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非常餐館里高腳杯碰高腳杯,唇滾唇那一刻,我的掃帚粉碎了現場的浪漫。我像小雞啄米那樣連連低頭,賠禮道歉。眼前的這對男女不肯放過我。這大概是他們身體的首次交鋒,卻由我這小服務員破壞了。
經理來了。男客人的小腿剛剛還搭在女客人大腿上,現在已經站了起來。“你們餐館打烊了吧,都開始有人打掃衛生了?!迸腿艘舱酒饋?,往下扯扯緊身裙,“你們餐館真是與眾不同,才八點就打烊,那我們先走了?!苯浝硎莻€怕事的,藏在眼鏡后的五官扭成一團,人到魂沒到。
眼看這對偷腥不成的男女就要吃成霸王餐了,阿東吼住了他們。兩個人跳了一跳。阿東的嗓門粗闊,眼袋肥厚,額頭一皺就成了只大老虎。男人看了看女人,女人看了看阿東,手肘捅了捅男人。男人將錢客氣地遞給阿東,還加了句,“老板,不好意思啊,剛才都忘了給錢?!?/p>
阿東不是老板,和我一樣,是個打零工的社會青年。傳菜、收拾餐具、擺盤是我和阿東的唯一交集。
2
非常餐館的所有人(包括經理與老板)都喜歡阿東這個性格。他的氣場能因人而異,或磅礴或熱情或幽默或羞澀。我也喜歡阿東的性格。只是阿東面對我,總是不開心的樣子。他在別人面前咧咧大笑,我呢?每次一起收拾餐具,阿東的兩瓣淺紅嘴唇是塌的。我總是盡力牽起兩抹腮肉,露出半邊牙齒。對誰我都這樣,三十五度角的微笑。
不少客人會自主贊嘆幾句:小伙子笑起來真??!或是:小伙子真有禮貌,一見人就笑。
除了謝謝,我沒別的可回答。認識我的人從未這樣夸獎我。非常餐廳里一起工作的人,也幾乎很少找我搭腔。阿東應該沒有過。應該吧,我不太注意,要不是這次阿東出面幫我問客人結帳,我不會注意起他來。
阿東將錢遞給我時,我聽見一句很輕的話,“這次你咋這樣糊涂咧,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啊?!?/p>
我的腦筋抽了一秒,阿東什么意思,以前的我?他有注意過我嗎?他不是一直拿我當一堵石灰墻,面色不改的嗎?
這個疑問到目前為止,我是可以就這么算了的。
非常餐館里幾乎所有(除卻阿東)都是可以能算了便算了。神出鬼沒的老板在某個打烊前的燭光里,說只要不虧太多就繼續營業。這里的人流不算冷清,虧在了這家店心太軟,接收了許多如我這類的年輕窮小子。從三線城市躋身到這個二線城市,身懷的技能不足以養活自己。
當晚清洗完餐具并打烊后,我在阿東身后又道了聲謝。疑問隨后解開了。
3
7-11士多店我不大愛光顧,燈光太亮,就像我不能忍受大太陽的暴露。阿東買了包爆珠和兩個蘋果。出門后十多步,阿東說要回去。我攤開手,一個火機躺在阿東面前?!澳阏鎱柡?,這你都知道?!?/p>
我皮笑肉不笑,鼻子哼哼,就是回應了。阿東的目光在附近叼住了一張長方形座椅。我們坐下去時,阿東一只手把其中一只蘋果塞進我的視線里。
每次當服務員都是件精力極虧損的事,夜晚十一點,我開始咬下第一口蘋果,接受汁水的營養補給,同時接受阿東這個新朋友。
“你今晚怎么讓那對狗男女跑單?”阿東的牙與蘋果正卡擦卡擦地交錯。
我撲哧笑出來,“狗男女”,這詞形容得真生猛。
“你笑什么呀?”“你說句話行不,別讓我一人唱雙簧呀?!?/p>
阿東的手肘戳到我胸口,著實疼了半晌?!拔遥也恢涝撜f什么?!蔽艺f的是真話,我找不到任何話題與任何人交談。
“算了,你這人太清高了?!卑|瞅了我一眼,挺狠的一眼,一把刀剁肉時的狠,可也無奈的狠。我朝那離去的虎背暗暗嘆息,新朋友都是泡沫,經我一碰,就沒了。
過了三天,非常餐館又是我和阿東一起打烊下班。我在考慮,該不該說點什么。算了,上次說完效果為負,何必為難自己惡心別人。
我是走到了街口,阿東才喚住我。要不要去坐坐?我猶豫沒一會。又聽見說,走吧。阿東這次變了個樣,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看透了我的唯命是從,對我的沉默怡然自得。
兩根淡黃的眉毛隨聲音發生著戲劇性的變化,他的聲音是遼闊的?!拔易约河柧氝^?!彼f。在阿東兩根眉毛的蹁躚中,我得知了他是個按摩椅銷售員,業余時間當西餐廳服務員,夢想是成為優秀的演員。“你不笑?”“我為什么要笑?”我終于說了句話,阿東很高興的樣子。
“每一個,包括我老母,聽見我的夢想,都要往地上吐口水大笑?!?/p>
這時我蜷起雙腿,抱住雙膝:我很欣賞你堅持至今。我說。
“你真是讓我越來越不明白,你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在餐館做什么都一馬當先的,平時連句話都不愿跟人聊,竟然會鼓勵我堅持我這個人人都笑話的白日夢。”
我盯起阿東來,目光哆哆嗦嗦。忽然就清楚阿東為何在那次客人跑單后說“以前的我不是這樣”。以前的我是高傲的,不近人情的,先天能干的,無需外力扶助的——在他眼里是,其他人眼里也是。
阿東,你誤會我了。我差點就要這樣說了。阿東問我為什么要當服務員?
