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落有致、曲徑通幽、別有洞天構成了當年第一次踏足蘇州園林時留給我的印象。在這樣別致的環境中小坐,聽風賞雨,感受瞬間的時空流轉,有一種想要宅下來的沖動。以致于現在每當氣惱浮躁之時,便想漫步園林,重溫那份心靈暫時被收納之感。
在所有游遍的皇家和私家園林之中,我個人最為鐘情于蘇州的留園。這里面可能既有個人經歷在作祟,也有留園設計的原因,當然或許光是那個“留”字便足以暫留游人的腳步,讓人想要靜靜的略“宅”片刻吧!
“宅”這個字今天依然流行,卻變了許多韻味。如今的宅男宅女不愿出門,暫時逃避外界世事的這層意思其實與古代無異,只不過古人的“宅”更多地是花時間與自己對話和進行自我沉思,而現代人即使是宅在家,大多也不過是與電子產品為伴,卻極少進行內省,思考諸如審美、修行、創作等形而上的問題。
與自己對話或者高質量的獨處在今天早就成了奢侈品,因為靜心是一件難事,畢竟能讓人靜下來的活動已不是大部分人的愛好,比如讀書、寫字、撫琴、下棋、繪畫等。好在園林,這個古代的遺物,依然可以讓我們有機會享受那份難得的寧靜,逃避諸多紛繁的糾結,并且體驗一下真正的“宅”的藝術。
我還記得在尋訪福州三坊七巷時,曾在一幢宅子的大門兩側看到這樣的一幅對聯。上聯是“古往今來頃刻間演過千秋世事”,下聯配“天涯海角平方地可走萬里河山”。園林的設計正是要給居住者這種以靜馭動,以小馭大的心境。那么究竟何為“宅”,如何才能通感于古人的關于宅的審美呢?也許我個人之所述并不具有代表性,甚至存在謬誤,但的確是我遍訪園林,思慮良久得出的些許感受,姑且叫它們“宅”的三個境界好了。
境界一,“宅”在方寸,不求其大
不知為何,同樣參照了蘇州園林的設計而渾然絕美的頤和園就很少能帶給我心定之感,更談不上宅的欲望,而只愿做個匆匆過客。想想這倒不是因為它游人如織,而可能是因為它已經大到了任何個人之心都難以涵蓋的體量,無意中便削減了那份漫步徜徉的情趣,卻平添了無數自覺渺小的惶恐。
在多納多雷的電影海上鋼琴師中,主人公1900在解釋自己寧愿與生死相隨的客輪一起被廢棄也不愿棄之登岸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是在這艘船上出生的,整個世界跟我并肩而行,但是,行走一次只攜帶兩千人。這里也有欲望,但不會虛妄到超出船頭和船尾。你用鋼琴表達你的快樂,但音符不是無限的。我已經習慣這么生活。陸地?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一個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種我不會創作的音樂。”
私家園林之小給予著人們類似的安全感。雖然站在今天寸土寸金的角度,它們并不真的那么小,但著實恰到好處。萬把平方之地足以讓人領略四季輪回,敏于自然演變。在這里,我們切不可把小等同于狹隘,因為前者指的是實地,而后者卻關乎心性。行遍天下依然心靈混沌,足不出戶卻能高瞻遠矚之人并不鮮見。畢竟,甘于看到難免落于淺顯,敏于省察方能認識深刻,這也就不難理解運籌帷幄也能決勝千里,閉門造車也可出門合轍的言簡意賅了。
毋庸置疑,“大”確能彰顯地位和氣場,可是對個人則難以心安,以致于即使身處大宅,也必定要辟出方寸地聊以自處。“小”雖看似局促,但只要能在有限之地開墾出無限之境,便自會成為宅的絕佳居所,這便是“宅”的第一個境界。
境界二,“宅”在孤獨,不求其雜
人喜群居,這是物種特性。然而群居的意思并不是說要無時無刻與人共處,而只不過是一種基礎的生存需要罷了。可是當人早已超越了生存需要,想要提升到更高的層次時又當如何呢?
叔本華說,“要么庸俗,要么孤獨。”孤獨到一定的程度方能敏于周遭變化,洞察世事人心。眼盲之人尤擅察覺物象的萌動,耳鈍之人常能領略聲音之細微,而當心靈可以免于繁雜的人情俗欲所擾時,自然能夠生發出某種超然的悟性和氣質。
古代之大家往往有閉關修煉或上山學藝的經歷,可能于此十幾、二十幾年間只讀一本書,或研究一樣東西,但只要方向正確,往往出關,或下山即能表現出不凡的造詣。這并不是什么傳說,而不過是孤獨的持續專注所帶來的必然修為罷了。反倒是如今的我們縱然遍習諸藝,結交三教九流,卻始終不免流于膚淺。
今天之人根本無法理解古代之人在無電、不混跡于人群、不知天下事、又行路艱難的情形下“宅”在園中能有什么樂趣?卻從未想過,短于見識,寂寞無聊的可能反倒是我們自己。因為古人那種孤獨的慢生活恰恰養育了不驕不躁之氣,得以讓內心充溢豐盈。
踏足園林一定要挑選人少之時,而且最好獨自一人,因為這樣你才能切身感受到園林的孤獨氛圍所帶來的恬靜的美感,而這便是“宅”的第二個境界。
境界三,“宅”在永恒,不求其變
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這既是一句信息時代的心靈雞湯,卻也是讓人誠惶誠恐的精神毒藥,似乎我們每時每刻都必須乘風破浪于洶涌的潮水,唯恐被哪一個浪頭所遺忘。
即使在園林遍布的蘇州,這種變化也無處不在,行走于老城、新區和園區,都不難察覺到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不同印記。然而,當你置身園林之中,卻可能會驚訝于它們孑然獨立的環境。那是一種逃脫了時光紛擾之后的淡然和從容,一種任憑周遭天翻地覆,卻能凝固過往瞬間的傲然自信。
《壇經》中云:“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至今記得,當初接觸此文,雖乍聽頗感深刻,但難免滿腹懷疑,權當一宗教故事略去。但終有一次漫步園林時,頓覺恍然大悟,風吹幡動,不離風、不離幡、不離心。若離風則幡不曾動,若離幡則不見風動,若離心則不知何為動。說透了,天下之變不過是人心之變。對于個人,在修心方面其實可以看淡變化,時不時地駐足于某個時刻,而園林所營造的正是這樣一種我心不動的靜謐的氛圍。
“時光流轉,設計永恒。”這是我在某腕表包裝上看到的一句廣告語。也許今天,我們不再相信永恒,或者不屑于永恒,而是醉心于及時享受的快感。反正人終歸回到塵土,又何必自欺欺人?然而在世上走一遭,又有誰甘心于虛度了幾十年的光景,卻沒給任何人留下一點點故事、啟示、或者作品呢?哪怕留下的東西只能停留片刻,或者頗為片面也至少不枉此生啊!然而沒有永恒之心又怎能奢望留下永恒之象?!于是包括園林在內的老建筑們便有了它們獨特的意義,告訴我們從哪里來,啟發我們不忘思考到哪里去。
“生存主動,生活主靜”,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信條。保護特別是不時地徜徉于老建筑能幫助我們避免困頓于生存之輪而無法逃脫。而這正是“宅”的第三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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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園林之魂在其自然、在其清澈、在其帶來的那份與世隔絕、截斷紛擾的閑情逸趣。那么作為這份寶貴遺產的繼承人和造訪者,我們是否該暫且放下家常之打擾、忘卻俗世之浮躁,細細的咀嚼一下這里的滋味,認真地學習一下“宅”的藝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