣了,這么偏誰來這兒看書啊……”
大嬸將手里的一紙合同甩得嘩啦響,眼尖的我無意一瞥,一眼看清了上面一個熟悉的簽名。
駱白。
駱白住的地方離他創(chuàng)作專用的別墅還挺遠(yuǎn),清凈的高檔公寓,不過好在沒費什么工夫就找到了。
“阿寶小姐?”開門的男人有些詫異,“你是怎么知道這里的?”
“找你可比你拜托我找的人好找些。”我趴在阿寶肩頭,見她撥了撥長發(fā),斜睨地看著駱白,“駱先生涉獵范圍挺廣啊,房地產(chǎn)也有您參與?”
駱白聽得一頭霧水,待了解清楚后男人抱歉地笑笑:“那塊地很久之前就在我名下了,因為近幾年政府要擴建些學(xué)校圖書館之類的,我想想反正地多,閑著也閑著,賣掉建個圖書館也挺好的。抱歉,我忘了阿寶小姐住的就是那里。”
我和阿寶真的絲毫沒聽出來他在炫富,就是我的爪子和阿寶的拳頭有些癢得難受想發(fā)泄而已。
阿寶叉著腰,直直盯著駱白:“反正我和黑土現(xiàn)在被趕出來了。”
“你要對我們負(fù)責(zé)!”
果然,阿寶還是那個阿寶,語氣霸氣,氣場強大,可就是措辭上還需下功夫。
最后,駱白還是對我們負(fù)了責(zé),讓我和阿寶住進(jìn)了他家。
……的樓上。
好吧,其實那套房也在他的名下。
駱白說,其實他家的樓下和對門的房子也都是他的,而他這樣只是為了清凈。
你問我和一個老古董做鄰居是什么體驗?
那大概就是他每天呼吸清晨第一縷新鮮空氣的時候,樓上的我和阿寶,往往正睡得昏天黑地。
他每天會去超市買最新鮮的牛奶和蔬菜,按時吃一日三餐。而我和阿寶往往就三餐并兩餐,她坐在桌這頭吃冒著熱氣的螺螄粉,我就在桌那頭啃有嚼勁兒的小魚干。
我們吃不慣駱白帶我們?nèi)サ母邫n餐廳,駱白也喝不慣阿寶請客的啤酒。
喝慣了的葡萄酒換成了啤酒,還沒兩瓶駱白便醉醺醺的了,喝醉了的男人倒真實得有些可愛,他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囑我,可要看好了阿寶,不要讓她也走入歧途。
駱白還講他曾經(jīng)在小說里寫過一個男人,有一大片玫瑰花園,原型就是他自己,他還說下回有機會,他把我們也寫進(jìn)去。
駱白除了工作睡覺外,還會去打高爾夫,聽音樂會等等。而我和阿寶的娛樂活動大概就是她看閑書,我刷小母貓視頻。
所以當(dāng)駱白拿著兩張音樂會的票敲開我們房門時,我和阿寶都是一副你莫不是找錯了人的表情。
但阿寶還是和他去了,盡管最后在車上等著的我,在困得睡著前一秒,看見駱白背著已經(jīng)睡得昏天黑地的阿寶出來。
等我睡飽了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寬敞柔軟的沙發(fā)上,我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這是駱白的家。
駱白不在,阿寶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醒的,正坐在一張書桌前,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桌上一個盒子。
是那天她碰倒的盒子,里面是那支黑色的羽毛筆。
“你要干嘛?”
