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2016年5月2日，星期一，陰。

這個季節的江南，陽光還沒有那么毒辣，陰雨也還沒有開始連綿，可以說這是這個地方一年中難得的舒適宜人的時光。

然而，南江大學后山地下實驗室里卻沒有什么好氣氛。

“靳教授，為什么？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一身白色實驗服的年輕人摘掉護目鏡，狠狠地摔在地上，大聲質問對面的中年教授，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不已。

“青文，我實話跟你說吧，這是上面的意思。這件事情我只有三級權限，對內幕我同樣一無所知?！北环Q作靳教授的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上面的意思？”陸青文此刻怒火似乎瞬間消散，聲音里充滿了自嘲意味：“又是上面的意思……這些官老爺們哪里懂科學？一群溜須拍馬的政客，偏偏要來管科技……這是什么世道……”

靳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沒辦法，憑你我的力量根本無法改變什么……先回去吧，你上個月申報的課題只能先封存起來了，我再給你另外找個課題吧，說什么也不會埋沒你的才華?！?/p>

“我知道了……”陸青文轉身離去，將實驗服掛在架子上，身形有些佝僂，腳步有些沉滯，就這么一步一步走出了實驗室。

跨出黑色合金門，路燈與樹影帶來讓他一時難以適應的昏暗。手機振動起來，屏幕上出現她的名字。

“喂，嗯，我剛做完實驗……你說什么？……為什么？……好吧。再見……”

陸青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回住處那段路的。

自己本來已經開始準備的課題莫名夭折，長久以來的心血付之東流。正當他最需要安慰和陪伴的時候，女友提出分手。

這難道就是命？最篤信科學的陸青文腦中甚至冒出了這樣的聲音。

帶著淡淡的酒味回到公寓，陸青文心中滿是苦澀：“連喝酒都不能放心地醉，這幾年的努力到底換來什么？”

從褲兜里摸出鑰匙，摸索著找到鎖孔的位置，正當他要打開房門的時候，隔壁的門開了，一道亮光透了出來。

門口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腦袋很大，戴著一副厚厚的大框眼鏡，衣服樣式奇特。

“你好啊，進來坐坐？”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音調起伏很大。

二、

關于這位鄰居，陸青文實在是知之甚少。甚至在這一年里，只見過他兩次。

平時他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估計是在搞什么奇怪的研究。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陸青文時常聽見他的屋子里傳來敲敲打打甚至是爆炸的聲音。

“大概是個民科吧?！标懬辔倪@樣猜測。

一開始他還有些擔心發生什么事故，想仔細了解一下，不行就換個地方住。

但他工作太忙，而且隔壁爆炸聲雖然不停，但也沒有任何特別的事發生，漸漸地他也就忘記了。

…………

可是今天這位古怪的鄰居為什么要邀請自己進去？

雖然滿心疑惑，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陸青文還是跟著頭很大的老頭走進了他的房間。

一進門，一根小巧的機械臂就伸到了他的面前，淡淡的藍光從頂端的圓口發出，似乎對他進行了一次全身掃描。

“哦吼，終于有客人來了！”掃描完后，機械臂“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親愛的小伙子，你從哪里來啊?你是怎么被老頭騙進來的?只有你一個人嗎？我跟你說你可別被老頭騙得太慘啊……”

“行了行了馬修斯，一邊玩去!”老頭打斷了喋喋不休的機械臂，騰出兩只椅子，“先坐一會吧，有點亂，別介意?！?/p>

陸青文坐在椅子上，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眼睛一眨不眨，嘴張得老大。

屋子里到處是奇奇怪怪卻又有著獨特美感的儀器。

半空中懸浮著一顆小小的圓球，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內墻全部被拆除，原本廚房的地方有一個類似古代渾天儀的東西，刻有繁復花紋的金屬圈在不停轉動。

臥室里放了一口巨大的“鍋”，還冒著各種顏色的蒸汽。“那是藥爐，用來做生命藥水和法術藥水的?！崩项^解釋道。

客廳里還有一架機床模樣的大金屬架，上面放了一個鞋子那么大的“炮”。陸青文也跟軍方的武器研究所合作過，但他從沒見過這種形狀的炮，就算是在研究古代熱武器的時候都沒見過。

