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袖】連載6、幾乎鮮有人知道,父親是個技藝精湛的木匠。
2000年之后,寶雞的酒廠實行國營并購,父親所在的酒廠規模小,很快被別家買斷。新的酒廠實行機械化生產,大量非技術型勞動力富余,于是便開始大幅裁員。父親又非正式員工,一紙辭工通知后,他被強制遣返了。當時我正在念初三,成績算中上游,又逢中考的關鍵時刻,父親心急如焚,又不忍中斷我的生活補給,便在鎮上一家棺木店謀了個木匠的差事。本來對方嫌父親年紀大,不愿收留。父親厚著老臉軟磨硬泡,并在現場露了一手漂亮的手藝之后,對方才放棄了閉門逐客的堅持態度,不過那刁鉆苛刻的老板只答應給父親付計件工資。雖自覺不公平,但多少有了刨挖生活的落腳處,父親強忍委屈應允了。
這個半路出家卻無師自通的木匠,很快便在村里村外有了名氣,家里的生活條件也略有改善。每周一天半的休息日,父親變著花樣改善我的伙食。然而,往往都是熱飯剛上桌,他胡亂地刨兩口,口袋里揣兩個冷饅頭,便匆匆騎車去棺材鋪做工了。臨中考前,七月連綿陰雨,父親在上班路上被拉沙子的卡車撞倒,腿部骨折,他卻刻意瞞著我,以棺材鋪活多走不開為由,委托小姑照顧我的生活。
中考結束當天,寶雞罕見地刮起了沙塵暴,我剛從考場門口出來,就瞅見他拄拐在人群中眺望,我快步向前攙緊他并詢問緣故,他這才吞吐地感知了我真相,看著他被石膏包裹的左腿,我忍不住抱著這個男人痛哭。他艱難地抬起胳膊,用健碩粗糙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也輕聲哽咽了起來……
那晚,戒酒多年的父親飲干了近半斤老西鳳,我力勸不住遂也陪了幾杯,他酒后顯得精神亢奮,最后竟又大肆放聲哭起來。父親端坐在四方桌前,像個飽經風霜的說書先生,字句頓挫地向我吐露畢生的郁結:這個年過半百的貧苦老農,幼年就特別喜歡看書,卻因為出身不好,只能在生產隊養牛,后來又去種地換糧。看著同齡的年輕人個個靠著念書的路徑有了良好出息,他無數次發誓要讓自己的后人洗刷這般悲慘和恥辱。
我極力安慰父親,父親卻依舊啜泣。盡管我們那夜的對話是在自己家里,我還是擔憂村人聽見了看笑話。于是起身去掩住了門,當我再返回屋里的時候,父親趴在桌上已經微微打鼾了。我輕聲靠前給他把滑落的薄衫蓋到肩頭,看著他淚痕清晰的垂老容貌,我再次心疼起這個男人來,我們幾乎經受了相同的命途,他剛出生便失去了母愛,從小被父親和嫡兄弟們排擠,娶妻蓋房借的還是他親哥哥的高利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