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歸走筆
走得也算不近,一下子走到了秭歸。沒想到,走出了一檔子事。
糾正一下,剛剛我說的走,不是說我這個大活人真正地,靠兩只腳去丈量,而是坐車。這樣就免不了你說我賣關子,反正吧,兩頭都不落好的情況時有發生,現在就發生了。
小時候的秭歸,對我來說是十分遙遠的。實際上用十分這個副詞修飾形容遠遠遠不夠。在大人日積月累熏陶下,朦朧記得秭歸好像就是屈原的家鄉。再大點肚里裝了一些墨水,知道了有個古詩名篇叫《桔頌》的,就是這個屈原親手栽培的。 再后來,再再的后來,還認識了,和平大使王昭君,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的夏明翰。某種意義上,秭歸的名篇就是靠這些真理的使者傳揚四海五洲。
故事出在一個小男孩身上。
撐死了也就十二三歲,正讀五六年級的時候。他說他要給我當導游。當就當唄,反正就算是我這個外地人雇傭童工,估計每天也付不幾個銅板給他,何況他是自告奮勇,起先我并沒有雇用任何人的意思,我敢對天發誓。這小男孩的熱情是肯定的,給外地人指指路,幫點小忙啥地一千個不可能,一萬個不應該是不會討要報酬啥的。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姓不要報酬的理念,早根植于一代又一代人心地原野搖曳生姿了。
小男孩問我想去哪,先去哪。我笑了,這小家伙怪幽默呢,你是導游你說算。
小孩子裂開大嘴叉子用笑接住了我的笑。那好啊,咱先說明,不知你老家有沒有這個說法,就是先明后不爭。我點點頭,表示我懂。
一天五塊!小男孩伸出五個手指頭。
五塊就五塊!我也學他伸出五個手指頭。
小男孩大嘴叉子又咧開了。這時候我才看見他嘴里的風景:齊整整上頜缺少兩顆門牙。我指指我自己的上頜牙,小男孩畢竟不笨,很快領會我的意思。小男孩用夾雜著土語的所謂普通話咕嚕一陣,我大致知道他說話的含義。現在不是告訴你的時候,目前最緊要的是我們都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小男孩嚴肅起來。
小男孩說:你我能在秭歸這地方相遇,不能說不是緣分,看在這份緣份上,你就雇用我吧?保證你不多走一步冤枉路。
在小河岔的指點下,我看見了圪蹴在一個山坳的幾間平房,外觀上看,不舊也不新。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小男孩說要不是今天風緊我就請你到我家,親自泡茶給你喝。他說他在鄉政府舉行的青少年茶藝表演賽上奪得了大獎,捧回了一個金杯。我沒按他的意思走,我想知道風緊是怎么個緊法。沒想到小男孩步子倒不小,我撂幾個稀步才攆上趟。
小河岔囑咐我,從現在起我都不要說話,一切交給他,出了任何差錯都由他負責。我心里免不了嘀咕:小小年紀就知道吹牛皮說大話,就你能負什么責,我十五歲的孫子比你大半截,在校值日都懶干,拿錢雇人掃,在家更不用說了。早聽說山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很能干,他們的后代估摸也不會差哪去。但瘦小的小河岔就身體發育狀況看,像個六七歲的孩子。
迎面走來幾個警察,咔吧掐斷我的胡思亂想。不要說話,跟著我走!小河岔又扔給我幾根鍘釘。剛穩定一下情緒,只聽啪啪啪幾聲脆響,三個警察齊刷刷給我敬禮。乖乖,我從沒受過這么大的禮遇。懵懂一會,我很快瞇瞪過來,人家敬重的百分之百不是我,而是我前邊的小河岔。小河岔肯定是一個有故事的小河岔。
小河岔給我當了三天的導游。
臨分手,我想送他些什么禮物,翻遍背包沒能找到合適的禮物。就決定按每天五十算,三天一百五,再給他五十元的小費。我摸出兩張面值一百的鈔票給他,他沒接。
