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驢得水》話劇要比電影早,正好最近有在自己城市的巡演,還猶豫到底要不要去看。誰想在這之前電影版先上映了,沒忍住就跑去了附近的影院。我右手邊是兩個抱著4桶爆米花、2杯飲料同時入場的男生,左手邊是一對異性情侶,觀眾組合大致分布就是男女、女女、男男,和我。
一聲槍響影片結(jié)束,望著屏幕上晃動的紅衣裳,我就坐在那,只是坐在那,哭不出來笑不下去。這大概是近幾年我看過最好的國產(chǎn)院線電影,聰明、嬉皮、深刻,它一本不正經(jīng)地搞笑著,卻幀幀刺痛你。
我想我們不能哭,我們要狡黠而神秘地相視而笑,對這個世界說“呸!”懂得,是我對這部作品基本的尊重。
1.烏托邦
民國時期在與世隔絕的窮鄉(xiāng)僻壤有幾個知識分子,他們有理想有抱負有情懷,他們團結(jié)樂觀奮斗。校長致力于農(nóng)村教育事業(yè),周鐵男、張一曼能夠毫無怨言貢獻自己工資補貼學生獎學金,裴魁山雖有怨言最終也交出報酬。四個人每天你耕田來我織布,你開黃腔我來補,其樂融融。
任素汐飾演的張一曼美呀,那種美而不自知的狀態(tài)簡直令人瘋狂。畢竟話劇演員出身,舉手投足間的氣質(zhì)藏都藏不住。可以穿著旗袍端坐在大堂,風情萬種;也可以剝著蒜皮唱著歌,人畜無害。
裴魁山要她去昆明,她反問“昆明,會下雪嗎?”然后把大蒜皮撒向了空中,那一刻青山不老,為雪白頭,最撩人的哪里是夜色,明明是你。
這時自由、愛情、夢想于此處,烏托邦式的無憂無慮生長著。
2.權(quán)力入侵與知識分子的毀滅
如果沒有特派員的到來,這片土地會仍舊如象牙塔般的存在。可是,他來了。
世界上有很多東西你可以選擇視而不見或避而遠之,除了權(quán)力。
周鐵男:
看他跪下的那一瞬間,我寧愿他死了。他的靈魂比他的肉體死得更快。也許所謂的英雄,就是因為第一槍毫無偏差地打中了吧。他原來的橫沖直撞、血氣方剛,對裴魁山的唾棄對張一曼的仗義,隨著那顆劃過他臉的子彈,一同消失了。
死生面前,男兒膝下無黃金。
周鐵男對孫佳說“你被槍打過嗎?”槍是什么?槍就是絕對強權(quán)。
我向來不難過小人諂媚,我難過的是原本誓做英雄的錚錚男兒,給自己曾經(jīng)鄙視的人跪地求饒,是每個人面對絕對強權(quán)時的無力感。什么知識分子擲地有聲的尊嚴,什么知識分子不卑不亢的風骨,讓那一跪都給跪碎了。
他說“我們是狗,只會叫”。你都不知道聽到這句話我有多好奇,好奇到想眾酬往當代知識分子腦袋里按攝像頭,我想看看他們的表情,更想知道他們聽到這句臺詞會想什么。
可能是在校園里待太久了,見過太多頂著高級知識分子頭銜干盡人間丑事的學問家們。他們重復驗證早已明確無誤的事實,精致熟練地玩弄文字游戲,在象牙塔里裝出一副偽抵抗姿態(tài),美其名曰學院派主義。
無關(guān)痛癢的批判,似是而非的道義,要么是過分享受搖旗吶喊的快感,卻忘了自己沒有站上街頭;要么是躲在功成名就的溫室里苦口婆心地勸誡學生,識時務(wù)者當緘默。
不,我不是說緘默有錯,只是代表社會最開明最先進思想承載者的知識分子們都不說話了,那這個社會就完了。電影里“只會叫”,現(xiàn)在呢?連叫都不叫了,或者說,叫出口的都是阿諛奉承的廢話。
最危險的時候,不是我們叫得最兇的時刻,而是我們最沉默的時刻。
結(jié)尾周鐵男讓校長快點的鏡頭,終于,體制的受害者變?yōu)榱梭w制的維護者。
張一曼:
說真的,我不知道除了死,這個世界能送給她最好的結(jié)局是什么。一個能把大蒜皮當成雪花的女人,一個永遠穿著旗袍昂頭挺胸的女人。
好友說她覺得這部電影什么都好,唯有表現(xiàn)女性的方式她不喜歡。我明白,她意指對女性的不尊重。有一萬種建構(gòu)女性自由的途徑,編劇偏偏選擇了“性”自由,由此引來了道德衛(wèi)士的抨擊。
可我覺得,這恰恰是編劇聰明的地方。
一種觀念到另一種觀念的過渡,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極端破壞。
比如早期命題相對女人男人是優(yōu)等物種,推翻它最直接的否命題是,相對女人男人是傻逼。最終這個命題會穩(wěn)定在男人女人里面都有傻逼,要分人判斷。但你要是溫和改良,說男人有可能是傻逼,算了吧,他們不全挨罵是不會理你的。
意思就是,正因為“性”是女性長久以來最禁忌的領(lǐng)域,越是避諱越是枷鎖,越是要光明正大的展現(xiàn)和討論。你要我立貞潔牌坊,我非放蕩給你看。幾千年來男人三妻四妾,現(xiàn)在我睡幾個男人怎么了?
