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芮哆嗦著讀完這封簡短的信,上面的字跡扭扭歪歪,有些地方還戳破了紙,看來她寫的時候,是多么吃力。她淚眼模糊,無法發聲,怕自己失控痛哭。
“這封信,是她去世前一個月寫的,交代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你。臨終前,她一再交代我來找你,替她說聲謝謝……”
“她去世的時候痛苦嗎?”
“很平靜,也很美。”
梅芮用擦拭著眼淚,把那封信細細地折好,放進包里。
“小憶呢,她還好嗎?”她想起那個有一雙烏黑機靈的眼睛的小女孩。
“唉,這個孩子,看著媽媽走的,她以為媽媽睡著了。后來,天天哭著問我,媽媽去哪里了?經常抱著媽媽的一套紅睡衣,要去找媽媽……”男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梅芮伸手輕輕覆在施以風的手背上,“請節哀,她希望你們能繼續幸福地活下去。”
施以風仰頭閉眼,似乎在抑制著情緒,然后慢慢看向她,“我該走了,她交代的事情,我已經達成了。小憶還在家等我,公司里也是一大堆事情。謝謝你對她的好!”
梅芮看著他突然蒼老微駝的背,慢慢地走向門外,消失在人海里。
梅芮沒有馬上離開,右手托著腮幫子,茫然地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直到服務生過來,問她是否需要添加水,這才意識到,面前的這杯茶已經冷了。
她搖頭,起身拿起包走出咖啡館。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淚,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葉落的惆悵,也忘不了那花開的煩惱.寂寞的長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風輕搖它重復你的叮嚀,一聲聲,忘了!忘了!它低訴我的衷曲,一聲聲,難了!難了!
身后是蔡琴這首憂傷的歌,“怎么這么巧合地響起呢?墨云,也許是你安排的吧?誰讓你這么喜歡這首歌。”梅芮在心里默默地說著。
街角是一家小小的花店,梅芮低頭走著,沒注意看。直到過了幾十米,她才意識到,又折回來。
“老板,有小雛菊嗎?”
“有,是送人還是插花,送人的話,今天優惠活動,可以免費包裝,幫你再配點其他的花,這樣更好看些。”年輕的女老板熱情地招待著她。
“小雛菊的花語是永遠的快樂。小雛菊的花朵很小,也不嬌艷,其他的花可能會把她簡單的美所掩蓋,所以不配其他花最好。一大捧小雛菊就夠了。再增加其他的,只能算畫蛇添足。”
梅芮想起墨云有一次住院的時候,把一枝枝小雛菊從花束中拔出來,單獨插在她臨時找來的一個生理鹽水的空瓶中,告訴她小雛菊的花語。
“不用了,幫我單獨包一束,”她指著最大的一束小雛菊。
抱著一大束小雛菊,她上了過街天橋,看著下面的車水馬龍。她突然想到,她帶著這束花該去哪里?
她忘了問施以風,她該去哪里看她。他也許覺得隨著墨云的香消玉損,她和他們一家的聯系也就嘎然而止了,就像病人康復出院了,很少有再聯系的。
她站在天橋上,看著天上那片巨大的云朵。
“我該去哪里呢?”
云朵隨著風兒慢慢地移動,那一片天空又呈現湛藍色,她呆呆地看著。
隨即,她快速走下天橋,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雖然有陽光,但江邊的風刮在臉上還是有點刺痛,風吹亂了梅芮的一頭自然卷發,幾縷發絲吹在臉上,癢癢的,梅芮不理會。
她靜靜地站在江畔,看著寬闊的江面一覽無遺,幾艘小船在江面行駛,偶爾發出一聲汽笛聲。江水靜靜地流淌,恒古不變的潮漲潮落,循環不息。唯獨生命,逝去永遠不會回來,給世人徒留傷悲。
“今天是你的七七之日,你若在天感知,接受我的祝福吧,祝你永遠快樂。”她蹲下來,把一片片花瓣灑向江面,花瓣隨著水流慢慢地漂走,散開。
她的心不再如剛才那般痛了,她似乎理解了墨云好好睡一覺的渴望。
“也好,也好,你在另外一個世界也一定會活得燦如春天。”
梅芮坐在江畔的木條椅上,雙手托著腮幫子,盯著江岸的風景,早春的邵州城已經有水墨江南的韻味了,水波粼粼里,柳枝淡淡的綠。梅芮陷入了沉思中。
兩年前,25歲的梅芮因為身體原因,從重癥監護室調離到普外科病房。報道第一天,梅芮興致沖沖地跑到病房里找護士長。
“你好,我是新來的同事梅芮,我想找一下護士長。”梅芮站在護士站外面,看著護士站里面的幾位護士姐妹在病房里穿梭忙碌著。走廊兩邊天花板上裝的呼叫顯示器斷斷續續地在閃爍著,原來急促的鈴聲被設置了音樂鈴聲,讓人聽著不那么緊張。