阿寶冷不丁被我嚇一跳,見我醒來,她直視我,扯起一個淡淡的笑:“黑土,上次沒來得及看完的東西我們要不要……”
“不要不要!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我跳了過去,用爪子死死摁住她的手,“阿寶,我們不要打開這個,我們回家吧。”
“黑土,駱白的故事你還不明白嗎?每段過去都不應(yīng)該被遺忘,哪怕是不愿記起的,都不能抹掉它的存在。我記性不好沒事,我可以用筆記下來的。”
阿寶隨手拿起駱白桌上那支看起來很昂貴的羽毛筆。
雪白與墨黑,兩支羽毛筆可真像啊。
“哪怕她現(xiàn)在不在了,那你也應(yīng)該記得她的模樣。”
阿寶不顧我反對,拿出那支羽毛筆,虔誠閉上眼。
片刻后,半空中浮現(xiàn)出黑紫色的光影。
是一個披著黑袍的女人背影,她有著和阿寶一樣的焦糖棕色卷發(fā),她的聲音竟不似枯朽之木,而是穿透有力如山泉。
“這世間存在著一種東西,它們比太陽還灼目,比鮮花還芬芳,比時間更長久,比烈酒更濃烈。它們代表著一切美好,也藏匿著所有黑暗。漫長又短暫,純潔與骯臟并存,誠摯和虛偽相共。”
我直直盯著那團(tuán)人影,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洶涌而出。
“……愚昧虛偽的人也因它付出比生命更重的代價。”女人的聲音洪亮至極,震顫著我的耳膜。
“而你,愛她?是鮮花還是泥沼?”她突然放聲狂笑,笑得響亮又放肆。
“年輕愚昧的人啊……若終為荒唐,那么你珍如瑰寶的她,終會消失于你引以為傲的記憶,而不復(fù)意義的存在也隨之消散。”
她的聲音在發(fā)顫,她在哭?
“那么在這之前。”女人緩緩轉(zhuǎn)過身,聲音鏗鏘有力,一字一句砸在人心。
“我愿你,百歲無憂,萬世安康。”
黑袍之下是一張年輕的臉,尖下巴。
而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閃著湛藍(lán)和黛綠!
五、
我叫阿墨,是只黑貓,全身上下就尾巴上有三根白毛。
給我取這名字的女孩叫阿寶,有著狡黠的圓眼睛,可愛的雀斑以及一頭天生的自然卷,她的頭發(fā)又長又厚,在陽光下是好看的焦糖棕色。
而阿寶這個名字是蒂納取的,蒂納也是個女巫,有著月光般銀色的頭發(fā),和一雙棕色和黑色的異色瞳。
我不知道她多大了,因為她看起來就比阿寶年長幾歲,可是聲音確是成熟睿智的,我聽那個活了很久的老渡鳥說過,這座塔還沒爬滿綠藤蔓的時候,她就每晚會坐在塔頂曬月光了。
阿寶是蒂納的小學(xué)徒,那可真是個聰明又調(diào)皮的小女巫。
蒂納剛把我領(lǐng)到阿寶跟前,面前的女孩有些沒禮貌地歪頭打量我,語氣傲慢又可愛:“你怎么這么黑?可真比我寫字用的墨水還黑的多,我叫你阿墨好了。”
蒂納教阿寶如何熬草藥,第二天阿寶就將蒂納珍藏多年的紅葡萄酒偷出來,混著新鮮掛著露水的草藥咕嘟咕嘟熬了一大鍋湯,然后醉得不省人事。
蒂納還有一支神奇的魔法羽毛筆,有天卻被阿寶偷偷翻了出來,就在阿寶拿著那支筆要念咒語的時候,騎著掃帚的蒂納趕了過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蒂納發(fā)這么大的火。
“女巫是不能隨便施咒的知不知道?等到了你被懲罰了燒成灰的時候,我看你還怎么偷喝我的葡萄酒?”
蒂納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于是阿寶就被她罰去看著她的玫瑰花園。
阿寶氣哼哼地躺在山坡上,又圓又亮的月亮被烏云擋住了她不去看,晚風(fēng)把她身后的玫瑰花吹得嘩啦響她也不關(guān)心,就連我聽到好像有人從懸崖上掉下去了她都沒抬眼。
“哎呀!是個男的!”
“嘿!他掛樹上了!”
“呦!樹好像要斷了!”
“完了完了,他死定了!”
阿寶終于還是被我吵得煩了,快速念了個咒語,下一秒就看見那個掉在半山腰的男孩子好端端地站在草地上。
他有著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大概是我見過十來歲的男孩子中最好看的一個了。此刻他正認(rèn)真打量著我和阿寶,盡管阿寶又氣鼓鼓地躺回了地上,根本沒管他。
“請問,是你救了我嗎?”
“你剛剛是用的魔法嗎?”
“你的頭發(fā)是紅棕色的,很少見,有人說過你很可愛嗎?”