十五,就十五!小河岔說,一分不多要一分不少要,十五!人吶不能不守信用,開始就講好的。
我想說,一開始你只是伸出五個手指頭,誰知道是啥含義,我理解成五分、五毛也可以,當然你理解成五百、五千也可以。
小河岔不再言語。我說沒零錢,就二百。小河岔翻自己的兜子只翻到卷角的十塊錢。他把十塊錢往我手里一塞轉身走了。我想把這十元錢還給他,喊一氣,回答我的是大山的響應。這樣算,三天小河岔掙了短二百。不管咋說我算沒虧待他。
倒過來敘說。三天里,我見證了小河岔的人緣,每到一處都有不少跟他打招呼的,但小河岔遇到熟人只是擺擺手,并不說話。好像是個啞巴,一旦遠離了熟面孔,給我介紹沿途的景觀及動人的傳說,總是倒背如流。
每天大傍晚太陽即將被山坳吞沒的時候,小河岔以把我送到旅店為標志,煞束一天的工作。小河岔說給你留點自由空間放松放松。我說,跟著你并沒有絲毫緊張。他說那不一樣。
第二天,天光還亮,我獨自溜達。在一個半山腰只有兩、三戶人家,較為偏僻的小食店門口有一個醒目的牌子,牌子上有張嵌在塑料膜里的畫像,正是小河岔。
那晚我在小女孩家吃的晚飯。
一頓飯的功夫,我知道了好多事情。
第四天中午我準備啟程回返,接到一個搞企業的朋友電話,叫我替他看看秭歸的臍橙九月紅,叫我拍幾張照片給他,他想購買一些新鮮臍橙發給員工。
經指點,拐過兩個山坳就是起伏連片的果園。說是連片,其實是分散在各自獨立的陡坡上。有些早熟品種已經采摘。
不遠處就是一片藏著金黃的墨綠。臍園到了,怪不得剛才鼻子捉到一絲香甜。在顫動的金黃里有一粒彎腰人,正勞作著。他那彎曲的背影,是有幾分美感的。于是我拍攝了他。哪想他直起腰身,我才認出是小河岔。他在幫人家摘臍橙,一天七十五。
走過來幾個大人對我說,要不是給我當三天導游,他就能完成心愿了。我忙問什么心愿。那人不答,自顧自忙著分類包裝果子。小河岔也被一個人招呼到遠處。趁機搶拍了一系列照片。要是不搶,萬一再冒出來一個拿著砍刀的,豈不白來。
這里雨多,說不上什么時候,就來一場雨。回走的時候忽然下起雨來。我四下巡視,白費,沒有躲雨處。雨不大。但我在雨中呆久了,相信我能飽受淋漓之苦的。幸好有一棵能陰十畝地大樹,我跑那里去避雨。可好景不長,樹也開始逐漸地漏雨了。我深知再過一會,樹下雨和外面雨,一定會和諧的,同步的,那時我別無他法,只有受罪的份。大樹的根、莖、干、葉及周遭的精致,無不在宣告大樹的滄桑。沒有上萬年,該有幾千年!一抬眼,看見遠處雨中,搖曳著一朵小黃花,好像慢慢地開大。我不相信自己眼睛,細一望了,才辨出那是一把傘,黃的,往我這個方向移來。我腳下站的,卻原是一條小道兒,待雨傘快近了,不用人家說,我也應該早早讓路的。正當我準備讓路時,那雨傘忽然一歪,傘的主人居然是小食店那女孩。這時候她才自報名字叫樹女。接著強調不是淑女,是樹女。四歲時這里爆發了一場超級大山洪,緊急之下她爬到樹上緊抱住才……樹女!她說,給你送傘了,是河岔叫我送的。說罷,丟下傘回頭匆匆跑雨里去了。
經過咱就省略不說了,結果我得到一份以秭歸縣旅客中心頒發的一份精美的捐贈紀念。正面印著捐贈人及所捐贈的數目,背面印著屈原《桔頌》的節選:
后皇嘉樹,桔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補記:回家后我反復看那副精美的卡片,我什么時候捐贈的呢?天地良心,連個捐贈的念頭也沒冒出一個,咋就上了人家秭歸的光榮榜了?老婆是數學老師,經過她精心演算,謎底揭開了。我給了小河岔二百,她找我十塊,還剩一百九十,減去他三天的導游費,整整好還剩一百七十五。就是說,小河岔是以我的名義捐贈了一百七十五塊錢。
從那開始,我心里,我面前,總有一條小河嘩啦嘩啦地流淌,極具韻律,極具景致,極具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