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本文系作者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 ? ? ? ? ? ? ? ? ? 一、五個房東

? ? ? ? 2021年3月18日——22日,我來臨河后第五次搬家。

? ? ? ? 第一位房東是黃灌局的小頭目,我只記得他戴著的禮帽:帆布那樣的顏色。我以后也沒見過戴禮帽的臨河人。

? ? ? ? 一進院門是一堵影壁,遮擋著,看不見誰進院門,也捂住了開院門聲。一條青磚走道從影壁里彎出來,經過我們住著的西廂門前,停在了東廂。院子里是一畦地,長著三棵梨樹。一天,妻子對我說,房東從地里插荒走,去了東廂——為什么不走走道呢?又一個早上,我們看見梨樹間晃過一個黑影兒,閃進了影壁。院門鬼鬼祟祟地響了一聲。我和妻子對視一眼,難為情地別傳了頭。

? ? ? ? 東廂住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不大出門。長什么樣兒,我也忘了,好像眼睛有點兒鼓。有時我們轉過影壁,見她在窗玻璃后面審視著我們。她不愿意我們搬進來。

? ? ? ? 西廂的家門用玻璃罩出一個小暖閣。我沒事了,坐在椅子里,暖洋洋的如在母親的懷中。要不,喝一杯水,看四月份雪白的梨花、嗡嗡的蜜蜂。梨長不大,還害蟲病。乒一聲、乒一聲的,樹下就起了梨堆,變黑著,散發出酒香。一天,梨堆沒了,梨樹下是新鮮的土色??偸悄桥饲宄摹?/p>

? ? ? ? 第二位房東我連聲音也沒聽過。他是市黨校的老師,經常出門,總是他的妹妹代理,我也沒見過,但聽到過她的聲音——她打電話過來,妻子就去交房租、電費、水費。

? ? ? ? 正房住著小兩口,第一年幾乎沒和我們說過話。倒是他們的小女兒,時不時跑進來,逗我兒子玩。女的比男的高一頭。男的一打女的,岳母就會來住一向。她又干又黑,像把殺羊刀。先是觀察我們,后來,我妻子去正房窗臺下的水龍頭打水,就和我妻子聊天,罵他的女婿:你懷疑老婆外面有人,那你養著她不就得了?你還愛她掙的工資。女人拋頭露面的,能不遇上挑逗她的人?又罵她的女親家真不是東西:人家老人是盼兒子兒媳好了,她倒好,三角眼一翻一翻的,來住幾天,兩口子就開戰。

? ? ? ? 那年,兒子從奶奶家拿回幾個豬蹄子、十幾斤豬肉,放在我們窗臺下的碳堆上凍著。一天,不見了。我們懷疑是隔壁那老頭兒偷的——院墻才齊他的脖子,一探頭,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以后見了那老頭兒沒有好臉色。

? ? ? ? 一天上午,我正在寫作,那老頭兒的老婆來了。臉蠟黃,局促地說,作了這么多年鄰居,還沒來串過門。我讓她坐,她說,說說話就走。就端詳著我們的屋子,說著一番我們房子的歷史,客客氣氣地走了。沒幾天,隔壁搭起靈棚——她死了。我們不再敵視那老頭兒。多年后,妻子說,應該是那岳母偷的——我們沒聲張,她怎么會知道我們丟東西了?哼哼,還假惺惺地安慰我們,真是人心隔肚皮:一個院子里還干這事兒!

? ? ? ? 冬天了,我寫一會兒就得跺跺腳;窗戶上老有冰凌花。后來才明白,屋子下面是地窖的原因。

? ? ? ? 院子里有四棵蘋果梨樹。四月份兒,一院子雪白的梨花,來來往往幾十只蜜蜂。九月份蘋果梨熟了,趕緊踩著凳子、攀上樹,摘幾紙箱子。幾天后,房東打發人來,把果實一掃而光。等床底下的蘋果梨散發出淡淡的酒香,皮由黃變紅,咬一口,汁水四溢,清爽無比。

? ? ? ? 房東賣了房子,我們搬走了。偶爾碰到那兩口子,竟然很親熱。

? ? ? ? 第三位房東是女的。她看人總是眼睛微微斜著,嘴閉著,正準備說出擊中要害的話來。她確實能說會道、左右逢源,但名聲狼藉。她從這個單位混到那個單位,混到街道辦主任,置辦下許多房產,退休了。她男人是她的影子,瘦瘦的。她眨一下眼,他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她對我們很和善,房租也不貴,說,主要是要你們養房子的,房子沒人住,破敗得快。