阿寶聽到了贊揚,嘴角小小地彎了下,她從草地上坐了起來,原先豎起來的眉毛恢復(fù)成彎彎的模樣,女孩的語氣傲慢又可愛:“阿墨,這個人搭訕的方式太老套了,雖然說的是實話吧,但我現(xiàn)在沒心情理他。”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輕巧一躍,跳到那個男孩子面前:“我主人現(xiàn)在心情很不好,你不許再和她說話……”
我話還沒說完,就很沒面子地被男孩一把提溜起:“會說話的黑貓?!”
“你……是女巫嗎?”
“那你肯定有那支神奇的魔法羽毛筆吧?”
阿寶聽到這兒,剛稍微緩和眉毛又立了起來:“我才沒有!而且蒂納也不許我碰它!切,有什么稀罕的!送我我也不要!”
“你不知道嗎?”男孩走近一步,“這筆可厲害了,我就是來找這筆的,我要用它來許愿,那你能帶我去找蒂納嗎?”
“蒂納生氣的時候會睡上好幾天,我叫不醒她的。”阿寶終于瞥了眼那個男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支羽毛筆嗎?我也可以送你一支,不用去找蒂納。”
阿寶站起身,一雙眼睛閃著湛藍(lán)與黛綠:“明晚這個時候,還在這里,我會送你一支羽毛筆,肯定比蒂納的還要漂亮!”
于是第二天夜晚,阿寶連蒂納做的蘑菇湯都沒喝完就帶著我跑了出來。
那個男孩子早已坐在山坡上。
“吶,送你的羽毛筆。”
男孩欣喜接過,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只是支普通的羽毛筆,什么魔法也沒有。
“胡說!”阿寶急得漲紅了臉,“這明明是有魔法的,我可以用這個寫字,你也可以用這個寫字,但是其他人就寫不了。這明明就是魔法,蒂納的羽毛筆都沒有這個魔法!”
阿寶的眼淚像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直掉,我和男孩子都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眼淚。
“對、對不起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很喜歡這個羽毛筆,我會一直帶著它的。”
阿寶終于被哄得止住了眼淚豆,男孩伸過手:“我叫諾亞。”
阿寶抹了把眼淚又揉了揉鼻子,濕漉漉的小手將男孩的手一把握住:“我的名字太長了,蒂納叫我阿寶,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從此小女巫阿寶的生活里不再只有蒂納和阿墨,多了一個叫諾亞的小男孩。
諾亞會給阿寶講流傳很久的北方牧羊女的故事,阿寶則會帶諾亞去第一個冒嫩芽的枝頭偷聽春天布谷鳥的悄悄話。
甚至,阿寶還偷偷挖了棵蒂納的玫瑰送給諾亞。
諾亞猶豫著:“玫瑰是送給喜歡的人的,我父親送給我母親的就是玫瑰花,每年都有那么一天,整個國家都是布置著鮮艷的玫瑰花。”
諾亞的父親管理著這座塔北邊的一個國家,諾亞是王子。
“那就沒錯啦!”阿寶將玫瑰往諾亞懷里一塞,“阿寶喜歡諾亞,所以阿寶送諾亞玫瑰花。”
“雖然王子最后都會和公主在一起,那也沒關(guān)系,阿寶還是會喜歡諾亞,只要阿寶能給諾亞送玫瑰花,那么就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男孩接下了那盆嬌嫩的玫瑰花,也欣喜地將阿寶抱了起來:“那諾亞要和阿寶在一起!”
男孩抱著女孩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在山坡上一遍遍喊著:“諾亞只會和阿寶在一起!”
春天撩人的暖風(fēng),偷聽到少年少女的誓言,將每字每句吹向大山,帶到河流,飄向天空,呼啦啦在世界每個角落回響,讓所有聽過這句話的一切都為他們作證。
時間飛快,阿寶已經(jīng)長得比蒂納高上一個頭了,而諾亞已經(jīng)比阿寶高上一個半頭都不止。
在春天的一個夜晚,諾亞像往常一樣和我們揮手下山后便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天沒有出現(xiàn)。
第三天也沒有出現(xiàn)。
第四天也是。
阿寶照樣天天帶著我給蒂納搗蛋,只是到了夜晚,她會坐在灑滿月光的山坡上,拿出一個大大的海螺偷偷放耳邊。
里面只藏了一句話:“諾亞只會和阿寶在一起!”
