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最新散文集《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上市不久就買了,看得很慢,這種體例的文字,適合慢看,有閑暇心時候看,有浮躁心時候看,想看的時候看,不必追逐逼迫。
讀《金剛經》得到什么?自有是經以來,各人各得其所吧。蔣勛開篇寫道:“《金剛經》我讀慣了,隨手帶在身邊,沒事的時候就讀一讀。一次一次讀,覺得意思讀懂了,但是一有事情發生,又覺得其實沒有懂。”我想,這就是經典之所為經典吧。看懂文字容易,生活里切實做到,有行難。因此要一次一次讀,在時間河流的婉轉跌宕里讀,“不是要讀懂的意思,是時時提醒自己”。長河漫漫,路途長遠,時時省思因果,知道“舍得”,知道“舍不得”。
本書有三卷,卷一 回頭,卷二肉眼,卷三無夢。
看到“回頭”二字,會浮現《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野游到智通寺看到的那副門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若是這種醒世格言,本書恐怕也不必看下去了。
本卷描述蘇東坡篇幅最大。《蝶戀花》里有東坡的青春喜氣,年輕調皮,是“烏臺詩獄”前那種對青春明媚的眷戀。《江城子》千里話孤墳,少年夫妻,紅顏記憶,恩愛傷逝使東坡懷戀成泣。中秋月夜醉飲放懷,寫下《水調歌頭》,懷的是子由,不也是寫出了眾生的心境嗎——“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蔣勛寫道:
東坡四十歲寫《江城子》,四十一歲寫《水調歌頭》,都是至情至性的作品,然而生命還有更大更難的功課要做。還有三年,他要遭逢大難,為小人陷害,關進牢獄,詩句一字一字當把柄,要置他于死罪。或許心中懷著普世的大愿,還要過生死一關,否則也難徹底覺悟吧。喜愛讀佛經的東坡,要考驗自己生死關頭是否真能做到“不驚,不怖,不畏”了。
備受戲弄和折磨的東坡,從牢獄出來下放黃州后的作品,蔣勛選擇了以下幾首詞并起了相應的小標題來闡述他的思路和思考:《卜算子》——揀盡寒枝,《定風波》——也無風雨也無晴,《臨江仙》——倚杖聽江聲,《念奴嬌》——江山如畫。至此,蔣勛寫道:
《念奴嬌》之后,東坡現實中幾度浮沉,或貶嶺南瘴癘的惠州,或貶蠻荒的海南島儋州,然而他在認真做生命的功課:在瘴癘中贊美荔枝的好吃,在蠻荒之島靜觀領悟天涯海角的壯闊宏大。別人的懲罰折磨,一轉瞬,都變成了生命的鑒賞,東坡的生命無入而不自得了。
我喜愛東坡,一如蔣勛所喜愛。回頭蘇東坡的生命,他總是對美戀戀的舍不得,對有情眾生念念地舍不得,在跌宕的生命里自喜,在豁達的生命處哈哈一笑,揮毫潑墨,收放之間,行筆流字。
《金剛經》有云:
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所說法不。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來無所說。須菩提。于意云何。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塵。是為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須菩提。諸微塵。如來說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卷二,蔣勛從日本新干線邊的水上小鎮寫起,看景,聽水聲,清晨誦經。
寫臺灣報春的梅花,花蕾集結密聚,千蕊萬蕊,如前塵往事,令他想起鄒復雷的梅花畫作《春消息》,以及楊維禎的長篇跋尾,他們的舊故事,飛揚入雪,狂狷淋漓,讓人迷戀。
寫失智的老年,我相的我,壽者相的母親,以及無眾生相的八大山人……渴愛叢生,巨大的擁有和失去,最后也可以是舉重若輕的舍得。
“美是一種癡”。“生命到了癡絕,卻只有血淚”。癡得血淚迸濺,“在大寂寞大孤獨中走向絕望之處,卻可以一聲長嘯,驚天動地,使世俗的美,紛紛隕落。”
晚清肅親王一件“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清泥沒晚潮”的書法,能卷起多少歷史舊思潮?蔣勛對西湖的夢牽魂繞,是攬閱了多少掌故,惦記多少細枝末節的人事?舍不得啊!
感動蔣勛寫的莫奈,年紀輕輕用他聰明銳利的肉眼觀看人間,有了早起的繪畫成就。遇到布丹后,他有了反省,學會了謙卑,似乎開了天眼。為對抗始終不能面對自己時代的保守的官方美展,他自己舉辦一次集結展出,《日出印象》慧眼獨到卻被時人嘲諷為“印象”——一個從諷刺而來,卻成了歷史的碑記的名字由他而起——印象派!莫奈的坎坷并沒因此而結束,是遠遠還沒開始……
但他沒有停止創作,蔣勛寫道:
莫奈在黎明等待干草堆上第一道曙光,在夕陽里等待最后一線陽光消逝,看到月光照亮草堆的輪廓,看到大雪覆蓋著的草堆。一個最卑微平凡的主題,不像風景的風景,莫奈看到了,沒有諷刺,沒有批判,甚至沒有要“抓住”的欲望野心,他回復到單純的看,好像希望看到物質的本質。
“干草堆”系列持續創作了七年。此后莫奈的作品常常是在長時間對同一主題的重復觀察。他最后持續最長時間的系列創作是“睡蓮”,長達二十幾年。
“莫奈用世人不容易了解的眼睛看著時光里的物質,他在修行自己觀看事物的另一種能力吧?”我們的一生,能修煉出多少種觀看世界的方式?能不斷地舍得自己舍不得的思維和觀念嗎?
《金剛經》有云:
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肉眼不。如是。世尊。如來有肉眼。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天眼不。如是。世尊。如來有天眼。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慧眼不。如是。世尊。如來有慧眼。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法眼不。如是。世尊。如來有法眼。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佛眼不。如是。世尊。如來有佛眼。
卷三,寫清邁的無夢寺,寫吳哥之美,寫黑塞的《悉達多》,寫池上之優,寫城市的記憶,最后,寫給春分。他“游走在洪荒的島嶼,立春,驚蟄,所有蟄伏的生命都在沉埋的土中蛹動,它們就要蘇醒復活了。”
年輕時候走過一條路,曾經在路上狂歌酣醉,在愛恨糾纏里涕淚滿襟。走到峰回路轉,走到水窮之處,走到迷霧朦朧,走到月華升到峽谷中線,月光清澈明晃,我想歌聲的高音或許可以和此時山川對話。峽谷里月光如水,然而有人哽咽,有更年輕的聲音跟我說:“老師,我畫不出這樣的山水。”
多年來一直記得月光下那年輕的容顏,他知道美術不是皴法,美不是技術。美使他劇痛,美使他熱淚盈眶,美使他懂得謙卑。
美,是生命的功課。
“沒有舍得,沒有舍不得。”
“眷戀過歲月,也都知道歲月無關,是留也留不住的。”
文/兮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