老頭見他盯著看，又解釋道：“那是進化炮臺，是我最喜歡的武器，最近在為一件事做準備，所以多做了幾個。”

房子里不僅僅有這些，還有各式各樣的機器。有的充滿未來感，線條簡潔，光彩奪目。有的非常具有蒸汽朋克的味道，噴著熱氣，發出轟隆隆的響聲。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瓶子盒子等容器，以及密密麻麻的管道線路，不知什么材料制成，都繪有神秘的花紋。

到陸青文心情稍稍平靜下來，老頭才開口：“不要這么吃驚。我找你是因為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現在你們的世界也面臨著同樣的危機！……嗯，以前沒有，但現在有了……這么說也不對，危機是一直存在的……”

“以前只是符文之地，但現在還有地球，還有好多好多世界……”

“嗯……虛空那邊不知什么時候就要出來，那家伙也快守不住了……”

“它們遲早是要打過來的，現在早做準備也好……”

老頭的話十分混亂，但陸青文仔細聽了之后還是整理出了大概意思：

宇宙中有很多世界，老頭來自另一個世界。這些世界都面臨著一個大危機，危機來自一個叫做“虛空”的地方?！疤摽铡崩镉锌膳碌臄橙?，有個守門人守在入口，但它們總有一天要打過來。

為了做好迎戰準備，老頭所在的世界制訂了一個計劃。老頭與其他幾位科學家和大法師負責研究武器裝備和法術。老頭在一次實驗中意外來到了這個世界，他經過將近一年的努力，終于和他的世界取得了聯系，他們會在七天后將他“召喚”回去。

在回去之前，這七天里，老頭要教陸青文一些“基礎的”知識。

……

“你要我跟你學習？”陸青文一臉愕然。

“對!時間很緊。”

要是在以往，一個莫名其妙的老頭說要自己跟他學習，陸青文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但在看到屋子里這么多神奇的東西之后，陸青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跟何況，他的課題被封存了，女友也離自己而去。他現在好像也沒什么事可做。

“那我……試試？”

“確實是個明智的選擇！”老頭顯得很興奮。

……

三、

之后的幾天，陸青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他發現自己之前所學的理論和技術在老頭面前一文不值，每當他反駁的時候，老頭的解釋又總能讓他啞口無言。

他雖然說話沒什么邏輯，但對于陸青文的疑惑，他總能一陣見血地給出解釋：

“順序……熵值……無限循環的數列……”

“你路線的余弦，再除以……”

“注意你的向量！”

……

那個啰嗦的機械臂似乎是個機械生命的載體——經過幾天里世界觀的毀滅又重塑，陸青文面對所謂的機械生命已經沒有什么驚愕的情緒——總在老頭的教學過程中搗亂，常常氣得老頭大呼小叫：

“你弄壞我的炮塔了！”

“回來，你這只骯臟的猿猴!快回來！”

“是的是的，趕快，我回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幾天下來，陸青文漸漸習慣了用老頭的思維方式去看待和解決問題。學的越多，他就越覺得老頭的恐怖之處。

當今學術界苦苦不能解決的謎題，對他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任何復雜的問題，他只要一眼就能找出問題所在。

最令陸青文震驚的是，老頭那大得有些不同尋常的腦袋，似乎擁有比現在的超級計算機還要可怕的計算能力。

這已經不能以常理論了。所以陸青文對老頭無比敬佩，把他當作了可敬的老師和朋友。

第七天晚上，老頭讓陸青文去買了幾瓶酒。陸青文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

白的、紅的、啤的，老頭統統喝了一遍。

他似乎有些醺然，打著嗝對陸青文說：“你們這兒的酒不行，改天我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他……他外號叫酒桶，他的酒才好喝……”

酒喝完了，老頭沉默了幾分鐘，突然又開口：

“小子，給你講講我的故事……連時光老頭我都沒跟他說過?！?/p>

陸青文不知道時光老頭是誰，但他沒說話，只是細細地聽著。

“我年輕的時候，拿了三個博士學位……我們那兒的博士學位可是很難獲得的，不像你們這兒，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是個博士……”