后來,從北邊飛來的燕子告訴我,不久之后,西邊那個國家要為他們的王子舉辦盛大的婚禮了,據(jù)說新娘會是鄰國的公主。
我沒敢把這件事告訴阿寶,只是依舊每天陪著她幫蒂納熬草藥,澆玫瑰花。
可直到有天晚上,坐在塔頂曬月光的阿寶忽然認(rèn)真問我:“阿墨,王子就一定要和公主在一起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張了半天口只愣愣回了句:“喵。”
也是那個晚上我知道了,阿寶,那個平日里像個小太陽似的暖烘烘地繞著你轉(zhuǎn)的女孩,多了不為人知的一面,就像那沉靜如水的月光,白亮亮地照進(jìn)你心里。
阿寶也該學(xué)學(xué)文靜了,畢竟還有三天她就十六歲了。
因為在十六歲生日那天,她的父親和母親會用裝著珍貴綠寶石和瑪瑙的馬車來接她回家。
忘了說,阿寶的父親也管理著一個國家,就在迎著太陽的東邊土地上。
六、
在遇見阿寶之前,我還不叫阿墨,但時間太久遠(yuǎn)了,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叫什么了,我只知道我是一只黑貓,全身上下就尾巴上有三根白毛。
我的主人叫蒂納,她有著像月光般銀色的頭發(fā),和一雙棕色和黑色的異色瞳。我不知道她活了多久,她的面容是年輕的,可是聲音確是成熟睿智的,她最喜歡的事,就是每晚坐在塔頂曬月光了。
蒂納是我的主人,是這座纏滿藤蔓的高塔的主人,也是這片永不凋敗的玫瑰花園的主人。
她是位厲害的女巫,有一支神奇的魔法羽毛筆,既能送出最美好的祝愿,也能寫下最惡毒的詛咒。
有天晚上,蒂納照樣躺在塔頂曬銀白色月光的時候,她忽然告訴我不久后她要走了。
我問她去哪兒,什么時候回來。蒂納笑了,整齊的白牙旁邊有著兩個小小的酒渦。
“我也不知道,活了太久就要休息了,這點無論是女巫還是人類都一樣。”
我坐直身體,盯著她:“你是要死了么?”
“死?”蒂納又笑了,她笑起來其實很好看,“那也不一定,我可能會成為一顆石頭,一條河,或者一棵樹也不錯。”
“你會有一個新的主人,很快你們就會見面了,是個可愛的小家伙,聽說她有雙漂亮的異色瞳。”
這個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東方王國的王后生了個小公主,有著可愛的尖下巴和一頭焦糖棕色的卷發(fā)。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小公主還有一雙湛藍(lán)和黛綠的漂亮眼睛。
那是只會在滿月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女巫印記。
在當(dāng)時的土地,女巫是神秘尊敬的象征,為了讓小公主健康平安長大,國王隱瞞了小公主的身份,悄悄將她送到了住在高塔上的女巫這兒,她會跟著世上最厲害的女巫學(xué)習(xí)魔法,直到她十六歲再接回去。
有人說,遇到纏滿綠藤蔓的高塔千萬要繞路走,因為里面住著一位丑陋惡毒的女巫。
也有人說,看見纏滿綠藤蔓的高塔要上前詢問兩句,因為里面也許囚禁著一位美麗動人的公主。
?“為什么我不能既是一位公主,也是位女巫?”阿寶一口氣喝光了蒂納做的蘑菇濃湯,女孩可憐巴巴地舔了舔唇,抗議道,“蒂納,你今天又少給我盛了半碗,我吃不飽就沒有力氣給你澆玫瑰花了。”
蒂納無奈地給她加了一勺湯:“阿寶,你父親把你送到這兒,并不是要讓你長得像塔下那只鼻尖長著棕色的毛,只會挖洞睡覺的鼴鼠那樣矮胖的,你要記得你是個公主,公主要……”
“要善良勇敢,美麗優(yōu)雅。”阿寶接過話,盡管此時她嘴角掛著亮晶晶的湯汁,而那頭漂亮的焦糖棕色卷發(fā)也亂得像蒂納堆在角落的細(xì)樹枝。
“蒂納,你真像那只天天在我窗前嘰喳唱歌的鸝鳥,公主要這樣公主應(yīng)該那樣。我就不能當(dāng)一個自由傲慢古怪可愛的小女巫嗎?”
