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一」
與他初識時,她年僅13歲,稚氣未褪,如毛般的劉海兒下,是一雙清澈的眸。彼時陽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齊府內卻是一片蕭瑟肅殺。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息。錦衣衛如飛蝗過野,僅用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便將這原本其樂融融的宅邸蠶食成斷壁殘垣。
她被寒光四射的刀劍嚇得忘了哭泣,瞪大眼睛驚恐的看著那些身穿飛魚服的人,押走了她的父親母親。
很久之后,她看見了他。
一身墨色長袍,發髻高綰,劍眉凜冽,目色凌厲,如同仙人下凡,一步一步踏進了她的世界。周圍的一切忽然黯然失色,她被他的鋒芒捆住了視線。他走進她,俯身問:“你想不想報仇?”聲音清冷低沉,無悲無喜。
報仇?
她茫然四顧,墻角的杜鵑花上還沾著弟弟的鮮血,臺階上姨娘從不離身的玉佩被摔成了碎片,耳邊回蕩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和奄奄一息的呻吟。
報仇!
她重重地點頭。
“那就跟我走。朱允炆指使人向父皇告密,是他出賣了你父親。”朱棣眼中是意料之中的滿意。那時錦瑟太小,不出那眸子里的深沉。她將柔弱無骨的小手放進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冰涼堅厚,卻在無形中給了她安慰。她就這樣被他牽著,一步一步離開生活了13年的家。
洪武二十六年,皇帝株梁國公藍玉,被連殺戮者逾萬,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幸存的唯一,她只知道從那一日起,齊府少了二小姐,燕王府卻多了一個叫錦瑟的家奴。
朱棣帶她去看父親被斬首,她在劊子手手起刀落時驚恐的后退,卻被朱棣扳住了肩膀。他說:“錦瑟,你必須看,睜開眼睛看清你父親的表情,他冤枉,他不甘……”聲音低沉如蝕骨的毒藥,讓她不得不睜開了眼。看到父親的血流下邢臺,她忍不住哭號。朱棣用手捂住她的嘴,她用牙齒咬他,生生在他手上咬出血淋淋的一圈齒痕。
? ? ? ? ? ? ? ? ? ? ? ? 「二」
幸存有幸存的代價。朱棣花重金將她送出去密訓,僅用了短短四年,外蒙劍術,西南蠱毒,十八般武藝,竟無一不曉。一切都在短時間內速成,各種艱辛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最慘痛的一次是師傅與朱棣站在圍欄外,冷眼旁觀地被四匹狼圍攻撕咬。她一邊哭,一邊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朱棣,如他們初見時那般張皇失措,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朱棣略有不忍地別開目光,問她的師傅:“她這樣……會不會死?”
黑紗后的清冷身影發出一聲輕嗤:“那要看燕王希望活下來的,是一根只會嚶嚶作響的弦,還是一把隨時可以出鞘的劍。”
朱棣皺了皺眉,再抬頭看向錦瑟時,目光已淡然涼薄。
他的目光將錦瑟心里的一點希望冷冷的撲滅,她突然發了狠,手持短刀反撲,甚至像狼一樣用牙撕咬,終于沖出重圍,一身是血地踉蹌至朱棣面前。她沉默地看著他,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痕,眼底曾經清澈的光芒慢慢地熄滅。
朱棣心底一震,他背過手,左手拇指不由得輕撫右手虎口,那里曾經被她咬出的傷口已經變成了一個新月型的疤痕,他想起那日她滾燙的淚水大滴大滴的砸在他的手背上,砸得他心底一片冰涼。