? ? ? ? 正房住著的女人是個風流鬼。男人前腳回去伺弄莊稼,后腳就有野男人來。她到底有多少野男人,我住了幾年也說不清。她專門買了音響,和野男人喝酒、唱歌、跳舞。忽然沒聲息了,你以為人走了。猛不丁院門偷人似的一響,才知道人才走了。尤其是五明頭,院門鬼鬼祟祟地一陣響,你就再也睡不著了。我們和女房東說:她這樣做,我們睡不好也算了,我兒子正是少年,影響他的成長。女房東總是打哈哈。左鄰右舍捂住嘴笑:你們傻——她們倆是一路貨色,惺惺相惜,哈哈。

? ? ? ? 兩家水火不容起來。

? ? ? ? 聽說,她的兩個雙生生(雙胞胎)兒子十三歲那年去水庫耍水,淹死了,她瘋瘋癲癲的,就變成了這樣。但我覺得這是借口。聽說,她那瘦小的男人以前往死打她,就不改,以后也就裝聾作啞了。一年,她男人病倒在床上,她衣不解帶地伺候他好起來。多少年過去了,她那雙在門玻璃后面鬼鬼祟祟琢磨人的黃眼睛,我一直記得。

? ? ? ? 我家東窗臺下是一口打水井,我們叫它機井。桿兒上的扣剶了,螺絲老是掉,我總是從工廠往回拿螺絲。要不,皮圈兒磨禿了,就去修車鋪去涎著臉剪皮圈兒。那家人總是不吭聲,那只有我修理。我搬出去好久,還惦記著機井。路上偶爾碰到那女人,當沒看見。

? ? ? ? 第四位房東是位奔六十的城郊女人。大嗓門、人隨和,和我們像鄰里鄉親。不時整飭她的院落。身體結實的她,和泥、遞磚不輸男人,這時,當師傅、挑大梁的,是一個干瘦的烏盟老漢。不久,妻子告訴我,那老漢是她的老相好。這讓我吃了一驚:看不出她還有這一手,不久,我信了:院子里的人上廁所,都要經過一條僅容一人的窄道,說不定哪天早上,我就在窄道里碰上了那烏盟老漢。

? ? ? ? 她的外孫都上學了;女婿女兒打不離門;二十五六的兒子和她住在一起。她的男人本來瘦小文弱,在殺場染上了羊憨憨病,眼睜睜地孱弱下去。春天草丫丫泛綠,一定得上醫院去。整飭院落時,他和妻子一樣,給烏盟老漢當小工,沒聽見他們叨嘮過。有時兒子也和他們干活兒,看不出對烏盟老漢是什么態度。一次,他們拆碳棚子,我里面的東西落滿了土。我發火,他們不吭聲。等烏盟老漢走開些,她男人低聲說,是烏盟老漢干的。一次,我要她兒子收拾一下他們和水泥擰壞了的水龍頭,他遞著眼色低聲說,你去找烏盟老漢,這是他弄壞的。

? ? ? ? 這是一處有十幾戶租房客的大雜院,我曾經寫了一篇《大雜院》現在節錄如下:

? ? ? ? 男房東在院門口忙活著什么。我過去一看,住了一年了,才知道,還有兩扇敞開的鐵門,和頂著它們的方磚一起,穿了一身厚厚的塵土。房東搖晃著它們現出原形。濕潤的磚地面上新鮮的潮蟲四處逃竄。房東跺腳、婆娑頭、撣打身上的土,說,晚上得鎖院門了,要不,院門銹爛呀。十二家人家很不習慣院門的吱嘎聲、砰砰的敲門聲,像蹲號子。尤其是門口的那家賣臭豆腐的,院門一被擂響,大叫著開門,他踟躕一番,還是去開了門。有人嫌他開得慢了,嗆他一句。他嚷,我是門衛?不止一次了,他站在當院嚷,誰晚上出去都帶著鑰匙,我可不給你們開門了。結果,門一響,他還是給開了……他女人說,鎖院門多此一舉嘛,站在自家門口一瞭,十一家門窗一目了然,一天二十四小時院里都有人,哪個賊敢光顧呢?你再鎖院門我就搬走了。幾個房客出來附和賣臭豆腐的,房東訕訕地走了。兩扇院門又那么敞開了,悄悄地又把隱身衣穿上了。

