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為歪讀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之二
小龍女和王語嫣都是金庸小說里的絕世美女,也是“白玫瑰”的范本式人物。她們溫柔美麗,冰清玉潔,天真渾樸,不諳世事,是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神。似乎導演們都很喜歡讓演小龍女的演員去演王語嫣,以至于我以前看電視的時候,經常會以為這兩個是一個人。
雖然是這樣,我們卻都更容易對小龍女有印象,王語嫣則難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小龍女是面冷心熱,也不乏個性,有著自己堅實的內在的核心。而王語嫣則是面目模糊的,除了她的博學和對表哥一以貫之的癡心之外,這個形象很難有什么能讓人記住的地方。無論我們怎么回想她,也只能想到:
表哥!
表哥……
表哥~~~~~~~
有些人認為這是金庸的錯,認為他在王語嫣身上太吝嗇筆墨,導致其成為一個極其失敗的角色。但實際上,金庸能夠寫出這樣的人物,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因為王語嫣的性格就是蒼白的,往她身上添加更多的東西則不堪其重。
王語嫣是比較靠近《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孟煙鸝的形象的。在中國,這樣的女孩子其實比“紅玫瑰”更有典型性。
孟煙鸝剛一出場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籠統(tǒng)的白”。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里,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籠統(tǒng)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面吹過來,衣裳朝后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只覺得白。
中國人是格外青睞“白”的一個民族。描述一個姑娘純潔無暇,必須要“穿一身白裙子,站在花樹下”。白棉布裙子更是文藝女青年的標配。這大概反映了中國人對“純潔”的渴望與恐懼。他們要未落筆的雪白的紙,只等自己揮毫潑墨。畫出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既讓人有成就感,也令人安心。然而白紙也分生宣熟宣,生宣適合潑墨,熟宣適合工筆。可是要的人只要“白”。
一個人的經歷和個性過于干凈,這種“白”已經滲透靈魂,甚至在外貌里反映出來,這就是可怕的了。
寫孟煙鸝其實是一件很壓抑的事情。她的世界里什么都沒有。沒有愛,沒有恨,喜悅和憤怒都是細碎的,微弱的,壓抑的,一片蒼涼的寂靜。何況寫這篇小說的人是張愛玲,最擅長的就是一巴掌把你打翻在泥地里,又不給你任何攀援的繩索。
孟煙鸝是符合中國人傳統(tǒng)審美觀的女性形象。因為她端莊穩(wěn)重,不會在外人面前做出丟先生面子的行為(比如和別的男人調情);因為她柔順,做事不會悖逆先生的意思,省卻了男人許多麻煩。
她是被硬塞進“傳統(tǒng)審美觀”的模子,生造出來的一個人。為了讓她符合傳統(tǒng),養(yǎng)育她的人把她不符合那個模板的地方一一砍掉,反抗是不被允許的,慢慢地也就養(yǎng)成了她逆來順受的性格。她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自己的意志,一切聽從別人安排。她在家里聽家里人的,嫁給了佟振保之后,就一切都聽佟振保的。就連愛不愛自己先生這件事,她也并不是很分明:
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呵責糾正。
然而,“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因為這個女人雖然是“最合理想的”,然而卻空有其表。因為她的經歷太少,不太會從別人的角度出發(fā)考慮問題,也不太知道怎么做才能讓別人喜歡她。也就是情商太低。
實際上王語嫣也是個情商不高的人。如果細心一點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王語嫣豈止是不會替別人著想,簡直就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除了表哥之外還有別人。(因為篇幅原因,這里不再引述原文)
當然,王語嫣是比孟煙鸝更理想化的人物形象,她擁有上好的基因,因此美貌驚人,智商很高(能背的下那么多武林秘籍),情商低但也沒有特別礙事。一白遮白丑,所以我們在讀小說的時候感覺不到王語嫣有多討厭。而孟煙鸝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物,在除去“最合理想”這層外衣的時候,她的缺陷就變得格外明顯而令人討厭了。