“之后我覺得再在家里呆著沒意思，我就出去游歷。游歷懂嗎？”

“在路上，我遇到了諾克薩斯的軍隊……他們兇得很！”

“那個什么將軍讓我到諾克薩斯，為他們做事。我當然不答應了，大爺我才不想為誰賣命，我是個科學家，我是個發明家。發明家懂嗎！”

“他又讓我去祖安，我還是不答應。他就要殺我，那個王八蛋，以為自己斧子大就?！贿^他的斧子還真挺厲害的，我當時打不過他……你想啊，我一個發明家打什么架啊?”

老頭提起一個酒瓶看了看，倒出幾滴殘酒。

他又嘿嘿一笑，眼神里滿是追憶。

“就在那家伙的斧子要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她出現了。”

“她真的好漂亮……”

“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她最漂亮……”

“那是個漂亮的姑娘，他救了我，還把那個耍斧子的家伙揍得跟死狗一樣?！?/p>

“我還記得，她站在我面前，眼睛無比清澈?！?/p>

“我喜歡她！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喜歡她……”

老頭的眼神又黯淡下來。

“可她還是走了?！?/p>

“他陪我走了一天，給我指了皮特沃夫的方向。她說在那里能夠發揮我的才能。”

“‘我什么時候能再見你？’我這樣問她，他給了我一個東西……就是這個……”

老頭解下脖子上戴的東西，拿在手里。

那是一個小小的沙漏，里面的沙子閃著金色的光。

“這是中婭沙漏，她告訴我的。”

“她說當我會使用中婭沙漏的時候，我就能再見到她……”

老頭突然激動起來：

“可是我已經會用了，我還發明了進化炮臺，我還發明了?？怂箍萍嘉⑿突鸺?，我還發明了震蕩手雷，我還開發了升級技術，我成了人人尊敬的大發明家……可我就是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

“后來，瓦羅蘭大陸就亂了，到處都在打仗。打來打去，打出個英雄聯盟。聯盟由各個政權授權，監督瓦羅蘭的政治紛爭。還有個戰爭學院，時光老頭就在里面?！?/p>

“再后來啊，我們就發現一個奇特世界的存在，我們把那個世界叫做‘虛空’。有一個探險小隊進去了，最后只有一個叫做卡薩丁的家伙活著出來。”

“據卡薩丁所說，‘虛空’里有無數可怕的怪物，它們正在謀劃著進攻符文之地?！?/p>

“卡薩丁被那種黑暗的力量侵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但也獲得了巨大的力量。他戰勝了想要侵蝕他意識的力量，從此守在虛空的入口，防止里面的怪物出來?！?/p>

“時光老頭我們幾人后來抓住了幾只繞過卡薩丁跑出來的怪物，這才有了之前跟你說的備戰，我才意外來到了你的世界。”

“虛空的野心絕對不只是占領符文之地，大戰即將開始，你的世界也面臨危機。你必須明白，你責任重大?！?/p>

…………

四、

七天時間即將到達終點，老頭的故事也講完了。

空氣似乎扭曲了一下，老頭站起身來，剛剛的醉態消失無蹤。

“看來，虛空搶在了他們前面?！崩项^嘆了口氣。

“為了殺我竟然派出這么多大蟲子，真是看得起我！”