阿寶撅著嘴,聲音透著可愛的小委屈:“而且,我聽說我父親那兒沒有成片的玫瑰花園,也沒有讓我可以曬月光的高塔,我不想回去,蒂納。”
蒂納笑了起來:“可是那兒有忠心的仆人,疼愛你的父母,擁護(hù)你的子民,最重要的是,會有一位深愛你的王子。”
阿寶才不關(guān)心什么仆人王子,一雙圓眼睛亮晶晶的:“那兒會有蒂納做的美味蘑菇湯嗎?”
“那倒是沒有,不過,我會送你一支魔法羽毛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蒂納送給阿寶十六的生日禮物就是那支魔法羽毛筆,也是那天,我和阿寶坐進(jìn)了鑲滿綠寶石和瑪瑙的馬車。
纏滿藤蔓的高塔,成群成片的玫瑰花園和一笑起來會露出兩個酒窩的蒂納,就這樣慢慢被落在了后面,我再回頭就看不見了。
城堡的日子和高塔里的太不一樣了,雖然我每天醒來就能吃到好多美味的小魚干,雖然阿寶送了我一個用金子做的小圓牌,她親手刻上我的名字,歪歪扭扭。
但我還是覺得城堡的日子過的太漫長,太難熬了。
當(dāng)然覺得最難熬的人還是阿寶,她不喜歡母親叫她高貴卻冗長的名字,不穿華美繁瑣的裙子,不梳優(yōu)雅高貴的頭發(fā),尤其特別不喜歡她父親為她答應(yīng)下來的婚事。
聽說是鄰國的王子,明明從未見面卻非要阿寶做他新娘。
阿寶又羞又惱,在王子帶著成隊珠寶前來拜訪的時候,她帶著我爬上了城門口最高的樹。
“我們把那個糊涂蛋嚇走吧!”阿寶眼里閃著狡黠。
可是她剛見到王子還沒來得及用魔法,她自己就從樹上咕嚕滾了下來。
我納悶兒看了眼最前頭那騎著高大白馬的人,也嚇得爪子一滑掛在了樹椏上。
那是個英俊好看的男人,有著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
我甚至還記得那薄抿的唇曾經(jīng)說過的話。
“諾亞只會和阿寶在一起。”
原來諾亞在遇見阿寶的那一晚,就記住了她焦糖棕色的頭發(fā)。
諾亞的記性一向很好,在迎著太陽的東方國度,王后生了個小公主,有著可愛的尖下巴和獨一無二的焦糖棕色卷發(fā)。
諾亞很想見見,可小時候隨著父親去拜訪的時候,他卻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公主。
有人說公主每天都很忙,她要學(xué)習(xí)很多東西。有人說公主有一張鋪著天鵝絨的柔軟的床,她每時每刻都在沉睡。甚至還有人說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公主被惡龍抓走了。
直到那個月亮又圓又大的春天的夜晚,諾亞終于見到了那個有著一頭焦糖棕色頭發(fā)的女孩。
原來童話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真的會在一起!
阿寶現(xiàn)在每天見誰都笑瞇瞇的,她開始嘗試穿各種美麗裙子,學(xué)習(xí)優(yōu)雅卻繁冗的禮儀,也允許別人將她漂亮的焦糖棕色的卷發(fā)盤成各種高貴的樣子。
“蒂納說的對,我是一個公主,要善良勇敢,美麗優(yōu)雅。”說這話的時候,阿寶正在認(rèn)真挑著玫瑰花,那是要用在三天后的婚禮上的。
阿寶和我已經(jīng)住在諾亞的城堡里了,雖然我很不喜歡他的父親,那是個有著雙陰翳眼睛的老男人,這總是讓我想起那只曾經(jīng)飛過高塔的禿鷲。
“你看諾亞這個糊涂蛋,玫瑰花怎么能封在玻璃瓶里呢?好看是好看吧,但總要枯萎的,我們?nèi)ピ俳o他送一朵吧?”
