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蔣捷的詞,迷離于那樣的色彩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翦梅?舟過吳江》,“黃花深巷,紅葉低窗”《聲聲慢》,“翠藥紅蘅,芳菲如故”《女冠子?競渡》,“楓林紅透晚煙青”《少年游》,諸如此類,這樣或紅或綠的色彩,在他的詞中并不少見,再讀發現那些色彩并沒給人喜慶活潑的閱讀感覺。細細研讀,才知道絢麗的色彩背后是黯然的心境,蕭索的處境。
? ? ? ? ? ? ? ? 一翦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詞人因“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而被人稱為“櫻桃進士”。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一“紅”一“綠”,將春光漸漸消逝于初夏的來臨中這個過程充分表現了出來。“流光容易把人拋”的全過程,怎樣拋的,本極抽象,現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明示出來。詞作抓住夏初櫻桃成熟時顏色變紅,芭蕉葉子由淺綠變為深綠,把看不見的時光流逝轉化為可以捉摸的形象。細加辨味,芭蕉葉綠,櫻桃果紅,花落花開,回黃轉綠,大自然一切可以年年如此,衰而盛,盛而衰,可是對人來說意味著青春不再,盛世難逢。詞中借“紅”“綠”顏色之轉變,抒發了年華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嘆。再進一步推去,家國一旦破敗,還能重見么?
這是一首寫在離亂顛簸的流亡途中的心歌。明艷的春光與凄楚的神魂在強烈地對照著,春深似海,愁深勝似海,在時光的流逝中,“春愁”卻無法排遣。
? ? ? ? ? ? ? ? ? ? ? ? 虞美人
絲絲楊柳絲絲雨,春在溟蒙處。樓兒忒小不藏愁。幾度和云飛去覓歸舟。
天憐客子鄉關遠,借與花消遣。海棠紅近綠欄桿。才卷朱簾卻又晚風寒。
“海棠紅近綠欄桿,才卷朱簾卻又晚風寒。”海棠臨欄,紅綠相映。細雨中的海棠,顏色自非一般。詞人羈旅已久,思鄉欲歸,心境黯然。然而觸目之處卻是競相紅艷的紅海棠,對比之下,更增添心中傷愁。貌似紅綠養眼的場景,實際上卻暗含了羈旅他鄉的凄迷心境。何況卷簾之際,迎面而來的又是那令人心寒的晚風呢。
再如“秋太淡,添紅棗”《賀新郎?秋曉》,清淡的秋光,那棗樹上掛著些紅色的棗兒,焉能增加秋色,只是倍覺凄涼罷了。
蔣捷生活在宋末元初那樣一個可悲的歷史時期,在元蒙統治下過完了自己的后半生。國破家亡的切膚之感,流離顛沛的生活艱辛,使他飽嘗了滄桑變故的創痛。蔣捷高風亮節的個性最終決定了他走歸隱山林的道路,這也是在嚴酷的歷史環境下一個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保全節操、反抗現實的唯一出路。但對于這種屈辱、磨難和積憤,詞人不訴諸悲涼慷慨的壯筆,而更多地表現出一種恬淡的悲壯和曠達。
“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女冠子?元夕》
“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少年游》
作者就是用這種“閑吟閑詠”的“閑話”來抒發黍離之悲,銅駝荊棘之感,以淡語道極悲苦之情。
? ? ? ? ? ? ? ? ? ? ? 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詞中作者沒有用抽象的敘述,而是選取三個典型的畫面,用聽雨這一事件貫穿自己的一生。由少年的浪漫,壯年的流離,寫到而今的兩鬢染霜,寄居僧廬。這種處境的孤寂和心境的蕭索,已經達到了痛苦的極點,但最后卻用“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作結,詞人集國恨家仇于一身,在飽嘗了動亂時代給他的一切痛苦后,卻用“無情”淡淡道來,個中包含了他對人生深深的無奈。他的貌似無情,實際上揉進了不知多少凄涼、酸楚和悲痛。表面上似乎表現一切皆空、萬念俱灰的淡漠,但“一任階前”實是無法聽任、難以去懷的表現,世事滄桑,家庭離散,國家淪亡,心境怎能解脫?淡淡的“一任”深寓著悲壯,隱藏著極其強烈的感情和更深層的痛苦。許昂宵《詞綜偶評》對“悲歡離合總無情”二句評曰:“此種襟懷,固不易到,然亦不愿到也。”蔣捷飽嘗了悲劇時代帶給他的一切苦果,不僅有這種常人沒有的襟懷,而且帶著這種襟懷終其一生。身世之嘆里,深潛“哀以思”的亡國之愁情。
? ? ? ? ? ? ? ? ? ? ? 少年游
楓林紅透晚煙青。客思滿鷗汀。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
春風未了秋風到,老去萬緣輕。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
這首詞是其對己身世和生平的自敘性文字。它用一種閑適、淡漠的表面,以瀟灑而輕逸的筆調寫出內心的隱痛。
“客思滿鷗汀”,“客思”是客居江湖的亡國飄泊之愁。
“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種竹,實為寄托亡國遺民的心事。“種竹”而“無家”,是因國破家亡。
轉筆寫時間之易逝。“春風未了秋風到”,季節迅速地變換,其余是一片空虛。
“老去萬緣輕”,意同《虞美人?聽雨》的“悲歡離合總無情”,這種淡漠、麻木的感情,是包含了失去少年歡樂和豪情壯志的悲哀。實際上他是用冷漠、麻木來表示對黑暗現實的蔑視的。
“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以山水、漁樵為知音,作逍遙游,“閑吟閑詠”,讓舟子、漁人,去作“棹歌”歌唱了。“閑淡”是被迫養成的:“無悶”、“無愁”恰是愁悶大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全詞在曠達的語言中寄托了身世之感,也隱隱約約蘊涵著亡國的悲慟;從字面上看,似乎只流露出一點淡淡的哀愁,其實卻收到了“長歌之哀過于痛哭”的藝術效果。
讀蔣捷的詞能讓讀者聯想到作者在宋亡之后,以有為之年隱居不仕的經歷,進而從他那故作放達的語調中,感覺到他甚至是一群南宋遺民詞人縈繞于懷的亡國之痛、故國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