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地有一種叫成“坑”(本地音:kan)的水流,如“山坑”“坑仔”——或許因為它小得不足以叫成“河”或“溪”的緣故——應該是天然水流中最小的一個級別了。甚至于它的上游平時除了一些泉眼冒出的流水就沒有別的明顯水流,只是兩山之間一條亂石山谷。這些圓渾的亂石許多都長滿著斑駁柔軟的青苔。河道里是一些枯枝敗葉,雨季才見明顯流水。坑的下游匯入溪或河,水流多起來,漸漸就有了深度。過了若干鄉村后,岸邊的垃圾和瓶瓶罐罐也多了,小孩也就有了顧忌,不敢隨意進入。只有坑這樣的水流才是孩童的天堂。老家的下院坑便是這樣的一條小水流,曾經也是我童年時的天堂。
若從最源頭算起,下院坑大約也有2-3公里長。但通常我們說的下院坑只是從北嚴寺(一個千年古廟,我們稱為“下院”)到入溪的交匯口這段大約1公里的水路。離村子近,走路約20分鐘。溪面窄處僅幾米,寬處也就十來米。沿溪錯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水潭、卵石淺灘和小沙洲。這里吸引我們的地方除了能盡興玩水之外主要是能撿到溪螺——一種吸附在溪石上,如葵花籽大小,狀如釘螺,黑色光滑的螺。若運氣好,還能捉到小魚小蟹。每個夏天,我都會和伙伴們去光顧幾次。以前也不太明白,為何只有這條溪里有螺。現在才知道這螺對水體要求太高,必需是源頭活水,只要有一點污染,它就不能生存。我在城市里看見內河的污泥里居然能撈上來大把大把的蜆子和花蛤,十分驚嘆這類動物的適應力,溪螺估計是沒這本事了,所以至今仍是只能生活在小山溪里。不過也不排除人類用了某些手段或藥物也讓它長得肥肥壯壯的——可那樣的溪螺還敢入口嗎?!
這一段水流基本常年有水,而且不大不小。小孩們剛好可以蹚著水沿溪而上,一路戲耍,邊撿螺邊玩。偶爾還能在溪畔采到野草莓,地茄(我們當地叫“路茄”)之類的野果解解饞,吃得滿嘴藍紫藍紫的。也免不了常有不小心弄濕衣褲的,擔心回家挨罵。但大人們看見帶回了溪螺等成果,也就只是叮囑一番,并無大風浪。晚上便把溪螺煮成湯來配飯。這湯淡藍色,清涼解暑。溪螺肉很小,嚼著還有點苦,但這絲毫不會影響我們對那條坑的向往。
曾有一次和伙伴們到這條溪的上游去游玩。發現這種小山坑只要走進去看,其實風光無限,完全是一個縮小版的山水景區。置身其間才能真正體會古人的寫景名句---“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濙濙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柳宗元)可惜大人們都寧愿舍近求遠到擁擠的人流中看那些開發的景點,也不太愿意走近身邊的隱秘佳境。
現在想起來,至今為止與水最親近的時候也就是青少年時候的下院坑時光了,真正是零距離的肌膚之親。雖然我現在的住處離閩江幾步之遙,但是江湖水深,我也不會游泳,大都是在岸邊觀望罷。僅有的一次閩江一日游是坐在輪船上看風景,與自然之水之間隔了一層文明的膠套,和肌膚之親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我想即便是會游泳,面對渾黃的濁流,也未必敢隨便下水了。福州周邊也是有小溪流的。十八重溪,赤壁溪景致就很不錯。但象這些城市周邊有些姿色的地方大多都被攔起來收門票了,拿著那張紙走進那道圍欄的門,就如進行一次合法嫖娼。馬尾的磨溪倒是還沒有被商業開發,離我曾經住的快安村也很近,但都忙于工作,情趣淡了許多,玩的次數是很少的。也許是因為那里沒有溪螺吧,或許即便有,我們也會嫌它太不夠分量,還不如去附近市場買兩斤釘螺……
時過境遷,如今我們早已過了戲耍山溪的年紀。伙伴們都長大,遠走江湖,搏擊江海。每個人都身不由已地離本源越來越遠。但很多人的心底里這層對山溪與溪螺的眷念似乎一直都未褪去。當都市里”生存“成為壓力,我們就渴望生命能輕一點,輕到像幼年時赤著腳,伸開兩臂如紙飛機般在田埂上飛奔的腳步。輕如在水潭里戲耍時激起的水花。輕如一粒溪螺……
如今只要讀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之類的文字,我常怦然心動,記起那些下院坑的親水時光。安靜的時候想想,其實我們如今也只是期盼能仰面躺在故鄉清溪的水上看藍天白云,若還能有些干凈如溪螺的食物就更妙了!
高世麟(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