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瀘沽湖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到現在快兩個月了,拆了膏藥,扔下雙拐,已經能落地走路。陰雨天的時候,還是會感覺到酸痛。左腳踝后部牽扯著小腿的經絡一直疼痛上去,使不上力氣,走不動道。醫生說,還要慢慢靜養,具體恢復情況因人而異。
在還不能走路的頭一個月,我的左腳形同虛設,除了依靠雙拐就是依靠我媽。那段時間,早上一醒來,我就拄著雙拐緩慢挪向洗手臺,整個人靠著墻面洗漱完畢以后,再緩慢挪向廚房,然后我一個上午的體力值就基本耗盡了。那時,我媽會在廚房灶臺旁放上一個凳子,我坐在凳子上面熱一熱早餐,吃完以后坐在廚房里發會呆,等到體力值恢復一部分,再又挪到客廳的火爐旁,讀書。
晚上等我媽下班回家,簡單收拾完,她就開始伺候我洗澡。搬一個凳子放進浴室,攙扶我挪到凳子前,把噴頭遞給我。等我洗完以后,進來幫我穿衣服。剛洗完澡,拖鞋底濕濕的,雙拐也容易打滑,我媽就說,“你把全身力氣靠我身上,把我當拐。”可我媽其實弱不經風,比我力氣還小,靠上去,她時常踉蹌幾下。
到床上,我媽又幫我擦藥,按摩。這才結束我麻煩的一天。
回想起來,在家修養的那段日子,的確悠閑愜意啊。吃飯、看書、刷劇、睡覺,就看著時間慢慢過去。但是,每一次洗完澡,我媽扶著我挪回臥室的時候,我都感覺到不安。這不安,不是怕我媽承受不了我的重量,而是怕她承受了太多。
2.
早在09年冬天的時候,我的左腿腳踝就骨折過,那一次挺嚴重,撕脫性骨折。拆完石膏,從長沙飛回北京之后,我爸就開始了他的車夫之旅。車,是自行車。
我高中校規嚴明,汽車不讓進,單車也不讓騎。我爸為了把我從家送到教室里,不知道哪里弄來了一輛自行車,每天接送我上下學。校外能騎的路段,他就騎一騎,等一進到校園內部,他就不得不停下來推著我走。
從校門走到教室,平常步行也就七八分鐘的事,可我爸推著我每天都遲到。不是我們從家里出發得晚,實在是自行車太難推了。自行車兩個獨輪,加上我又只能側著坐,根本很難掌握平衡。
北京冬天的風是能把臉削下來的,我龜縮在自己的圍巾和帽子里,聽著我爸的遲緩腳步和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這個冬天好漫長啊,我想。
3.
我的左腳腳踝一直命途多舛,扭傷、摔傷、骨折。09年冬,因為骨折被困在家中、活動受限的時候,我一遍遍讀史鐵生的文字,他帶給了我很多思考與感動。今年,再一次重讀《我與地壇》,我對殘疾這個議題有了一些感悟。
劉瑜寫過,適應孤獨,就像適應一種殘疾。我卻覺得,孤獨跟殘疾相比,太輕巧了。事實上,任何事在殘疾面前,都卑微地不值一提。
殘疾對人的打擊和摧殘,是自身的殘缺,和社會的歧視。史鐵生不知道奔跑是什么感覺,周云蓬看不見琴譜,程浩一生未曾戀愛。他們都活得比凡人更加燦爛矚目,可縱使文學和音樂點亮了他們的一生,但殘缺的遺憾終究難以彌補。
同時,來自社會的冷漠、偏見、歧視,從殘疾的“疾”字上,就可見一斑。蔡聰在《奇葩大會》里說,遇到盲人,一般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哎,可惜了”,第二反應就是,“呀,你完了。”?
記得我認識一個雙目失明的姐姐向玲,她在三歲的時候,被哥哥用鳥槍打瞎雙眼,從此之后只能讀特殊學校。那時候,我覺得周圍的人對她都怪怪的。善良禮貌,但是卻特別刻意地疏遠;她自己倒是開朗坦然,但我卻總覺得這種偽裝的堅強有一種說不出的辛酸。
休說堅韌不拔、自強不息,所謂勵志,在活生生的殘缺面前,蒼白無力。
更重要的是,殘疾對人的折磨,是心靈的鞭笞。在我短暫的“殘疾時光”里,我被暴躁和愧疚這兩種情緒所糾纏。暴躁的是,不知什么時候可以康復,過上正常的上學生活;愧疚的是,不知什么時候可以康復,不再給父母帶來無端的負擔。
我的“殘疾時光”是有個盼頭的,我知道我會康復,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日子,但是未來總會到來。可是那些朋友的盼頭是什么呢?他們的遺憾,會一直延續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他們的盼頭不是早日康復、甚至都不是情況有所改善,而是“快樂一點”,自己快樂一點,多找點樂子。
4.
在臺北交換的半年,非常觸動我的事就是,臺北的街頭,隨處都是這樣那樣行動不便的人。他們很獨立,有的甚至不需要有人陪同。
每一次有人坐在輪椅上等公車,司機都會穩穩地停好車子,從駕駛座走出來繞到車后門,在臺階上鋪上一個搭板,方便輪椅上來。等人上來了,再收好搭板,繼續開車。下車也是如此。無論是司機還是乘客都神情自然,沒有人會抱怨,就連一絲過多的矚目都沒有;坐輪椅的人一般道完謝,也就淡定地繼續坐著他的公車。
這一切,都是那么和諧而自然,仿佛沒有人有什么特殊。
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5.
記憶中,我跟向玲姐姐唯一的交流就是,她在我的書房要求我給她讀《讀者》。上小學的我還太不懂事,偽裝的善意還沒學會,只覺得很煩。
我反問她,“那要是沒有人在你怎么辦?”
她說,“那我就自己一個人聽收音機啊。”
據統計,中國的殘疾人人口有8500萬,我在公車,地鐵,人行道,便利店,菜市場都幾乎看不到他們。那么,他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