阿寶帶著我和一盆鮮活的玫瑰花去找諾亞,我們不知道那個時候他的父親也在。
“……公主?呵!你見過會在山坡上打滾的公主嗎?你見過爬樹比她那只丑不拉幾的黑貓還快的公主嗎?不要告訴我你是看中那張漂亮的臉蛋!”
“父親!”年輕憤怒的聲音響起,我們站在門后,我看見阿寶在發(fā)抖,她抱緊了手里的玫瑰,我也和她一樣緊張,緊張諾亞會為阿寶說什么。
“……她不只是個公主,她還是個女巫。”
年輕王子的聲音冷淡得像冰凍的泉水:“女巫能為我們帶來平安與勝利,不是嗎?”
原來在那個春風(fēng)拂過的夜晚,年輕的諾亞不僅記住了阿寶焦糖棕色的卷發(fā)。
他更是看清了皎潔的圓月下,她眼里的湛藍(lán)與黛綠。
“你有那支神奇的魔法羽毛筆嗎?”
“這筆可厲害了……”
“……我就是來找這筆的,我要用它來許愿!”
王子會和公主在一起,童話故事里都是這樣講的。
但,那是因為愛嗎?
阿寶之前預(yù)測過婚禮那天會下一場大雨,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推遲舉行婚禮。現(xiàn)在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因為那天是個滿月。
那天,北方國王的王子會宣布他的新娘是東方國王的公主,同時也會宣布她是個女巫。
神秘高貴的女巫會安定他國民的心,會給他們國度帶來永久的平安與勝利。
阿寶那天就沒吃什么東西,我以為她是為了穿婚紗好看,但其實她已經(jīng)很好看了,哪怕那可愛的眉毛不再彎彎的,哪怕那雙漂亮的圓眼睛里蒙上我看不懂的霧氣。
我還是第一次阿寶見這么端莊美麗的模樣,我忘了她生來就是萬人矚目的公主。
阿寶和諾亞走過萬眾賓客的眼前,走過鋪滿玫瑰的毯子,就像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那些暖風(fēng)拂過的山坡,走過灑滿月光的林間般,堅定而虔誠。
兩人站在眾人矚目的地方,我聽見阿寶問諾亞。
“你愛過我嗎?”
諾亞說過非阿寶不要,說過只和阿寶在一起,卻好像從來沒說過他愛她。
諾亞笑了:“今晚之前,你是高塔里無人所知的小女巫,是東方國家神秘的公主。今晚之后,你就是我唯一的戀人,也是我們國家萬受敬仰的尊貴女巫。”
“我問的是,你愛過我嗎?!”阿寶的聲音變了,里面是我從未聽過的寒冷凜冽。
黑紫色的濃霧聚集又消散,穿著潔白婚紗的阿寶不見了。站在那兒的是,披著黑袍,雙目怒圓的阿寶。
我看見阿寶拿著蒂納的那支羽毛筆,心里一沉,跳上她的肩想阻止她,可是為時已晚。
“這世間存在著一種東西,它們比太陽還灼目,比鮮花還芬芳,比時間更長久,比烈酒更濃烈。它們代表著一切美好,也藏匿著所有黑暗。漫長又短暫,純潔與骯臟并存,誠摯和虛偽相共。”
阿寶的眼里閃著湛藍(lán)與黛綠,詭異地就像一個真正惡毒的女巫。
“而你,愛她?是鮮花還是泥沼?”阿寶的聲音尖亮而嘲諷,而那雙會笑得眉眼彎彎的眼睛此刻蒙上了潮濕的霧氣。
“時間會讓你們再次相遇……若終為荒唐,那么你珍如瑰寶的她,終會消失于你引以為傲的記憶,而不復(fù)意義的存在也隨之消散。”
“那么在這之前。”
阿寶盯著諾亞,漂亮的異色瞳蓄滿淚水,瞳仁中倒映著那個陪她長大陪她喜怒的男孩。
是他陪著她數(shù)過一晚又一晚的星星,曬過一輪又一輪皎潔的月光。
也是他,笑著將她眼里細(xì)碎明亮的星光狠狠揉進(jìn)了黑暗里。
“我愿你,百歲無憂,萬世安康。”
七、
女巫之所以會受到人們尊敬,是因為她們會送出最美好的祝福與保佑。而那些施了惡毒詛咒的女巫,留給她們的只有上天的懲罰,輕則奪去法術(shù)記憶,重則天火焚身。
那天之后阿寶丟了記憶,以為自己就是個沒什么天賦的小女巫。
而我記不得這一切,也記不得我曾經(jīng)拼盡全力將喪失意識的阿寶從烈火中救出來。
一個詛咒,一場大火,燒禿了我前爪的毛,也燒掉了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結(jié)局。
而諾亞,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幸存的長壽者。背負(fù)著沉重的秘密,永生永世都在尋找著他消失了的戀人。
記憶拼全,我看見阿寶眼里噙著明晃晃的淚水。
“阿寶……”駱白站在門口,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
男人蒼白著臉,瞳仁漆黑如水,薄唇發(fā)顫,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阿寶身上。
阿寶坐在書桌前,手里是駱白的那支雪白的羽毛筆,而筆下是未完成的畫。
上面的女巫只看見一個尖下巴。
男人耳邊響起了很久遠(yuǎn)的聲音。
“這明明是有魔法的,我可以用這個寫字,你也可以用這個寫字,但是其他人就寫不了。這明明就是魔法,蒂納的羽毛筆都沒有這個魔法!”