? ? ? ? 我的鄰居是倆老夫妻,靠老頭當環衛維生。一個大清早,我還在洗漱,老太婆進來了,說,看見院里進來人沒?我和妻子都說沒看見。她說老頭子去掃街了,她出去倒尿桶,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壓在枕頭下的八百塊錢沒了!這準是院里的人干的!這院里有賊!我已經丟了好幾次錢了!這不是懷疑我們是賊嗎?!可又不便和一個老糊涂爭論,去和女房東說,女房東撇撇嘴、翻翻眼,說,她整天起來丟錢了,是想錢想瘋了!別理她!咱這大院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 ? ? ? 挨著老兩口住的是個酒鬼。他玩電腦時,把雙腳架在窗臺上,左肘像橛子一樣把身子掛在電腦桌上,右手操作鼠標。要是看不見窗臺上他那雙腳,天一擦黑,他家里總會傳來噼噼啪啪聲。要是老夫妻在,就會過去拉架,把酒鬼臭罵一頓,說,你年紀輕輕的,靠老婆養活,還有臉打老婆?酒鬼就委屈地哭起來,說,我想這樣嗎??。克麄円豢游遥夷艹蛇@樣嗎?老夫妻就會數說他,你成了這樣倒成了打老婆的理由了?你這樣是老婆害成的?……酒鬼是個小包工頭,被他的朋友坑了,就成了他坐在家里的理由,借酒澆愁只是要人明白他是因為什么坐在家里的。他身材高大,但瘦得可憐,真擔心一股風把他刮跑了。一出門,他總是西裝革履,戴一副墨鏡,騎著他那輛威風凜凜的摩托車,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兒。他看不起那修車的小伙子,一喝醉了就嘲笑人家,人家不和他計較。有時也會和他吵起來,動開手,女房東或者老夫妻就罵著把他們拉開了。不喝酒時,酒鬼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他愛工具,借走了你的鉗子呀什么的,你如果不要就不還。

? ? ? ? 沒過幾天,老夫妻空出的家里搬進來一對三十大幾的夫妻。胖乎乎、笑瞇瞇的女人是陪又胖又黑的女兒讀書的。又瘦又高又駝背的丈夫是跑長途的,半月二十天回來一次,院子里就熱鬧起來。酒鬼、開三輪車的、打短工的、修車的都聚到他門前海諞。因為一臉疲憊的他總是叼根煙懶散地蹴在門口,瞅見了誰就笑呵呵地高聲要人家來坐一會兒,早早地就掏出一根煙等人家走來遞給人家。歪嘴就吹牛,他一天能掙五六百塊。大家都羨慕地說,我們都去開三輪吧。背地里人們說,真是吹牛不上稅,就記著自己掙大錢的時候,記不住自己放零的時候。都說,看這兩口子倒塌流稀的,真養了個好女兒,精得眼里滴血了。是呀,這么伶俐秀氣的女兒,歪嘴兩口子咋能不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呢?上學、放學,歪嘴都“專車”接送,小女兒靠在他的懷里,手握著三輪車把,一臉驕傲,好像父親開著寶馬。但歪嘴兩口子從來不和我們說話。

? ? ? ? 跑長途的和修車的媳婦常常站在各自的門口高聲調笑。跑長途的媳婦就笑著罵兩個人不要臉。跑長途的女兒和打短工的女兒是同學,兩人上廁所也要一塊兒走,一個不走,一個硬等著。如果發現她們各走各的,那總是鬧了矛盾,不過沒幾天,又和好如初了。她們手拉手一進院門,院里就蓬蓽生輝。唉,青春呀。

? ? ? ? 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修車的搬進了樓房,接著是跑長途的。打短工的瞅下一個特殊營生,需要一處獨院,也搬走了。酒鬼的兒子大了,和母親一起對付酒鬼。一家人大鬧幾場,老婆和他離了婚,和兒子搬走了。酒鬼喝醉幾場,也沒了影兒……老房客就這么都走光了,新房客搬進搬出,來去匆匆,沒留下什么印象。只是修車的那間搬進一對年輕人住了下來。兩人正如膠似漆的,忽然就吵鬧起來,多是那女孩數落那男孩,說,你窮得一屁眼兒兩胯,我跟了你你得感謝我。那女孩臉圓,五官秀氣,一頭秀發;身材胖而矮,走起路來一陣風;見了人笑瞇瞇的,很懂禮貌。我妻子為女孩惋惜:一聊天就滿嘴臟話。小伙子的朋友常來喝酒,那女孩和這些男孩肆無忌憚地調笑,說的話我聽了也臉紅。我以為兩人要散伙的,直到現在,還吵吵鬧鬧和和美美地住著。

