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的全世界路過[7]

第七夜 懷念:青春里沒有返程的旅行

引言

夜如此深,因為你安眠在我黑色的眼珠里。

一旦睜眼,你就天明,走進街道,走進城市,走進人來人往,走進別人的曾經,一步一個月份,永不叫停。

我愿成為瞎子,從此我們都沒有光明。

我無法行走,你無法蘇醒。

1.駱駝的姑娘

他是帶著思念去的,一個人的旅途,兩個人的溫度,無論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許并不需要其他人打擾。

做菜跟寫字一樣。寫字講究語感,做菜講究手感。手一抖,整坨鹽掉到鍋里,結果狗都咽不下去。有人用鬧鐘也掌握不了火候,而有人單憑感覺,就能剛剛好。一切技能最后都靠天賦,勤學苦練只能變成機器人,跟麥當勞的流水線差不多。

有個姑娘,是黑暗料理界的霸主。她做的菜,千篇一律焦黑焦黑的,不可思議的是里面依舊是生的,有時候還帶著冰碴兒。

我家小狗吃她做的排骨,興高采烈地搖著尾巴,“咔嚓”一口,狗臉一變,好端端一條金毛當場臉綠了,它小心翼翼地吐出來,“嗷嗷”叫著,躲到墻角哭到大半夜。

我見識過她最厲害的一道菜:清蒸鱸魚,只花半小時,鱸魚在蒸籠上被她腌成了咸魚。

姑娘工作忙碌,在一家外企上班。盡管如此,每個月總找機會大宴賓朋,擺席當天,她家廚房就是個爆炸現場,我們都喊她居里夫人。

她無所謂,眼巴巴地望著你,你在她水汪汪的注視中,艱難地去挑個賣相比較正常的。咸鴨蛋甜得像蜜,水餃又厚又圓跟月餅似的,好不容易決定嘗嘗炒木耳,結果是盤燒煳的魚香肉絲。

我的一個朋友駱駝非常喜歡她,連蹦帶跳地去她家做客,每次必參加。

他能堅持吃完所有的菜。各種奇怪的食材在他嘴里,一會兒嘎巴嘎巴,一會兒“噗噗”冒泡,因為燒得太抽象,經常肉跟骨頭分不清,他就一律用力嚼,嚼,嚼,嚼,咕咚咽下去。

后來兩人結婚了。

我問駱駝:“你這么吃不怕出人命?”

駱駝說:“她一個月才做一次,我就當自己痛經了。”

去年姑娘查出來肝癌晚期,春節后去世。

城市不時傳來鞭炮聲,連夜晚都是歡天喜地。我放心不下駱駝,去他家拜年。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書房的電腦前,開著文檔,我湊前一看,是份菜譜。

我說:“你要出本菜譜?”

駱駝讓我坐會兒,他去做蛋炒飯。

我站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天。

他將米飯倒進油鍋,然后灑了半袋鹽,炒了會兒,自己吃了一勺。

他咂摸咂摸嘴,說:“真夠咸的,但是還缺點兒苦味。”

我突然沉默了,突然知道他為什么在寫菜譜,他想將姑娘留下來,人沒有留住,至少能留住那味道。

駱駝又吃了一口,用手背擦擦眼睛。

他哭了。手背擦來擦去,眼淚還是掛到了嘴角。

他說:“我挺幸運,找了個做菜獨一無二的太太,她離開我后,能留給我復習的味道真多。”

他說:“還缺點兒苦味。你說,那個苦味是炒焦炒出來的,還是有什么奇怪的作料?”

他說:“你看電視吧,我繼續去寫菜譜。”

我說:“要不我們去喝杯茶?”

