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五」
白駒過隙,戰火中的時間倉促得仿佛只一眨眼,卻已然經年。
建文四年,南京城破,朱允炆引火自焚,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錦瑟站在城門外,看著城內熊熊大火,身上劍傷刀傷無數,卻不覺得疼。九年了,這一場漫長的復仇耗盡了她的心血,蹉跎了她最好的年華。雖然她還是年輕的模樣,但內心早已斑駁入垂暮老人。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熬過一個個漫無邊際的黑夜,沒有人知道那些被夢魘糾纏的夜晚,她如何咬著牙在寒露中等待天亮。
但也許……并不是一個人都沒有。
她不經意地回頭,剛好看到向她徐徐走來的朱棣。他一身黑色戰袍,高大如天神下凡,歲月如刀,在他身上留下了刻痕,他的劍眉更加凜冽,目色更加凌厲。但在錦瑟眼中,面前的人卻與記憶中那個身影重疊,似乎下一秒他就要伸出手,帶她走出這個殘缺的世界。
朱棣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慢慢地抬起,虎口那個新月型的傷疤突然如火燒般灼人,那些話已經從心底蔓延到了喉頭:“錦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像那日我牽起你的手,走出是斷臂殘垣的過去,再不用兜兜轉轉,蹉跎年華。
“吾皇萬歲萬萬歲!”下一秒,排山倒海的吶喊將他到了唇邊的話生生擋住——萬千將士忽然一起俯身跪下,高聲吶喊。
錦瑟回過神,看著周圍黑壓壓的一片,突然笑自己剛才的癡心妄想。他明明是要走向他的千秋大業,怎么可能獨獨來尋她一人!
于是她也俯身跪下,讓身影消失在蕓蕓蒼生中。
他看著朱棣伸出的手劃過她的方向,指向人群:“眾卿平身!”
將領們歡呼,簇擁在朱棣身旁向南京城前進,錦瑟默默地走在人群中,遙遙望著朱棣翻身上馬,像他的帝王偉業邁步。
她看見了他意氣風發的背影,卻沒看見他回首的一瞬間,眼底的失落。
? ? ? ? ? ? ? ? ? ? ? ? 「六」
七月,朱棣在南京登基,改年號為“永樂”。
錦瑟突然病倒。本來只是偶感風寒,卻引發了肺炎,繼而咳血,不到半月,卻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眾人大惑不解,鐵打的錦瑟怎么會被小小的風寒打敗?
也許只有朱棣懂她。九年,她靠仇恨支撐,再大的傷痛也咬著牙挺過。如今朱允炆已死,大仇得報,抽走了景錦瑟崩的最緊的那根弦。他看著她蒼白至極的臉色,知道她不是肺病,是心累。“剛好借這個機會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多想。”他站在榻前安慰她。
朝政更迭,各種事務紛至沓來,他只來得及說這一句,便匆匆離開。
他為她請來最好的大夫——許昭遠,為錦瑟治病的同時,也細心地將她的陳年舊傷一一 調理。
偶爾錦瑟在榻上看許昭遠為自己把脈開藥,他面容清俊,一點也不像西北漢子,反而像個柔弱的江南書生。他細心得讓人感動,錦瑟想去水榭坐坐,他便要侍女上去替她搭件披風。錦瑟不耐煩,扔在一旁不穿,他親自追過來替她系上。
纏綿病榻四個月,待到痊愈,錦瑟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皇帝下旨封王妃為后。那一日,她本來早早梳洗,想去給朱棣請安,謝他為自己花重金四處尋藥。走到半路看到太監總管喜氣洋洋地朝王妃住處走去,身后侍從端著各色珍寶,突然就明白了過來。本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她卻如遭雷劈,心底的疼痛蔓延開來,連身體都變得麻木。
這一日,終于還是來了嗎?