時間會讓你們再次相遇,那么這一次,是誠摯的人來糾正一切錯誤?還是愚昧者的消失殆盡?
而你,愛她?
是鮮花還是泥沼?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駱白,因為阿寶帶著我搬出了他那寬敞舒適的高級公寓,住進(jìn)了間獨棟帶著尖尖屋頂?shù)募t房子。
其實阿寶可以選擇更好的住處,她雖然依舊沒啥錢,法術(shù)也沒找回多少,但是她拿回了那支黑色羽毛筆,那支能完成各種愿望的魔法羽毛筆。
但之前那個開心無憂地像個小太陽的阿寶還是消失了,雖然她還是會在雨天抱著我睡覺,會整晚整晚去屋頂曬月光,可是她那雙漂亮的圓眼睛再也不會彎成月牙了。
因為那天,阿寶帶回來的不止是那支筆,還有那段封存的記憶。
阿寶沉默了好多,我天天趴在那兒刷小母貓視頻也覺得無聊,便去了以前住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小院子拆了,老銀杏也不在了,建起了一座嶄新的圖書館,看門的老頭總是打瞌睡,我便會天天溜進(jìn)去,像阿寶那樣,我也喜歡翻些雜書來看。
有次夜晚,我趕在那老頭關(guān)門前溜了出來,快到家的時候,我看見前面大樹下站著道頎長的身影。
我瞥了眼那人,眉眼依舊深邃好看,只不過那沒什么血色的薄唇在夜晚看起來有些詭異。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我好像是這么久來第一次和他說話。
“其實這片地是我的,好像是上個世紀(jì)的事了,不過,離我那兒還真挺遠(yuǎn)。”
男人蹲了下來,漆黑的眼睛沖我笑笑:“你比以前胖了不少,有關(guān)她的片段我也總是在遺忘,之前也沒認(rèn)出你來。”
呵!就不應(yīng)該和他說話!
見我氣鼓鼓要走,駱白喊住了我,他拿出一個玻璃瓶,里面是阿寶曾經(jīng)送他的那朵玫瑰。
“我想了想,還是把這送過來了,挺好看的玫瑰,別放我那兒糟蹋了。”
“其實我挺開心的,她活的好好的,也沒有承受像我一樣的詛咒,而且能吃能睡,這樣就很好了。”
“你會一直陪著她的吧?你要一直陪著她啊,我是沒多少時間了,活了這么久也應(yīng)該夠了,是要休息休息了。”
駱白看了眼那紅房子,似乎還有什么想說的,但終是張了張口沒說話。男人最后一句話的語氣莫名熟悉,我想了很久才記起蒂納曾經(jīng)也說過這樣的話。
駱白離開了,我叼著玫瑰花要進(jìn)屋前,看見坐在屋頂?shù)陌殻也恢浪谀莾嚎戳宋覀兌嗑茫液退龑σ暳艘谎郏毘领o的目光淡淡略過那支玫瑰,什么話也沒說。
我后來在圖書館看到了駱白的書,也找到了他寫的那個擁有著一大片玫瑰花園的男人。
——別摘!別摘!玫瑰哪兒能長在玻璃瓶里啊,多好看也是沒有生機的!
