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是一條狗的名字,它已經死了,死于十多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這么多年來,它一直活在我的記憶里,時光的流逝只是讓記憶變得更加深刻和清晰。
黑子活著的時候我們家很窮,那時候很少吃肉,當然黑子很少能品嘗到骨頭的美味,不過我們都不曾想過,因為太不真實了,有點像夢,而夢總是那么遙遠。記得那時黑子最喜歡吃的食物是我剝掉的烤紅薯皮,其實我會把一大部分紅薯都拿來與它分享,為此沒少挨母親的責罵。每次吃紅薯的時候,我會把剝掉的皮兒高高的拋到半空,在它落下的時候,黑子總是準確無誤的接住,我們配合的是如此默契,我總自以為那是一道最美的風景。那個時候我的玩伴很少,可我從未品嘗到孤獨的滋味,有它這樣一個朋友就夠了。
如果你問我什么叫忠誠,我覺得黑子會給你最滿意的答案。小時候我家養了很多的山羊,下午早早的放學后,我會和黑子一同去田地邊的小河旁,這里是我和黑子最好的去處,由于河水的滋潤,小河的兩岸長滿了青草,盛開著我叫不上來名字的野花。這時的黑子是羊群最好的衛士,而我會打開書包寫作業,它偶爾會放松一下來我的旁邊,靜靜的看著我,我也會放下作業,和它一起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一同欣賞藍藍的天,飄逸的云,雪白的羊群,還有那金色夕陽籠罩下的迷人的黃昏。一個冬天的晚上,刮著凜冽的寒風,紛紛的大雪飄著。父母要去地里把塑料大棚上的積雪掃下來,以免積雪把大棚壓塌,母親走時忘記把羊群趕回羊圈,而我是一個比較懶惰和貪玩的孩子,吃過晚飯我早早的躺回被窩里,第二天起來時,我用我和黑子之間溝通的語言召喚它,而那天它卻沒有任何的回應,我走到大門時,看到凸起的地方好像在動,我低頭看到了被積雪覆蓋的黑子,我撫摩它,它渾身發燙。我忽然明白原來它為了守護山羊,怕有人來偷,竟一夜守在大門邊。我哭泣著央求母親給黑子治病,母親答應了。黑子的病好了,它回到了以前的狀態,我歡呼起來,我不能想像沒有黑子的生活我該怎么度過。
然而世界上我最不愿意舍我而去的東西最終還是離我而去了,那是后來的事。
那時候我們村重新分地,我們家分到了一塊責任田,但在劃分田地界限的時候,父親和我們村村長的兒子二霸發生了爭執,二霸仗勢欺人,多占了我們家田地,而父親性格倔強,不愿意這么被人欺負。就和他理論了起來。下午二霸帶著他的一幫哥們還有他在縣里當干部的三叔來到我們家,他叼著煙卷,嘴里吐著白煙兒,手插在兜里。威脅父親說:“再敢和我橫,把你們家房子一把火燒了。”我咬牙切齒的說:“誰燒我們家的我就燒他家的。”二霸眼里露出兇光,直射到我身上,然后一抬胳膊就把我摔在了門邊上,我大哭起來。黑子黑子從我身邊沖了出來,直撲二霸。二霸喊著“救命,哎呦……”。狼狽而逃。一群人,圍觀的,看熱鬧的,也都匆匆離開。我緊緊的抱著黑子,臉上滿是淚水,我不知道為什么而哭!
事后,母親說黑子惹了大禍,二霸給我們家提出了三個要求:賠付黑子咬傷他的醫藥費,責任田以他劃分的界限為準,同時,要把黑子勒死交給二霸。我聽了,頭頓時像炸了一樣,我一直說:“不可能,黑子不會輕易咬傷人,不輕易下口,它總是嚇唬人。”母親說:“我了解黑子……”鄰居也說:他穿的又不薄,怎么能咬到他,二霸一點皮都沒破。父親要給他醫治,二霸又死活不肯去醫院。父母都在沉默,我擔心地問母親:“黑子會死么?”母親說:“不會的。”讓我回屋寫作業。
晚上,我吃飯時,我給它它最喜愛吃的紅薯皮,它搖搖頭,凝神的望著我。吃過晚飯,我和它告別,讓它回自己的窩里,它咬著我的衣服,不肯離開,無論我如何趕它,它就那樣很委屈的望著我。最后我火了,踹了他一腳,它慢慢地走了,朝著羊圈叫了兩聲,回到自己的窩里。
傻傻的我怎么也沒明白那是它和我最后的告別,最后的一面。
后來我知道,黑子是第二天早上死的,當我還在睡夢中時,刮了一夜的北風似乎停止了吼叫,雪花開始飄落下來,早晨起來后,母親給它食物它怎么也不吃,父親走到它面前,把它的四條腿綁上了繩子,交給了二霸。兩個膀大腰圓的莽漢把黑子掉在兩棵槐樹中間,手里握著鋒利的尖刀,咧著嘴笑著:“嘿嘿,好肥呦!夠撮一頓的。”我憤怒的看著母親,歇斯底里地問她:“為什么欺騙我?”母親說:“村里人都說,只要狗咬了人,就成了一條瘋狗,不能在養了,還是勒死吧。”
黑子就這樣走了,二霸說黑子的肉煮了之后,怎么煮都煮不爛,嚼不動……
十多年過了,每次回家的時候,我的目光總會不自覺的在那個曾經的小河旁停留,看那流水,那青草和野花,還有那夕陽,它承載著我全部的童年,還有我殘缺的夢。我明白無論如何,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光景,一生也無法從我的記憶中抹去,我一直在想,黑子死的時候眼睛里有沒有淚水。它就這樣走了,留給我的除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有骨子里的憤世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