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1 華杉
天下萬事,不管是人際關系,國內政治,還是國際局勢,都是是非分明,黑白分明,清楚得很。說“沒有對錯”,那都是各有利益立場,各有私心私利。若能致良知,則一切了然。所以王陽明說:“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蹦阒还軕{著大是大非去行。但是行到什么程度,看各人把握。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薄?/p>
王陽明說:“良知的本體,本來就是無所知而無所不知。比如那太陽,它也未嘗有心去照耀萬物,而自然無物不照,這就是太陽的本體。良知本來無知,你卻要他有知;良知本來無所不知,你卻懷疑他是不是不知。這都是對自己的良知不夠自信罷了。”
【先生曰:“‘惟天下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王陽明說:“《中庸》講:‘惟天下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以前看這句話,覺得何等玄妙!今天看來,這聰明睿知,本是人人都有的。耳自然就聰,目自然就明,心思本來就睿知。圣人只是惟精惟一,耳目心思,都是一個本體,就能做到聰明睿知。這能的地方,就是良知。眾人不能,是因為自己有所蒙蔽,不能致良知。這道理是何等簡易?。 ?br>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gen)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有同學問:“孔子說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周公考慮問題,夜以繼日,這和‘將迎意必’有什么區別呢?是不是也夾雜了趨利避害的私意呢?”
王陽明回答說:“孔子說的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地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從古到今,無始無終。天理就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致良知。良知越思考就越精細明白。如果不認真思考,漫不經心,隨事而應,那良知就粗糙了。如果不在良知上思考,只在那事情會怎樣發展上去茫茫蕩蕩地想,那就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徹夜思考,也只是思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明白這一點,就能明白周公的境界和將迎意必的不同了?!?br>
王陽明這一點說透了,我們經常就一個事情想來想去,焦慮抑郁,或者跟朋友討論,把別人都說煩了,背后思慮的是什么呢?都是自己的毀譽得失,而不是良知天理。若只在良知上想,自然我心光明,精細明白。
【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圣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ta)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薄?/p>
有同學問:“《論語》里孔子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祆渥⒔庹f,仁,是本心之全德,克,是勝;己,是己身之私欲;復,是反,回到;禮,是天理之節文?!蝗湛思簭投Y,則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而至大也?!且惶炷芸思簭投Y,就全天下的人都與我一起歸于仁德,其效驗如此速效,如此強效。老師不是講用功不要求效驗嗎?朱子怎么又講效驗呢?”
王陽明回答說:“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ト藶閷W,是為自己學,不是為別人學,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只管下功夫,不管什么時候出效果。仁者與萬物一體,如果不能一體,那就是功夫還不到位,自己的私意還沒有完全排除。等功夫下到位了,全無私意,全德良知,則‘天下歸仁?!煜職w仁,不是天下人都和我一起歸于仁,不是這樣理解。是說仁在我的心中,我如果能做到了克己復禮,則天下盡歸入我仁心之中。就是呂大臨在《克己銘》中說的‘四海八荒全在我心’的意思。天下都歸于我的仁心,仁也在其中了。又比如《論語》中講“在家無怨,在邦無怨”,也只是在自己家沒有什么好怨的,就如同‘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對家,對國都沒有什么怨言,我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重點不在對自己的效驗。
天下歸仁,錢穆說,人心之仁,溫然愛人,恪然敬人。禮則主于恭敬辭讓。心存恭敬,就不會對人傲慢。心存辭讓,就不會傷害他人。那天下之大,無不盡歸于我心之仁也。
世界在我心中,我心中有仁,是滿世界都是仁,我心中有愛,則全世界充滿愛。就像后來王陽明說的,走到大街上,看見滿大街走的,都是圣人!因為你自己有一顆圣人的仁心。
所以,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為仁,全在自己,跟別人沒關系。不要說現在社會怎么禮崩樂壞,首先你自己去愛她!”