為了錢。
就這點錢。阿東的拇指與食指對捏。
夠了,錢太多不是好事。
阿東說這話有意思。抽出一根煙燃上了?!敖橐饨o我一根嗎?”
他吸一口,冷冷吐出煙霧,似信非信地給了我一根,直至我鼻孔噴出白煙才完全確定我會吸煙。我說你忘了上次誰給你的打火機。他說他容易被視覺欺騙,我看去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還有嗎?”此一刻我十分十分想知道別人眼中的我。
“很獨立,很有主見,雖然老見你微笑,但還是很有距離感,而且我們每次聊好玩的,你也懶得過來搭幾句,真的那么喜歡一個人嗎?”
一根煙的壽命已到,我的鞋底在搓滅它,告訴阿東,“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我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p>
阿東像聽不見的樣子,我問他認識博爾赫茲嗎?阿東使勁點頭,說博爾赫茲是個名氣不大的足球運動員。
我將鞋帶松開再綁上。這個小動作可以緩解我的交際尷尬。接下來阿東問我是不是很喜歡看書,看書的人都喜歡獨處。我看著阿東,帶一絲狐疑的目光。他并非不認識我口中的博爾赫茲。
我把臉子對向深邃的夜空,阿東沒說錯,我不止喜歡看書,而且喜歡寫書。阿東馬上吐出舌頭:沒想到你真是作家。我搖搖頭,“作家”目前對我是個未來式名詞。我的肩頭感受到一陣溫度,阿東希望我能為他寫個劇本,當然,是等我成名之后。
阿東,我手寫的文字,口出的言辭,都像塵埃一般一文不值。
煙化在我的下唇上,“被一個人關注是幸運,被許多人關注就是倒霉了。”阿東反復咀嚼這話。他是個渴望眾人矚目的人,自然難懂我的意思。末了阿東將剩下的半包煙塞進我的褲口袋,“反正我知道誰愛上寫書誰就倒霉,但你是我阿東朋友,以后有倒霉事盡管找阿東我!”
“朋友”兩個字在我心里蕩了又蕩,響了又響。我想坦白地告訴阿東,“一直獨處,因為我相信我是個毫無社交魅力的人?!弊鳛橐粋€在別人的拒絕中成長的人,我非但養不成厚臉皮,反而愈加恐懼受拒的滋味。
4
我叼著半根煙,眼有些澀。月亮要躲藏了,雨要來了。阿東開始說接下來他的打算,去北京當群眾演員。錢已經存夠了。不夠也得夠。阿東說他會找個北京女朋友,他還沒談過戀愛呢,表白總是被拒。他要乘一次飛機,特價的也行,阿東的父母生前老嚷著要搭飛機,阿東要替他們完成這個心愿。阿東撒著兩腿,兩只手在樹影下搖晃,他說等他主演的第一部電影上映后,也就是錢賺到了,馬上辦個個人書展!
出書?
書展是給你的!哈哈!
盡管清楚阿東是在開玩笑,但我渾身還是興奮了一剎。
下雨了,走啦!阿東泥色的大巴掌一揮。
嗯,晚安。我說。
第二天,我滿心期待會在非常餐館再見阿東,但阿東沒出現。第三天,第四天,我給自己找各種可能:阿東那晚也許被雨淋感冒了,我在想要不要請個假去看望看望。第五天從經理談話的無意中得知:阿東辭職了。
我的掃帚跌了地,經理趕我到門外掃凈落葉再回來。期間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阿東:他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THE END
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