許昭遠似乎是看明白了什么,突然輕輕地拉起她的手,半是安慰半是不經意地說:“我看你這臉色還是沒有好利落。要不今日就算了,皇上日理萬機,改日再去請安。”
錦瑟轉身回了自己的住處。
那一夜她睡不著,默默地站在庭中看月亮。身上忽然一暖,不知何時出現的許昭遠將狐裘搭在了她肩上:“你身體還沒好,不能再著涼了。”錦瑟沒動,也沒有說話,依舊怔怔地看著不知何處的遠方。
許昭遠看著她緊抿的薄唇,忽然有點心疼。他想起她那一身的傷疤,身上的傷可以治好,可心里的疤,他能否幫他一一抹去?尋著她的目光看向西北,他隨口說:“此時正是西北胡楊最美的時候,若是得空,你倒可以去看看。”
“我現在就想去。”錦瑟突然回頭,沉沉地說出這句話。
——還在期待什么呢?他和她本來就是被利益暫時捆綁在一起的,如今他得到了天下,她報了大仇,曾經捆綁彼此的繩索也消失了。她是暗夜中潛滋暗長的藤蔓,不能見光,怎么可能奢求成為開在他案頭身側的那朵牡丹?
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命運已經落下了最后一道,她再也沒有停留的理由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 ? ? ? ? ? ? ? ? ? ? ? ? ? 「七」
朱棣不曾想到,從未開口向自己要過一絲一毫的她,一張口要的就是他最不想給的東西。
“你要朕把你賜給徐昭遠?為什么?”他很努力才掩飾住自己語氣中的失落與哀傷。
跪在地上的她突然抬頭,唇邊竟漾起一道淺淺的漣漪:“聽說此時西北胡楊正是最美的時候,雖然不是花,還是想去看看。”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你是我窮盡一生也不可能抓到的那道光,那就讓我遠遠的離開,或許還能去欣賞別處的風景。
他只是地看著她,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卻看不到她遠在天邊的心。良久,他終于說出了那個字:“好。”
一字而已,卻重如千鈞,像是耗盡了一生的力氣。他將案頭還未寫完的詔書隨手扔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寫下賜婚的旨意。
每寫一字,心里都有一些東西被層層剝離。九年的回憶從眼前倏忽而過,當初他費盡心機想要把她磨成一柄利劍,從未想到日后她會把最深最狠的一劍劃在他的心間。
錦瑟不知道,王妃被冊封為后的那天,朱棣來小憩,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那錦瑟呢?”朱棣抿著嘴角,淡淡的說:“一切等她身子好了再說。”唇角沒有笑意,眼底卻有藏不住的光芒。
錦瑟也不知道,被朱棣隨手扔在一旁的那份詔書上寫著,她將在臘月被冊封為嬪。
似乎命運有意捉弄,每次他們都以為彼此只有一步之遙,最后卻總是發現中間隔著天塹洪荒。如果當初他第一次牽起她的手時,能夠知道這個女子之后會在他心底有這么重的分量,他多希望從那時就不放開,那樣或許就不用分離,就能攜手過三生三世,走到地老天荒。
可惜沒有如果。
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 ? ? ? ? ? ? ? ? ? ? ? 「八」
朱棣在位22年,其間五次親征蒙古。每每路過胡楊林他總要停步。眾人以為皇上獨愛西北胡楊盛景,卻沒有人知道,只是因為很多年前有一個人說了一句“西北胡楊最美”,他便抱著一個明知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地尋遍胡楊林,想著經年重逢,能看一眼她過的幸福,也好。
可是老天不肯偏愛他,那個曾經如影隨形的身影,還是離他而去,在茫茫人海中埋沒無痕。
他想起當年隨從問他給新來的家奴起什么名字,他不介意地瞄了一眼正在看的詩選,說:“就叫錦瑟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她真的變成了錦瑟,綿綿入骨,纏繞進他的生命,至死不能忘懷。可是當時的他忘了那首詩的最后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原來從一開始,老天就悄悄地寫好了結局。早知如此,隨口起個俗氣喜慶的名字,是否結局就會不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