吃你家大米了?用你家精子了?
當最極端的狀態(tài)被尊重,其他方面是不是會更容易些?
當然,她睡有婦之夫不對,但,罪不至死。況且,銅匠不是真傻,他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他可以選擇不被睡,最瞧不上兩個人作下的妖讓一個人背鍋。
整個事件最惡毒的地方是哪?
是張一曼成了權(quán)謀斗爭的擋箭牌和犧牲品。
睡銅匠是為了學校騙他照相,銅匠媳婦找上門為了校長知遇之恩坦蕩而出,為讓銅匠回歸家庭故意惡言相向,又為了學校能夠留下來任憑銅匠羞辱,哪一次都不是因為私欲,校長、周鐵男、裴魁山間接利用完后,又反手將張一曼推了出去。
真是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
如果你硬要說她活該,我無話可說。因為在我的價值觀里,善良跟活該不等同。
張一曼讓我想起余虹,她在日記里寫到“為什么我總是急于同你們,我的男孩子們,做那件事。這是因為,只有在那件事的進行中,你們才懂得我是善良的。我試過很多方法,可最后還是確定了這個極為特殊直截了當?shù)姆绞健!?/p>
她又像黃偉文筆下“夠絕情我都趕我自己出去”的水瓶座女生,任她人多漂亮,都不及她矜貴的女生。
我喜歡的女孩們,一樣的跟平凡庸俗生活對抗,一樣的純粹而熱烈,一樣的用生命去體驗生命,一樣的未能善終。這讓我懷疑浪漫主義的歸宿,根本就不是理性,而是悲情。
就讓我為你梳妝,讓你為我對鏡貼花黃,讓我,在你身旁。
所以,對我笑吧,笑吧,就像我們初次見面;享受我吧,現(xiàn)在,人生如此飄忽不定。
特派員秘書:
這個角色跟銅匠同等微妙,兩個鏡頭,一是張一曼被剪頭發(fā)時,他紅了眼睛并有一個扭頭看向別處的動作。這個動作叫做“不忍”,對美好被毀滅時的惻隱之心,張一曼就是那個美好的符號。
二是在一曼差點被強奸,而周鐵男因為槍已經(jīng)絲毫不敢反抗時,他挺身而出救下了她。這點“不忍”,這點“正直”,是在絕對強權(quán)下淪落為走狗后僅存的良知,讓他跟別人有了一些不同。他就是將來的周鐵南。
銅匠、銅匠老婆:
銅匠的人設(shè)太有深意了,從開始單純的傻到最后無知的惡,黑化過程落腳在“有教無類”上,對當今教育的諷刺意味隔著屏幕濃度系數(shù)都過大。
其實教育沒有原罪,有原罪的是人的貪念。有的人通過教育獲得了更廣闊的眼界,卻沒有學會道德和善良,于是造就出一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之所以說銅匠無知,不是談他心計,而是他對知識的理解。他根本就不懂知識的本意是教人向善,學為好人。而現(xiàn)實中的銅匠們,似乎不比真銅匠好到哪去。
對于銅匠老婆,無知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幸福。
校長、裴魁山:
這兩種人多到讓人沒有寫的欲望,一個顧全大局委曲求全的老者,一個機靈抖盡內(nèi)心齷蹉的小人。
“憑什么用你的道德標準綁架我的利益?”加上對張一曼那段連氣兒都不喘的蕩婦羞辱,這副嘴臉看到我想跳進屏幕打他。
比張一曼挨罵更可怕的,是我發(fā)現(xiàn)旁邊吃爆米花的男生在笑。他心里覺得裴魁山罵得特對特爽吧,幸好他看上去只有男朋友。
孫佳:
“過去的如果就這么過去了,以后的只會越來越糟”,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時間什么都不會說,我也這樣告訴你。
特派員:
“我們?nèi)萑讨R分子的脾氣,但也是有限度的”。我說服不了你,我手里的槍可以;我睡服不了你,生活可以。
3.只破不立具有虛無主義傾向
事實上這部電影并不單單諷刺知識分子群體,人性哪里會分群體,人人都有被馴化的可能性。感謝這部作品,讓受眾在無數(shù)解讀中了解到,藝術(shù)和政治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或者說它們曾經(jīng)是一回事。
電影的內(nèi)容在講知識分子的軟弱與妥協(xié),而拍這部影片的行為又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反抗而存在。諷刺本身就是一種提醒,提醒關(guān)于犬儒主義“不拒絕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認同的接受”。
我也只有在深夜才好意思說,不是江湖一男兒,亦懷家國天下先。
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是自由的,那么任何人都不可能是自由的。有生皆苦,無人不冤,誰都不能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