他說:“不了,我怕時間一久,會將她的做法忘記,我得趕緊寫。”

我的眼淚差點兒涌出眼眶。

后來我勸他,老在家容易難過,出去走走吧。他點點頭,開始籌備去土耳其的旅行。然后一去許久,我曾經想打電話給他,但是打開通訊錄,就放下了手機。

他是帶著思念去的,一個人的旅途,兩個人的溫度,無論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許并不需要其他人打擾。

昨天下午我跟梅茜在自己的小店睡覺,一人一狗睡得渾然忘我,醒來已是黃昏。

駱駝推開木門,走了進來。我很驚奇:“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他說:“人人都知道你在這里。”

我磨了杯咖啡給他,得意地說:“我不會拉花,所以我的招牌咖啡,叫作無花。”

駱駝喝了兩杯,我說:“再喝就睡不著了。”他說:“睡不著就明天再睡。”

聊了許久。

駱駝真的去了土耳其,因為姑娘向往伊斯坦布爾,最大的愿望就是學會做那里的食物。他想嘗一嘗,這樣能在夢里告訴她。

駱駝說:“只有你沒打電話給我。大家都勸我,別想多,會走不出來,這樣太辛苦。可是,走不出來有什么關系,我喜歡這樣,我過得很好,很開心,我只是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菜譜快寫完了,現在發現,她會做的菜可真多。”

駱駝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看著臺燈,說:“我有天看到你的一段話,覺得這就是現在的人生,我很滿足。這個世界美好無比,全部是她不經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一年朗讀。”

他站到書柜邊,搖搖晃晃找了半天,把我的書挑出來,撕了扉頁,寫了歪七扭八的一行字,貼在小店的墻上。

他走了后,我翻了翻自己的微博,終于找到了這段:

我覺得這個世界美好無比。晴時滿樹花開,雨天一湖漣漪,陽光席卷城市,微風穿越指間,入夜每個電臺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條山路鋪開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經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一年朗讀。這世界是你的遺囑,而我是你唯一的遺物。

2.青春里沒有返程的旅行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后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總有一秒你希望永遠停滯,哪怕之后的一生就此消除,從此你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里。紀念青春里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

4月28日又離得很近。這天,有列火車帶著座位和座位上的乘客,一起開進記憶深處。

對于惦記著乘客的人來說,4月28日是個特殊的日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在時光河流上漂流,把每個日子刻在舢板上,已經記不清楚那些刀痕為什么如此深,深到一切波浪都無法抹平。

青春就是匆匆披掛上陣,末了戰死沙場。你為誰沖鋒陷陣,誰為你撿拾骸骨,剩下依舊在河流中漂泊的刀痕,沉寂在水面之下,只有自己看得見。

2003年,臨近冬天,男生半夜接到一個電話,打車趕到鼓樓附近的一家酒吧。

酒吧的木門陳舊,屋檐下掛著風鈴,旁邊墻壁的海報上邊,還殘留著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里立刻就涌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杰倫的《葉惠美》,這里卻回蕩著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著桌位往里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男生來到酒吧,師姐一杯酒也沒喝,定定地看著他,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回想起來,這一段如同繁華世界里最悠長的一幅畫卷。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

古老的太陽,年輕的臉龐,明亮的笑容,動人的歌曲,火車的窗外有膠片般的風景。

你站在草叢里,站在花旁,站在綴滿露珠的樹下,站在我正漂泊的甲板上。等到小船開過碼頭,我可以回頭看見,自己和你一直在遠處守著水平面。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后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而在人生中,因為我一定會喜歡你,所以真的有些道路是要跪著走完的,就為了堅持說,我喜歡你。

師姐離開后,男生在酒吧泡了半年,每天酩酊大醉。

許巍日夜歌唱,他說有完美生活,他說蓮花要盛開,他說從這里開始旅行。男生電腦桌前擱著幾罐啤酒,網頁突然跳出一條留言,是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么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真的沒時間,男生在等待開始。

我們在年少時不明白,有些樂章一旦開始,唱的就是曲終人散。

半年后男生辭職,收拾了簡單行李,和師姐直奔北京。他們在郊區租了個公寓,房間里東西越來越多,合影越來越多,對話越來越多。如果房間也有靈魂,它應該艱難而喜悅,每日不知所措,卻希望滿滿。

接著房間里東西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反復從廣告放到新聞放到連續劇放到晚安,從晚安后的空白無聲孤獨整夜,到凌晨突然閃爍,出現健身節目。

這里從此是一個人的房間。

2004年北京大雪。男生在醫院門口拿著自己的病歷,拒絕了手術的建議,面無表情,徒步走了二十幾公里。雪花慌亂地逃竄,每個人打著傘,腳步匆忙,車子遲緩前行,全世界冷得像一片惡毒的冰刀。