“小子，看著，我要去殺敵了！”老頭凌空浮起，飄到了公寓樓前面的廣場上。

平地忽有大風起，黑暗中冒出來數不清的影子。

影子慢慢凝實，變成了幾十頭……怪物。

它們或紅或黑，有的生著鱗片，有的長著翅膀，語言不足以描述它們的丑陋和兇惡。

怪物們剛剛成形，就向著廣場中央的老頭撲了過去，巨大的趾爪在石板地上劃出道道溝壑。

老頭手一揮，三個陸青文曾經在他房間里看到的“進化炮臺”就憑空出現在他身旁，擺成一個三角形。

進化炮臺一落地，隨即射出了金色的光團，其間還有旋轉的沖擊波。

怪物被金光打中，發出痛苦的嘶吼，有幾只身形較小的，被沖擊波擊中后便倒地而死。

“這炮臺這么厲害……”陸青文站在陽臺，看著廣場上的戰斗。怪物們一心要殺死老頭，沒有來攻擊他。

老頭不止有進化炮臺。他一揮手，時而有幾枚微縮版的“導彈”呼嘯著飛出，將怪物炸成散碎的黑影?；蛘呤情W著藍色光芒的手雷，在空中劃出致命的弧線，被波及的怪物就停在原地，似乎是那手雷能讓它們眩暈。

幾分鐘過去，怪物死了一半，老頭身上也多了幾道傷痕，鮮血淋漓。

其間也有炮臺被怪物摧毀，老頭揮手又補足三個。

剩下的怪物圍著老頭，嘶吼不止，惡心的涎水淌到地上。老頭矮小身軀蘊藏的強大力量，讓這些怪物都感到心悸。

飛在空中的一頭怪物狂吼一聲，其他的“大蟲子”像是聽到了命令，聚集到了一起，又化為道道黑影，然后彼此融合，最后變成了一頭巨大的兇獸。

巨獸低低吼叫一聲，然后沖了過來，龐大的身軀竟然快如閃電。

“小心！”陸青文喊了一聲。

老頭身形一閃，竟是瞬移出了十多米。可他還是慢了一瞬，后背被抓出了一道猙獰的傷痕。

巨獸轉過身來，面對老頭，即將發起第二次沖擊。

老頭艱難地笑了笑，張開右手，說了句：“42，可這個答案的問題是什么呢?”

他手里有中婭沙漏。

空氣泛起一陣漣漪，老頭的頭頂上劃過一道明亮的電弧。

他再揮手，身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炮臺，鐫刻滿花紋的炮口閃過森冷的光。

中婭沙漏化為金色的霧氣，隱約可見女子美麗的身影。

老頭張開雙手，與她深深相擁。

金色霧氣包裹全身，老頭變成了一尊金色的雕像。

巨大化的進化炮臺噴吐出死亡的光芒，瞬間將兇獸龐大的身軀轟得千瘡百孔，然后轟成齏粉，燒為塵煙。

……

金色褪去，老頭頹然倒在地上，面色蒼白如紙。剛剛他已是強弩之末。

陸青文跑上前去，將他抱在懷中。

“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那么厲害，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不會死……你告訴我你不會死??！”

“剛才……我好像看到她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為什么要把中婭沙漏掛在胸前嗎？”

“因為……因為……這世界太鬧了，只有它能給我2.5秒的平靜安寧……”

“喜歡誰就去找她……你看我找了七十年不是還在找嗎……”

“小子……記住，我叫黑默丁格……”

他的眼睛閉上了。

陸青文渾身顫抖，眼淚流了下來。

十二點的鐘聲響起。

天空里出現了一道漩渦，云氣天光流淌不停。

老頭的身體緩緩升起，向著那道漩渦而去，然后沒入天空，消失不見。

…………

五、

三天后。

陸青文在老頭的房間里，裝配著他的第一個進化炮臺。

敲門聲響起，打開門，是靳教授。

“青文，其實我瞞了你一個月。我有一級權限，你的課題沒有被封存。我們討論了一個月，你知道的，兩百多個國家的代表聚在一起，總會有些難協調?！?/p>

陸青文茫然無措：“教授，那我……”

“其實那天晚上之前，你提交立項報告的第二天，我們就決定了要采用你的方案?！臻g走廊的開辟與跨文明交流’，畢竟是這么重大的事件，全世界都要參與。”

“昨天的會議決定了，聘請你為這個計劃的首席科學家。明天先到實驗室來，一星期后我陪你去總基地?！?/p>

陸青文撓撓頭，深吸了一口氣:“好的?！?/p>

……

送走了靳教授，陸青文走到陽臺，拿起手機，按下那個熟悉的號碼。

“等等，先別掛。我們……重新開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