他看著她眼里光慢慢熄滅,仿佛被人用細弦在心尖上劃了一道傷口,不見流血,卻鉆心地疼。
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嗎?可為什么會有悵然若失的感覺?平生第一次,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惆悵什么。
四年她密訓歸來,成了朱棣身邊的一柄利劍。朱允炆登基后,時時刻刻防范著這個叔叔,她跟隨他出生入死,排兵布將,短兵相接之際,她總是擋在他的前面。
他偶爾想略表謝意,卻總是被她冷言冷語地搶白:“你不用謝我,你知道我只是為了報仇。”如今的她已經冷的像千年玄冰,寒意早已入了骨,他只得搖搖頭,將余下的話咽回去。
? ? ? ? ? ? ? ? ? ? ? ? ? 「三」
唯有一次,她在他面前失了態。
那日她去淮南執行任務,以一敵十,丟了半條命才截下情報密函。還未來得及包扎傷口便聽得探子來報:王府闖入刺客,燕王受傷!她突然晃了手腳,來不及思考就翻身上馬,兩天一夜日夜兼程,傷口流出的血將胯下馬鞍染成了殷紅色,沖進王府時已經暈厥,她踉蹌著進門,正好撞上燕王妃為他換藥,她用白色絹帕輕輕擦去他手臂上的藥膏,輕聲問他疼不疼,眼角眉梢都是關切。
朱棣搖搖頭,對她抱以寬慰一笑,笑容雖淡,卻如同三月春風,化雪無痕。
他從來沒有對她笑過。她看著燕王妃,那嫻靜淑慧的女子穿著一身素凈羅裙,低眉淺笑,眼底含情。也許是錦瑟的動靜太大,朱棣回頭見到是她,不由眉心微蹙。
看到他眼底的責備,錦瑟突然有些憎恨自己——她一身血污,怎么可以如此突兀的跑到他面前,在這二人完美的畫面里生生涂上一團暗色的污漬。
她自慚形穢地掩著一身傷口落荒而逃。
失血過度加上疲憊,她還未走到自己的房間,便失去了意識,她昏迷了六日,高燒不退,不時驚厥。她在夢中哭喊:“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是我被判終生孤寂,為什么我牽起你的那一刻就注定失去了你?
大夫灌了無數碗湯藥,終于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她并不知道在這六天里,有一人每晚對著公文案卷出神到天亮,連續六日不眠不休,他眉頭剪不開的結,像是她炙熱的眼淚生生燙出的疤。
? ? ? ? ? ? ? ? ? ? ? ? ? 「四」
靖難兵起,朱棣帥兵襲擊大寧,錦瑟留在北平保護燕王妃和世子。曹國公乘機近圍北平,城中兵力缺乏,燕王妃激勵將校、士兵、百姓的妻子,發給她們鎧甲,讓她們一起登城據守。
王妃率眾登城時,錦瑟一把奪下她手中的甲胄,套在自己身上:“北平可一日無錦瑟,但不可一日無燕王妃。”
王妃知道她固執,不和她爭,只是默默的幫他將鎧甲系好。臨出門時,她突然拉住錦瑟的手,認真的說:“北平可一日無燕王妃,但燕王不可一日無錦瑟。”——她是他心底的弦,如果失去了她,他的世界將會喑啞無聲。
王妃自有一顆七竅玲瓏心,錦瑟沒看懂的他早就熟稔于心。她自知那出生入死的感情是爭不過的,他既然愛朱棣,就要幫他守住這個人。
錦瑟被仇恨蒙了眼,朱棣被帝王夢纏了身,她看著這兩個人兜兜轉轉,竟忍不住替他們一聲嘆息。
終于,北平大捷的消息送到了朱棣手上。他沒有耐心一字一句的讀信函,有些焦急的問部下:“她呢?”
部下一怔,轉瞬反應過來:“哦,燕王妃平安。”
不,不是她。是她。朱棣聽到自己在心底說,可是部下的話提醒了他,他也只是“嗯”了一聲。略一思付,又說:“飛鴿傳書,叫錦瑟速來,我需要有人先行進入南京城探消息。”
他知道我有讓她待在自己身邊,他才安心。可當他看到錦瑟平安地跪在面前,他卻只能隨口問兩句北平的情況,便擺擺手讓她退下了。
大業未竟,他還來不及顧及她。他想,他們還有那么長的年華,一切總來得及。
? ? ? ? ? ? ? ? ? ? ? ? ?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