男生坐在十幾樓的窗臺,雪停后的第三天。電話一直響,沒人接,響到自動關機。下午公寓的門被人不停地敲,過了半小時,有人撬開了鎖。

發呆的男生轉過頭,是從里昂飛到北京的哥們兒。他緊急趕來,打電話無人接聽,輾轉找到公寓。哥們兒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舉起拳頭,想狠狠揍男生一頓。

但他看見一張蒼白無比的面孔,拳頭落不下去,變成一個擁抱。他哽咽著對男生說:“好好的啊渾蛋!”

好好的啊渾蛋。

我們身邊沒有戰爭,沒有瘟疫,沒有武器,沒有硝煙和末日,卻總有些時候會對著自己喊,對著重要的人喊,要活著啊渾蛋,要活得好好的啊渾蛋。

2005年,男生換了諸多城市,從廣州到長沙,從成都到上海,最后回到了南京。

他翻了翻以前在網上的ID,看見數不清的留言。密密麻麻的問候之中,讀到一條留言內復制的新聞,呼吸也屏住了。

南師大一女生抑郁自殺。他忽然覺得名字在記憶里莫名熟悉。

兩個名字疊在一起,兩個時間疊在一起。

在很久以前,有個女孩在網上留言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么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對話三天后,就是女孩自殺新聞發布的時間。

到現在男生都認為,如果自己當時能和女生聊聊,說不定她就不會跳下去。

這是生命之外的相遇,線條并未相交,滑向各自的深淵,男生只能在記憶中參加一場素不相識的葬禮。

男生寫了許多給師姐的信,一直寫到2007年。

讀者不知道信上的文字寫給誰,每個人都有故事,他們用作者的文字,當作工具想念自己。

2007年,喜歡閱讀男生文字的多艷,快遞給他一條瑪瑙手鏈。

2008年,多艷說,我坐火車去外地,之后就到南京來看看你。

2008年4月底,手鏈擱在洗手臺,突然繩子斷了,珠子灑了一地。

5月1日17點30分,化妝師推開門,傻乎乎地看著男生,一臉驚悚:“你去不去天涯雜談?”

男生莫名其妙:“不去。”

化妝師:“那你認不認識那里的版副?”

男生搖頭:“不認識。”

化妝師:“奇怪了,那個版副在失事的火車上,不在了。版友去她的博客悼念,我在她的博客里看到你照片,深更半夜,嚇死我了。”

男生手腳冰涼:“那你記得她叫什么名字嗎?”

化妝師:“好像叫多艷什么的。”

男生坐下來,站起來,坐下來,站起來,終于明白自己想干嗎,想打電話。

男生背對著來來去去的人,攥緊手機,頭皮發麻,拼命翻電話本。

從A翻到Z。

可是要打給誰?

一個號碼都沒撥,只是把手機放在耳朵邊上,然后安靜地等待有人說喂。

沒人說喂。

那就等著。

把手機放下來,發現走過去的人都很高大。

怎么會坐在走廊里。

拍檔問:“是你的朋友嗎?”

男生說:“嗯。”

拍檔說:“哎呀哎呀連我的心情都不好了。”

男生說:“太可怕,人生無常。”

拍檔問:“那會影響你臺上的狀態嗎?”

男生說:“我沒事。”

接著男生繼續翻手機。拍檔和化妝師繼續聊著人生無常。

5月1日18點30分,直播開機。

拍檔說:“歡迎來到我們節目現場,今天呢來了三位男嘉賓三位女嘉賓,他們初次見面,也許會在我們現場擦出愛的火花,到達幸福的彼岸。”

男生腦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可以聽到她在說話,那自己也得說,不能讓她一個人說。

男生聽不見自己在說什么。

男生側著臉,從拍檔的口型大概可以辨認,因為每天流程差不多,所以知道她在說什么。

拍檔說:“那讓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愛情問一問。”

男生跟著她一起喊,覺得流程熟悉,對的呀,我每天都喊一遍,可是接下來我該干什么?