——這都是要給我心愛的女孩的,她說過玫瑰是要送給相愛的人的。我想送她玫瑰花,我想送她一大片玫瑰花,嬌艷灼灼,永不凋敗。
——我聽說,曾經(jīng)有個王子喜歡上第一個送他玫瑰的女孩,可那個女孩是公主也是女巫,可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傲慢的公主也好,古怪的女巫也罷,他愛的從來都只是她。
我一口氣跑回了家,在閣樓的躺椅上找到了阿寶。
我跳到她腿上,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盯著她,把她曾經(jīng)說過的話都丟給她。
“每段過去都不應(yīng)該被遺忘,哪怕是不愿記起的,都不能抹掉它的存在。”
“振作起來!不就是個男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痛快點!”
“不愛,簡單!直接坐這兒等著他忘記你后嗝屁了,就大事告成。然后憑我們阿寶的這張臉,還怕以后嫁不出去嗎?”
“愛,那就找到他,站在他面前,說出我愛你,然后詛咒解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要整天一句話不說只會發(fā)呆,你不開心我還不開心呢!阿墨都能被你喊成黑土,你知道我多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阿墨。”阿寶突然看過來,被叫慣了黑土我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
“我去不去,說不說,都沒用。”
阿寶好看的圓眼睛浮出一絲譏諷的光:“糾正一切錯誤的話,那未說出口的話。”
“從來都是要他來說。”
阿寶就是阿寶,很好的繼承了女巫的古怪詭譎。在她給他了詛咒的同時,也交給了他解除的權(quán)利。
原來駱白永不停歇尋找著的,解除詛咒的鑰匙。
一直就在他自己的手里。
八、
我和阿寶找到駱白的時候,他的臉色白得就像毫無生氣的冰冷骨瓷。
男人皺著眉頭看了我們半天還是沒想起來我們是誰,不過他還是朝我們禮貌地笑了笑。
“讀者朋友?奇怪,我今天沒有預(yù)約啊。來了正好,和我聊聊天吧,我想說說話。這是你的貓嗎?可真胖啊。”
“我記得我愛的一個女孩兒她也養(yǎng)了只貓,她啊……她……”駱白努力回想著,可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幾乎沒有關(guān)于她的記憶了。
“抱歉,我最近腦子越來越不好使了。我剛剛說了什么,噢對,她是我心愛的女孩。”
“那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孩,她總喜歡告訴我很多趣事,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后來就找不到她了,我還有話沒跟她說呢……總是這樣,沒來得及,那是什么來著……等下,抱歉,我好像又不太記得了。”
“我要和她說……說……噢對,我記起來了。”
“我要和她說我愛你,你看我這次沒忘,我要和她說我愛你。”
如果有一天我會慢慢忘記關(guān)于你的一切,你的模樣,你的名字,你的聲音,那么留在最后的一件事。
一定是我愛你。
我是只黑貓,叫阿墨也叫黑土。現(xiàn)在,阿寶憂傷的時候會叫我阿墨,開心的時候就會叫我黑土,全身上下就尾巴上有三根白毛。
什么,你問我王子和公主最后在一起了嗎?放童話故事里是這樣的,不出意外的話。
如果出意外的呢,嗯,這件事就不太好說了。
首先你要看這位公主是不是一個女巫,其次是她會不會去詛咒愛她的王子。
就算最后詛咒解除了,那她也不一定會原諒那個王子,畢竟高貴的公主哪能那么容易追到手呢。
此刻的我看著擺在門口的一大捧鮮艷的玫瑰花,有些傷神。
上面還有一張卡片:阿寶小姐,這是我第二百六十四萬零八十八次說我愛你了,我準(zhǔn)備了美味的奶油蘑菇湯,不知今晚可否共進(jìn)晚餐呢?
落款:駱白。
我抬頭瞥了眼躺搖椅上的女孩,只見阿寶捋了捋那頭漂亮的焦糖棕色卷發(fā),專心看著手里的雜書,眼皮抬也沒抬地吐出三個字。
“丟出去。”
好吧,現(xiàn)在我能告訴你。
王子和公主還沒有在一起。
起碼今天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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