他叫她把爐臺上的一對銀瓶包皮扎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皮來包皮去,包皮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
每當讀到關于煙鸝的部分時候,都會感到絕望。嬌蕊給人的感覺,雖然無知任性,卻是有力量的,不會讓人太過為她擔心。而煙鸝則是空洞的,軟弱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哪里。對于自己的笨拙和丈夫不留情面的指責,她自己是覺得羞憤的:
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
然而她對這一切無力改變。這是最絕望的事。
在不相干的人眼中看煙鸝,情況遠沒有那么糟糕:家世尚可,容貌不錯,受過良好教育,而且嫁了一個好老公,一路順風順水,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個人生贏家。婚姻出現(xiàn)的,也不過是小的問題,如果積極修正的話,人生自此豐盈飽滿也未可知。然而,她聽慣了別人的話,自己壓根就不會有自己的主張。在一種命運的軌道上走遠了的人,再調整方向本來就有脫軌的危險,更何況,她的人生列車從來就沒有由自己掌控過。
她所能做的,只有逃避。
煙鸝得了便秘癥,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余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里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相比忙到吐血,無事可做是對人更大的傷害。
煙鸝看自己肚臍眼那一段很有意思。我認為她看到的事物是她的潛意識的反映:她明明是有很多種表情的,但是卻被生生壓抑住了。
既然是被壓抑的,就一定會有反彈。煙鸝終于出軌了。和一個窮苦的裁縫。
這是對煙鸝形象的徹底摧毀。本來她還披著一件“最合理想”的外衣,現(xiàn)在連這件外衣也都被撕掉了。
如果煙鸝像嬌蕊一樣,把一切都向佟振保坦白,并且毅然決然離開,故事大概是另外一種結局,煙鸝這個形象也會變得令人尊敬了。但是沒有,當煙鸝偷情被佟振保發(fā)現(xiàn),并且后者表現(xiàn)得不正常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挑明),煙鸝就果斷地和裁縫斷了聯(lián)系。
和嬌蕊比起來,煙鸝的這次出軌顯得低趣味,而且無情。她要的還是生活的安定和富足,所以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佟振保,舍棄了裁縫。或者在她的世界里,壓根就沒有“愛”這個定義。同情固然是值得同情,但這種處理方式,的確讓人覺得有點惡心。
所以我們回到標題上的問題來:為什么我們更喜歡小龍女?
因為小龍女首先是獨立的。她自小父母雙亡,被師傅收養(yǎng)之后練就了一身絕世武功,并且是一派掌門,所以在處理事情的時候,她一直表現(xiàn)得很有擔當(比如說在李莫愁入侵古墓的時候,她寧可與其同歸于盡也不違背自己的誓言,并且把生的機會留給楊過)。
其次她善良,處處為人著想(雖然她對于不相干的人也表現(xiàn)得比較冷漠,但是對于相干的人,卻是一片熱心赤腸,比如對師姐李莫愁,對公孫止)。
最重要的是,她的天真是真的天真,不摻假不兌水。小說中寫她的心理活動,真的是簡單到只有是與不是(比如她喜歡什么人,討厭什么人,只是看他們是不是同意她和楊過在一起)。她之所以對人冷漠,不過是因為“世上所有人都是壞人”。
反觀王語嫣,和小龍女比起來,她沒有主見,沒有擔當,善良不善良呢也不太好說(對幾次三番救她命的段譽,她依然表現(xiàn)得極為冷漠)。
金庸后來修改了結局,王語嫣最終還是選擇了留在慕容復身邊。大多數(shù)人都不喜歡這個結局,我其實覺得是對王語嫣形象的一次拔高。對于王語嫣這個人來講,對慕容復徹底死心之后就立刻和段譽在一起,大概并不合情,但是合理。因為她本身就是無根的藤蔓,只能攀附于別人生長。
據(jù)說女人不懂愛情,都是誰對她好她就跟誰走。在女友面對兩難選擇的情況下,我們一般都會給建議:誰對你好就和誰在一起!
然而這個建議的合理性是基于什么呢?在你做出這種選擇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心甘情愿?
對于所有的白玫瑰們,人生已然過于一帆風順,風平浪靜。如果要保證后半生的幸福,我的建議,要么徹底天真,要么打碎自己的世界,一切重來。對于那種什么也不做就想坐享其成的人,我只想說:
王姑娘,求你放過段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