男生不知道,就拼命說話。

但是看不到自己的口型,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男嘉賓和女嘉賓手牽著手,笑容綻放。

男生閉上了嘴巴,他記得然后就是ending(結尾),直播結束了。

5月1日19點30分,男生啟動車子,北京的朋友要來,得去約定的地方見面,請客吃飯。

開車去新街口。

車剛開到單位鐵門,就停住了。

男生的腿在抖,腳在發軟,踩不了油門,踩不下去了啊,他媽的。

為什么踩不下去啊,他媽的,也喊不出來,然后眼淚就嘩啦啦掉下來了。

油門踩不下去了。男生趴在方向盤上,眼淚嘩啦啦地掉。

5月1日19點50分,男生明白自己為什么在直播的時候,一直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話,因為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

不說話,淚水就會涌出眼眶。

5月2日1點0分,朋友走了。男生打開第二包煙,點著一根,一口沒吸,架在煙灰缸的邊沿。

它擱在那里,慢慢燒成灰,燒成長長一段。

長長的煙灰折斷,墜落下來,好像一定會墜落到你身邊的思念一樣。

煙灰落在桌面的時候,男生的眼淚也正好落在桌上。

多艷說要到南京來看他。也許這列火車就是行程的一部分。

車廂帶著多艷一起偏離軌道。

一旦偏離,你看得見我,我看不見你。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

男生最討厭汽笛的聲音,因為預示著離別。

多艷還沒有到達南京,他就哭成了淚人。

連聽一聲汽笛的資格都沒有。

書本剛翻到扉頁,作者就說聲再見。

多艷鄭重地提醒,這手鏈是要用礦泉水泡過,才能戴的。戴左手和戴右手講究不同。但還沒來得及泡一下,它就已經散了。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樣裝扮你的臉。

新娘還沒有上妝,眼淚就打濕衣衫。

據說多艷的博客里有男生的照片。

男生打開的時候,已經是5月4日1點。

到這個時候,才有勇氣重新上網。才有勇氣到那個叫作天涯雜談的地方。才有勇氣看到一頁一頁的悼念帖子。然后,跟著帖子,男生進了多艷的博客。

在小小的相冊里,有景色翻過一頁一頁。

景色翻轉,男生看到了自己。

那個穿著白衣服的自己。欠著多艷小說結尾的自己。弄散多艷手鏈的自己。

那個自己就站在多艷博客的一角。

而另一個自己在博客外,淚流滿面。

臺階邊的小小的花被人踩滅,無論它開放得有多微弱,它都準備了一個冬天。青草彎著腰歌唱。云彩和時間都流淌得一去不復返。

陽光從葉子的懷抱里穿梭,影子斑駁,歲月晶瑩,臉龐是微笑的故鄉,赤足踏著打卷的風兒。女子一抬手,劃開薄霧飄蕩,有蘆葦低頭牽住汩汩的河流。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人沒有老去就看不見了。

居然是真的。

2009年搬家,男生翻到一份泛黃的病歷。或者上面還有穿越千萬片雪花的痕跡。

2010年搬家,男生翻到一盒卡帶。十年前,有人用鋼筆穿進卡帶,一圈圈旋轉,把被拉扯到外邊的磁條,重新卷回卡帶。

那年,從此三十歲生涯。

2011年,回到2003年冬天的酒吧。那兒依舊在放著王菲和陳升。

聽著歌,可以望見影影綽綽中,小船漂到遠方。

2012年5月。我坐在小橋流水街邊,滿鎮的燈籠。水面蕩漾,泛起一輪輪紅色的暗淡。

我走上橋,突然覺得面前有一扇門。

一扇遠在南京的門。

我推開門,一扇陳舊的木門,屋檐下掛著風鈴。旁邊墻壁的海報上邊,還殘留著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里立刻就涌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杰倫的《葉惠美》,這里卻回蕩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著桌位往里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有張桌子,一邊坐著男生,一邊坐著女生。

女生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我站在女生背后,看見笑嘻嘻的男生擦擦額頭的雨水,在問:“怎么這么急?”

女生低頭說:“我喜歡一個人,該不該說?”