? ? ? ? 院子里就我們和東邊那一對年輕人了。他們又從挨著他們的房東的院里進出,見個面稀罕。破敗的院子靜得瘆人。院門白天也鎖著或者關著。一天,隔壁窸窸窣窣響了一夜,嚇得兩人都不敢過去看。夜里偶爾從外面回來,一排黑乎乎的門窗后面好像都隱藏著鬼怪。妻子催我貸款買樓房,我不吭聲……簇笈、菅草、馬齒筧、團線苗、牽牛花、爬山虎等等野草你擠我抗地在院子里長起來,院磚被頂得七歪八倒。還長起五顆葵花、三苗西瓜。我和妻子精心務弄它們。蟲子興旺起來,大夏天我們也嚴門閉戶;鳥聚來了,鳥屎丟得到處都是;野貓又來了,和野狗們一起在院子里撒野。我們大發雷霆,它們才想起來,院子里還有人。

? ? ? ? 一場雨后,兩只蛤蟆跳進我們屋里來。我和妻子望著它大模大樣地捕食著地上的蒼蠅。忽然,妻子抬頭望著掉了皮的屋頂,說,文元,我們搬走吧,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我問,不等買了樓房再搬家了?她說你沒錢。我說,我們回農村吧。妻子說,回去了十來畝地養活不住咱,再說,在城市呆了二十多年了,舍不得離開……

? ? ? ? 一直和人伙租院子,膩歪了,租了一處獨院。不料,咚咚咚,院門響,一開門,是男房東;你正上班,電話響了,是男房東,問你在不在?不在?什么時候回來?他一見你就歉疚地笑笑,說,我看哪哪哪是不是有毛病,然后,一低頭,直奔目標,專心致志地檢查起來,要是真有毛病,貓終于發現了耗子似的亢奮,麻利地修好了,又工兵排雷一樣這里瞅瞅那里查查,臨走,抱歉地笑笑,不忘了討好地提醒你,使用熱水器呀哪個插座呀什么的,要注意些什么。不久,一聽見敲門聲,或者電話響,一家人心里就長了草,下意識地匆匆檢查、收拾一下——這是人家的屋子。妻子嘀咕:舍不得讓人住,就不要往出租嘛,真是的。

? ? ? ? 我們的臉冷下來了,他視而不見。

? ? ? ? 沒多久,廚衛改造,平房裝大暖。男房東上班似的準點來去。改造工程完了,他照樣匆匆來去,做掃尾工作。也怪,他一進門,零雜碎小從這里那里就冒了出來。天,零打碎小總算絕了蹤跡,我們剛松了半口氣,咚咚,院門又被敲響,電話又來了——他要去雜物間拿什么;他要往雜物間放什么,順便就進了你的屋,歉疚地笑著,這里瞅瞅,那里看看。我們才明白,他堅持要留一個小間放雜物,就有了來這里的理由!因為,他放進去的或者取走的,總是手電筒螺絲釘自行車擋泥板這些碎米爛殼!不管我們怎么冷著臉,他都陪個笑臉,沒幾天,又來了!

? ? ? ? 一天,男女房東帶著人來看房,我們才知道是要賣房了!他曾說,你們想住多久住多久,給兒子娶媳婦也行:兒子住正房,你們住南房。

? ? ? ? 他來收房租了,抱歉地說,是兒子要賣房的,這次你們只管住。沒多久,又帶著人來看房子了。

? ? ? ? 妻子說,這家人家太會算計人了:咱們是他的工具——他租給咱們,是怕房子落破了,賣不上價錢——屋子沒人住,立馬破敗。還有,按租房合同上規定,他賣房該先緊咱們買的,他不問咱們買不買就賣房,是逼咱們先開口,他就好要價了!還有,他這是逼著咱們買他的房子,因為他知道咱們搬家搬膩了!