【問:“孟子‘巧、力、圣、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稳纾俊毕壬唬骸叭庸逃辛σ嘤星?。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鬃觿t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伞⒘Α皇前l明‘圣、知’之義,若識得‘圣、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薄?/p>
這是問《孟子 萬章下》,孟子評論四大圣人,說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孔子是圣之時者。
伯夷之清介,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跟人說話,人家帽子沒戴正,他都看不慣,最后也因為看不慣周武王以臣伐君,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伯夷之清,要的是絕對正義,差一點他都不參與。
柳下惠,就是坐懷不亂的那個柳下惠,也是圣人,他和伯夷相反,他是圣之和者,給他官他就做,曾經因為得罪權貴,被連降三級,他照樣打馬上任。他妻子都看不下去,說人家這么羞辱你,你還不辭官回家,還給他們干!柳下惠說:“老百姓苦啊,我不去,別人去做官,他們更苦,我能幫助多少人就幫助多少人吧!”這樣一來,他的名氣大了,其他國家也來請他,他一概拒絕,說:“我這樣做官,他們請我去,最后我一樣得罪他們,一樣要被降被貶。既然都是被貶,何必離開父母之邦?”
伊尹呢,是圣之任者,以天下為己任,非要干不可。他是商湯的開國功臣,又在商湯之后輔佐了商朝三代國君。在輔佐太甲的時候,太甲荒淫無道,換了別人,死諫而已,他能兵諫,把太甲抓起來,軟禁在商湯墓旁,讓他悔過三年,改好了,再回來做天子。太甲還真改好了,成為一代明君。
孔子呢,圣之時者,無可無無不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庇弥畡t行,舍之則藏,不會像伯夷、柳下惠、伊尹那么極端。
孟子就推崇孔子,他說: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br>
集大成,是指奏樂。一音獨奏一遍叫一成,八音合奏一遍叫大成。金,是鐘。聲,是引起的意思。玉,是磬。
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比如奏樂,先敲镈鐘開始,然后擊特磬收束,有始有終。镈鐘,是節奏條理的開始;特磬,是節奏條理的結束。條理的開始在于智,條理的結束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氣。猶如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卻不是靠力量。
這位同學問的巧、力、圣、智,就是問這一段。朱熹注解說:“三子則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節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時中也。”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都是力有余而巧不足,能在一個方面突出達到圣人的程度,而智慧卻不足以把握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中庸之道。
王陽明解釋說:
“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當然都有力,但也有巧。巧和力并非兩回事,巧也體現在用力處。有力而不巧,那是蠻力。這三位就好比射箭,一個能步走射箭,一個能騎馬射箭,一個能很遠射箭。他射得到叫做力,射得中叫做巧。但是,能步走射箭的,不能騎馬射箭,能騎馬射箭的,不能很遠射箭,都是各有所長,才力的局限不同??鬃觿t兼有三者之長,但是,孔子的和,不能超過柳下惠;清,不能超過伯夷;任,不能超過伊尹,何嘗在三者的限度上再加一些子嗎?如果說三者力有余而巧不足,那豈不是說三者的力反而超過孔子了?“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鼻珊土?,只是拿來打比方,說明圣和智,不是將誰力大,誰力小。如果你能夠指導圣、智的本體是什么,便自然了然于心了。”
“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知道怎么做,是智,是巧;做到什么程度,是圣,是力。力,不是有多大力,是用多大力,不要力不夠,也不要用力過猛,要恰到好處,發而中節,無過不及。
所以三子屬于用力過猛,不是力比孔子大。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筇於钐鞎r’,良知即天也?!薄?/p>
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語出《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意為;先于天時而天不違背人意,后于天而人則尊奉天時。前者是說,興人事得天相合。莊氏注:“若在天時之先行事,天乃在后不違,是天合大人也。若在天時之后行事。能奉順上天,是大人合天也?!?br>
王陽明說:“所以天就是良知,良知就是天?!?br>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庇衷唬骸笆欠莾勺质莻€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薄?/p>
王陽明說:“良知只是個是非心。是非只是好惡,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之一個好惡,就窮盡了是非的道理,之一個是非之心,就窮盡了萬事萬物的變化。”又說:“是非兩個字是大規矩,做到什么程度則還在人?!?br>
天下萬事,不管是人際關系,國內政治,還是國際局勢,都是是非分明,黑白分明,清楚得很。說“沒有對錯”,那都是各有利益立場,各有私心私利。若能致良知,則一切了然。孟子“四端論”:“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智譬則巧也,該怎么做,就以這惻隱之心去做,以羞惡之心去做,以辭讓之心去做,以是非之心去做。不問毀譽得失,只憑著大是大非去行。做到什么程度呢?圣譬則力也,各人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