男生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說:“只要不是我,就可以說。”

女生抬起頭,說:“那我不說了。”

我的眼淚一顆顆流下來,我想輕輕對男生說,那就別再問了。因為以后,房間里的東西會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通宵開著,而一場大雪呼嘯而至。

然后你會一直不停地說一個最大的謊言,那就是母親打電話問,過得怎么樣。你說,很好。

我的眼淚不停地掉。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后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我一定會喜歡你,就算有些道路是要跪著走完的。

面前的男生笑嘻嘻地對女生說:“沒關系,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是有很多艱難的問題。那么,我帶你去北京。”

女生說好。

我想對女生說,別輕易說好。以后他會傷害你,你會哭得讓人心疼。然后深夜變得刺痛,馬路變得泥濘,城市變得冷漠,重新可以微笑的時候,已經是八年之后。

女生說:“你要幫我。”

男生說:“好。”

女生說:“不要騙我。”

男生說:“好。”

青春原來那么容易說好。大家說好,時間說不好。

你們說好,酒吧唱著悲傷的歌,風鈴反射路燈的光芒,全世界水汽朦朧。你們說好,這扇門慢慢關閉,而我站在橋上。

懷里有訂好的回程機票。

我可以回到這座城市,而時間沒有返程的軌道。

我突然希望有一秒永遠停滯,哪怕之后的一生就此消除。眼淚留在眼角,微風撫摸微笑,手掌牽住手指,回顧變為回見。

從此我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里。

紀念2008年4月28日。紀念至今未有妥善交代的T195次旅客列車。

紀念寫著博客的多艷。紀念多艷博客中的自己。紀念博客里孤獨死去的女生。紀念蒼白的面孔。紀念我喜歡你。紀念無法參加的葬禮。紀念青春里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

3.唯一就等于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真的能嚴絲合縫的半圓。只有自私的靈魂,在尋找另外一個自私的靈魂。我錯過了多少,從此在風景秀麗的地方安靜地跟自己說,啊哈,原來你不在這里。

我一直恐懼等錯了人。

這種恐懼深入骨髓,在血液里沉睡,深夜頻頻蘇醒,發現明天有副迫不及待的面孔,腳印卻永遠步伐一致,從身邊呼嘯而過。

2002年,和一群志同道合者做活動。活動結束后,大家在路邊飯館聚餐。吃了一半,招牌菜酸湯魚上來。我眼巴巴地等它轉到面前,和我隔三四個座位的女孩X放下筷子,說我要走了。

她是大學校花,清秀面龐,簡單心靈。男生們紛紛舉手叫著,我來送你。X紅著臉,我不要你們送,我要張嘉佳送。

我好不容易夾到一塊魚肉,震驚地抬頭,慘烈地說:“為什么,憑什么,干什么,我囊中羞澀沒有錢打車。”說完后繼續埋頭苦吃。然后呢?然后再見面在三年之后。

2005年,X打電話來,說想和我吃頓飯。吃飯總是好的,我正好懷抱吃郊區一家火鍋的強烈欲望,就帶著她打車過去了。她說:“一年多在高新區上班,離家特別遠,都是某富二代開車一個多鐘頭來回接送。”我沉默一會兒說:“也好,他很有毅力。”X低頭,輕聲說:

“一開始堅持坐公交車,但他早上在家門口等,晚上在公司樓下等,堅持了幾個月。有次公交車實在擠不上去,我就坐了他的車。”我一邊聽一邊涮羊肉,點頭說:“上去就下不來了吧。”她什么都沒吃,筷子放在面前,小聲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吃完了,我摸著肚子,心滿意足地出門等出租車。半天沒有,寒風颼颼,凍得我直跳腳。X打電話喊車過來接我們,我知道就是富二代的車。車是寶馬,人也年輕。雖然不健談,可是很文靜。