? ? ? ? 我們是要給兒子買房,但就不買他的房。來看他房子的人,瞅空偷偷向我們打聽,我們嗤一聲:長眼睛的誰買他的房?房租快到期了,另租了一處獨院。

? ? ? ? 本是想早早逃離的,可真定下了那處院子,這處院子的每一角落每一物件都黏住了我的心。尤其是這張三人沙發,我晚上都要躺在上面看書、養神。墊個靠墊,看書得勁兒,可腳就架在了沙發扶手上,不舒服。唉,這個難題再不用我糾結了,反倒成了我的一個遺憾,妻子也再不會罵:看看這沙發,跟豬窩一樣,你把這收拾收拾,懶死你!沙發背上,是貓咪打盹兒的地方——靠著暖氣。它悠忽醒來,伸完懶腰,前爪蹭蹭地抓幾爪子沙發背,才慵懶地下了地,厭食般地挪到它的飯碗前——這一幕去年就看不到了,新冠肺炎期間貓咪得了肝病,死了。還有,院子里的這一畦地,今年我們種不成蔬菜了。當然,我也不能再偷偷種上向日葵,等它們長出來后,提防著妻子揪它們了。當然也不能再看著星星點點的綠色越來越大,忽地一天就蓬嚴了地。當然也不能再看著牽?;ㄩL起來了,攀攀援援地就爬上了窗戶。也不會再聽到妻子說,這又混牛牛(蚊子蠓子)又擋風的,揪了吧,直到冬天,她才揪了牽?;ā.斎灰膊荒芸吹较蛉湛_花了,看到嗡嗡的采花賊蜜蜂了。我也再不能搬個小凳子,坐在向日葵的影子里沉思或者讀書了。貓咪也不會再隱蔽在林子里:你悄悄撥開葉子瞧,它縮成一個要爆炸的球,目光炯炯地看著你……唉,也好,再也聽見鄰居裝修家的聲音了,不用再偷偷地去查看他從哪兒偷接的電了。

? ? ? ? 搬吧。


? ? ? ? ? ? ? ? ? ? ? ? 二、搬家


? ? ? ? 妻子問我:搬?我看著別處說,房租還有十來天呢。妻子也看著別處說,那你看吧。就回五原伺候岳母去了。

? ? ? ? 我的目光流連著沙發、花、墻上的松鶴呈祥畫、前一位房客留下的掛歷(翻到了2017年6月17日這一頁)、我抄寫的掛在日歷上面的《楞嚴咒》……我想把躺在沙發上看書的感覺永久地留在身上……我在往下陷、往下陷,陽光一點點往盆地上面移,五十年來的辛酸苦辣沒完沒了地從盆地沿上滾落下來,砸得底上的我暈頭轉向。第四天,我醒過來:再不搬,你就被活埋了!給妻子打電話,說要搬家。她遲疑了一會兒,說,你自己看吧。

? ? ? ? 我給我家的家神上了一炷香,告訴它們我要搬家,要把它們請到新的家里,希望它們繼續保佑我們。我收拾好了一年沒騎的三輪電動車——前幾天的沙塵暴蓋著雨水從南房上沖下來的泥土。拉了一車書,拉不動。三輪車的電沒充足吧?只能明天搬了,松了口氣。

? ? ? ? 第二天,我又給家神上了一炷香。煮了一把掛面吃了,卻發現外面下春雨!我松了一口氣。十點鐘,忍不住抬頭看,雨停了!……搬吧!

? ? ? ? 搬家就如同把以往的生活一刀殺了:血流遍地、剝皮、開膛破肚。一片狼藉中,你看到了以往生活的內臟——那些你平時不在意或者遺忘了的小物件。比如這部我早遺忘了的黑殼子的黑白手機,是什么牌子的想不起來了,但想起這是在第二個房東的院子里住時,母親給妻子買的。那時手機還不普及,妻子舍不得買手機。我想起來了,手機的小孔上曾經系著一個黑色的小珠子。我想起來了,它屏幕上的字是天藍色的……比如這本手掌大的書,真沒想到,它還跟著我!這是九幾年時,我還是個愣頭青,和一個爹爹喝酒,就這本書講辯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就說,文元,我送你一本書,你好好地看看就明白了。第二天我去了,他真給了我這本書。是一九六九年出版的。現在書頁發黃了,角兒卷了起來。我當年在空白處用天藍色的墨水寫的讀后感、詩還在。一首詩歌下面標的時間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六點零五分。這讓我又想到了老家墻上的那只石英鐘,不知道還在不在,不知道它停在了幾點?哦,二十三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我那位爹爹現在纏綿病床了,而我,也兩鬢斑白了!還有這本《朦朧詩選》我搬家流失了那么多書,它竟然還在!這是我讀高中時從《詩刊》編輯部郵購的。翻著這些黃脆的書頁,看著我當年寫在空白處的詩和讀后感,看著一個個早不被人提說的詩人,我又想起了當年讀著他們的詩時的如癡如醉!又想起了校園里高大茂密的楊樹林、校園外綠茵茵的田野,青春歲月又逼到眼前……