X坐在副駕,從后視鏡里,我能望見她安靜地看著我。我挪到門邊,頭靠在車窗上。夜滲透玻璃,空調溫暖,面孔冰涼。

駛過高架,路燈一列列飛掠。什么都過去了,人還在夜里。

這場景經常出現在夢中,車窗外那些拉大的光芒,像時間長河里倒映的流星,筆直地穿越我的身體,橫貫著整場夢。

夢里,可以回到2002年的一次聚餐,剛有女孩跟我說,算了吧。剛有另一個女孩說,送我吧。然后呢?再也沒有然后了。

多少年,我們一直信奉,每個人都是一個半圓,而這蒼茫世界上,終有另外一個半圓和你嚴絲合縫,剛好可以拼出完美的圓。

這讓我們欣喜,看著孤獨的日,守著暗淡的夜,并且要以歲月為馬,奔騰到彼岸,找到和你周長、角度、裂口都相互銜接的故事。然后捧著書籍,曬著月光,心想:做怎樣的跋山涉水,等怎樣的蹉跎時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面有誰在等你。

有個朋友的世界觀在禽流感爆發那天展示給了我,他依舊在吃雞,并且毫無畏懼。他說,撞到的概率能有多少,大概跟中彩票特等獎差不多吧。我突然覺得很有道理,如果十幾億人中,只有唯一的半圓跟你合適的話,是命中注定的話,那撞到的概率能有多少,大概跟中彩票特等獎差不多吧。

分母那么浩瀚,分子那么微弱。唯一就等于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真的能嚴絲合縫的半圓。只有自私的靈魂,在尋找另外一個自私的靈魂。我錯過了多少,從此在風景秀麗的地方安靜地跟自己說,啊哈,原來你不在這里。

2012年,在西安街頭,我捧著手機找一家老字號肉夾饃。烈日曝曬,大中午地面溫度不下四十攝氏度。我滿頭大汗,又奔又跑又問人,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頭暈目眩,頂不住,癱倒在樹蔭下。最后希望出現,旁邊飯館服務員說他認識,帶我走幾步就抵達。小店門頭已換,所以我路過幾次都沒發現。肉夾饃還未上,嚴重中暑的我暈厥了過去。暈得很短暫,醒來發現店里亂成一團,伙計想幫我叫車,我無力地攔住他,說:“他媽的,讓我吃一個再走。”

不能錯過那么好的肉夾饃,因為我已經錯過更好的東西。

4.只有最好的愛情,沒有偉大的愛情

你覺得它偉大?它本身放著光芒,讓你覺得世界明亮,其實跟黑暗中看不見東西的道理一樣,照耀同樣使你看不清四周。

世界上只有三種東西是偉大的。偉大的風景,偉大的食材,和偉大的感情。它們與生俱來,無須雕琢,立地成佛——這也算三觀吧。

由于職業使然,會有女生問我,怎么控制男人?我說你的意思是男人有什么缺點,這樣容易把握對不對?她說對。

在追尋世界上最偉大的風景與食材的過程中,我四處奔波。其中在西安,接連碰到兩位神奇的司機,他們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遇見第一位是在我剛下飛機,奔赴鼓樓的車上。當時忘記調整語系,我用了南京話。司機樂呵呵地問:“來旅游的?”我說:

“對。”他說:“怎么不買張地圖?”我說:“反正你認識路,那又何必呢。”司機不吭聲了,埋頭猛開。幾十分鐘后,我看手機導航,震驚地發現他在繞路。我喊:“師傅,你繞路了吧?”司機恐慌: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沒買地圖嗎?”我喃喃道:“可我開著手機導航呀。”司機沮喪地說:“難怪哦,后座老是傳來什么前方一百米右轉、什么靠高架右側行駛……我說呢。”我比他還要恐慌:“師傅你都聽到這些了,還繞路?”司機長嘆一聲:“我這不想要賭一把嗎。”

第二位是我在回民街出口,攔了輛三蹦子。三蹦子要價十塊,結果他也繞路。繞就繞吧,還斬釘截鐵不容我商量:“太遠了我講錯價格,應該二十塊。”我氣急敗壞地跳下車,塞給他十塊錢說:“那我就到這兒!”他踩著車溜掉,我憤憤前進一百米,在路口拐彎,斜刺里沖出一個人大叫:“哇哈!”嚇得我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定睛一看,是適才的三蹦子司機。我怒吼:“你作甚!”司機得意地說:“我心里氣嘛。”然后揚長而去。