? ? ? ? 每搬一次家,是把以往的生活翻個底朝天,不但會翻出你忘了的小物件,還會讓你想起已經遺失的小物件。比如在第二個房東的院子里住時,我們架案板的那些磚頭,是偷搬的人家碼好的舊磚頭。其中一塊兒中間有三排圓孔的磚頭,我們常常在上面放瓢、油碗呀什么的,摸得光溜溜的,發黑了。第三次搬家時,我和妻子明知道它沒用了,還是把它搬過去了。它現在在哪兒呢?比如那些火鍋桌子,我們不開火鍋店了,留下兩個當飯桌和寫字桌用。它們陸續爛了,搬一次丟一個。我記得還留著一個桌子下面架煤氣灶的擱板的,沒找到。還有那把刴骨頭刴爛了的菜刀……

? ? ? ? 看著東西不多,一搬,那東西可真多!挑挑揀揀地丟,到頭來發現,一件也沒丟!我要在五原的妻子從視頻電話上看一看。南房空蕩蕩的了,她卻說,把地上的三個腌過雞蛋、裝過胡油的空玻璃罐也搬過去……

? ? ? ? 就剩下床沒搬了。我停了手,在床上過了兩夜,感受著褥子溫暖中淡淡的潮氣,感受著腳心靠在暖氣上的溫暖。最后一個早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北墻上蒙著薄膜的小窗戶一點一點地亮起來,亮得我必須起床了,才咬牙起床——一動這床鋪,這段生活就徹底死了,而殺死它的就是我!我錄了一段臥室的視頻,埋頭吃完飯,一低頭,沖進臥室,抱起被子就走……

? ? ? ? 還有幾天房租才到期,天天不由得去轉一轉,總會拿什么回來。比如貓咪那只飯碗,不知怎么就藏在院門背后了,還是被我看見了!比如這把坐壞了的椅子,是開火鍋店時僅剩的椅子了,我也拎了回來。比如里間門后窗臺上的三顆鐵釘、玻璃刀,這是我修理什么,忘了,從工廠拿回來的,也拿了回來。還有這兩個我不知道名字的手油,第三次搜尋,才在洗漱鏡子后面發現它們。

? ? ? ? 妻子從五原回來了,剛在新家放好東西就去了舊家,又從“空無”中搜尋出一小袋碎米爛殼,提了回來。

? ? ? ? ? ? 家里、南房堆得滿滿的,仿佛物件們都變大了!

? ? ? ? ? ? ? ? ? ? ? ? ? ? ? 三、搬家后

? ? ? ? 終于沒有什么可拿的了,沒了去舊家的理由,開始整飭新家。它的臥室、客廳陽呵呵的,床干燥得很。它屋子的地面比院子的高,院子比巷道高,有居高臨下的氣派。而舊家的院子和家的地面一樣高,春天返潮了,門不好開關;還比巷道低,坐在疙缽里,出門要爬坡。它的廚房很寬敞,做飯時愛怎么鋪排呢,而舊家僅能轉身。它的衛生間是逼仄了些,呵呵,誰老是上那里呢?……

? ? ? ? 房租就要到了,我去賣舊家院子里的紙箱子、啤酒瓶等雜亂。走到曾經難舍的院門,竟然覺得了生分。開鎖聲和開門聲也生分了。院子也生分了。進了空蕩蕩的屋里,覺得了冷漠。屋里房東的那些家具,尤其是那張沙發,對我不理不睬的。是不是還在氣我讓它們和我的家具、物件生生地分離了?它們可是和睦相處了三年啊!可它們對我穿的衣服、鞋也是冷冰冰的呀!瞧,連墻上掛著的那份兒掛歷,也裝作沒看見我……我吃了一驚:這是前幾天我一進來就悲傷的地方嗎?是它變了心,還是我變了心?我想起了莊子說艾地的頭人的女兒,在知道自己要被送給晉國國王時哭得死去活來,等進了晉國王宮,覺得吃的好喝的好,晉王對她也好,就把艾地忘了。是呀,我現在路過以前租住的院子,心里波瀾不驚呀,而它們和新人也是其樂融融的,我反倒站在門外縮手縮腳的了。只是,這次也……太快了吧?

? ? ? ? 美國作家德萊塞在《天才》里寫主人公與一十八歲少女不顧習俗,愛得你死我活。被迫分開幾年后在街頭邂逅,形同陌路。

? ? ? ? 離別后,沒有天長地久的感情。

? ? ? ? 大火總會燒過去,新的綠芽從灰燼里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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