前一位司機說明男人永遠都有僥幸心。你常常無法明白他這么選擇的理由,事情的主次本來有目標、有結構、有輕重,往往一個忽閃而過的念頭,就莫名其妙變成了最大的支撐點。

男人總體講究邏輯層次,自我規劃出牛氣沖天的系統,卻失敗于對待核心內容常常抱著“這不是賭一把嘛”的心態。這就像豁出老命造輛好車,剎車輪胎外殼底盤樣樣正宗縝密,處處螺絲咬合得天衣無縫。但就是發動機,他還不太清楚會不會轉。要是轉,開得歡快,要是不轉,一攤雜碎兒。或者他就塞個痰盂在里頭,賭一把,說不定痰盂也能啟動,對吧,啟動了就全運作正常了耶。

后一位說明男人永遠都有孩子氣。女人會在思索他們某些舉動的過程中死于腦梗。這位司機師傅在我走一百米的時間里,沿著大樓另外三條邊拖車暴奔半公里,掐準鐘點氣喘吁吁地沖出來咆哮一句“哇哈”,取得讓我嚇一跳的成績。投入產出如此不成比例,但我估計很多男人會狂笑著點贊。包括我自己,事后恨不能跟他浮一大白。

男人能在事業轟然倒塌后,面色如舊卷土重來,“鴨梨山大”的情況中置生死于度外。但支持的球隊輸了也會讓他成天吃不下飯,超級瑪麗漏了個蘑菇直接掀桌子。就如同寧可用腳撿書十分鐘憋得臉紫,也不肯彎下腰幾秒鐘用手完成。說懶吧,力氣花得挺多。說蠢吧,的確還真有點兒蠢。這就是養于娘胎帶進棺材的孩子氣。

大概這兩點各磨損女人的一半耐心,讓小主們得出男人無可救藥的結論。

就因為各自長著尾巴,握著把柄,優缺點淪為棋子,絞盡腦汁將軍,費盡心機翻盤,所以我說,最偉大的感情,一定不包括男女之情。

只要偉大,就不好找。去見莽莽昆侖,天地間奔涌萬里雪山。去破一片冰封,南北極臥看晝夜半年。你得做出多大犧牲,多大努力,才邁進大自然珍藏的禮盒內。風景如是,食材亦如是,它孕育在你遍尋不到的地方,甚至行走經過卻不自知。

我在胸外科一室的走廊打這些話。父親躺在病房,上午剛從ICU搬出來。心臟搭了五座橋,并且換了心瓣膜,腎功能診斷有些不足。

我在北京出差時,母親打電話說父親心肌梗死。母親在電話里哭,救救你爸爸,千方百計也要救他一條命呀。

托了很多人,請來最好的醫生。手術前,醫生找我談話,由于腎功能不全,手術死亡率是別人的五到十倍。雖然朋友事先同我打招呼,醫生一定會說得很嚴重,但這個數字依舊砸得我喘不過氣,全身冰涼。

手術的五小時,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五小時。當父親從手術室送出,推進ICU,醫生說手術順利,在這件事情中我第二次哭了。

第一次是手術前,我去買東西回來,聽見父親在打電話,打給他以前單位的領導。他說:“我退休幾年了,這次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我這次走了,希望領導能考慮考慮,千萬拜托單位,照顧好我的家人。”

我拎著塑料袋站在走廊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所以我說這是最偉大的感情。唯一世間人人都擁有的偉大。

至于愛情,互相索取討要平衡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最后還得需要政府發放的紅本本來證明的玩意兒,你覺得它偉大?它本身放著光芒,讓你覺得世界明亮,其實跟黑暗中看不見東西的道理一樣,照耀同樣使你看不清四周。它的一切犧牲需要條件,養殖陪護小心呵護,前路后路一一計算。

“這世上有沒有奮不顧身的愛情?”

“說得好像你沒有經歷過二十歲一樣。”

嗯,原因是年輕。沒有與生俱來,沒有無須雕琢,沒有立地成佛。

只有最好的愛情,沒有偉大的愛情。

所以一切為愛情尋死覓活的人哪,他們只是沒在意那三種偉大。去不了,吃不到,最后一種也似乎忘掉。

當然了,寫這些的是個男人,所以車架完整油電充足,但發動機可能是個痰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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