身后的電梯“叮”地一聲打開,一輛手術推車咣當一下,被推出電梯。一個手術病人被送回來了,病人蒼白的臉在藍色的手術被下面更顯蒼白,一個穿藍色長袖手術衣的護士和工人一起抓著床欄推著車子往病房方向走去。她看了一下護士站,“13號2床手術回來了,主管護士來接一下。”藍衣護士把病歷往護士臺一放,朝著病房叫了一聲。
“來了,來了。”一位年約30歲長相清秀的護士快速從病房里閃現出來,看到站在護士站外面的梅芮,微笑了一下,快速拿起血壓計前往病房。
這時,病房的秘書抱著一大包打印紙出現了,梅芮趕緊上前告訴她,她是新來的同事,要找護士長。秘書很友好地抬眼看她,告訴她護士長在辦公室辦公室。
梅芮敲門進去,年近五旬的護士長,頭發自然往后梳成一個發髻,白皙的臉孔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梅芮紅著臉向護士長做了自我介紹,護士長微笑著點點頭,問她最近的身體情況。
“以前有胃潰瘍,一直在用藥,前幾天復查胃鏡,好多了。消化內科醫生讓我再用一段時間的洛賽克,就可以不用服藥了。”
“那以后自己飲食方面注意點,這個病跟壓力和飲食有關系。”
“謝謝護士長,我會注意的。”梅芮抿嘴微笑,輕輕地說。
“普外科病房的病人雖然沒有監護室的病人病情重和復雜,但是這里的病人周轉很快,每天都有十幾臺大大小小的手術,不僅包括肝膽胰脾、疝病、血管外科的病人,還有一些其他科室的病人也有可能收住到我們的病房。所以呢,對護理的要求也很高,全科護理的課程是每個護士都需要上的。”
“雖然,你原來在監護室工作過,全院最重的病人都住在那里,急救經驗肯定很豐富。不過,科室里的業務學習是不能偷懶的。”
“嗯,護士長,我記住了。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梅芮握拳表態。
護士長雙手微握,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微笑地將她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好像梅芮身上有個怪東西似的。梅芮被她盯得好不自在,心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什么了。她不好意思地拿手摸著腮幫子,這是她心里沒底的時候慣有動作。
“護士長,請問還有什么問題嗎?”
“哦,是這樣的,我在考慮你的排班問題。”護士長打開排班本,上門密密麻麻的英文縮寫各種符號。
“你看,我正好為排班發愁,缺人哪。你看我這里46張床位,總共15個護士,兩個懷孕,一個婚假,一個產假,其他人都是超負荷工作了。正好這個月,一個原來上夜班的護士懷孕了,如果你的身體吃得消,要么你先上一個月的夜班,如何?”護士長又再一次微笑地盯著梅芮。
“這樣啊,可是我對病房的環境都不熟悉呢?一個人上夜班,我擔心出什么問題。”梅芮有點忐忑,低下頭看腳尖。
“你的夜班有一個搭班護士,和你一起分管夜班的病人,如果夜間病人有病情變化,她會和你一起處理的。我相信你很快會適應的。”
護士長又微笑地朝梅芮點頭,似乎在等著她的表態。
梅芮沒有反駁,心想到哪里都是工作。夜班也好的,夜深人靜,病人都入睡時,她還能安靜地看點書,避開白天的喧鬧,夜間獨處也不錯。
護士長領著梅芮到護士站轉了一圈,介紹了一下環境和物品的存放地點。尤其是搶救車的位置,放在病房走廊的中間,靠近護理站。梅芮對搶救車最熟悉,全院的搶救車里的物品和藥品都是統一擺放的。她希望自己上夜班盡量不要用到這個“大寶貝”。
認識了幾個新同事:楚怡,就是剛才朝她微笑的那位,溫婉穩重,一看就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一雙眼睛清澈無比;小晶,病房秘書,鵝蛋臉上帶著一副無框眼睛,嘴角總是微微上翹著,很甜;黎丹,像一只歡快的小丹雀,兩顆小虎牙讓她顯得特別機靈可愛。還有兩位在病房里忙碌,梅芮就不再打擾她們,以后有的是機會。
梅芮回到原來的科室,把自己的一些物品都整理了一下,與同事們告別。聽說她要上夜班,同事們打趣,讓她夜班少送病人回“娘家”,梅芮耍耍鬼臉。
新的工作崗位讓梅芮很期待,她希望第一天上班有好運。夜班要連續上12小時,梅芮提前半個小時到達科室。
白班護士是楚怡和黎丹,還有一個叫喬婭的,長得很漂亮,一雙丹鳳眼特別美。梅芮像個小學生一樣,向她們問好。楚怡笑了,“大家都是同事,不必這么拘束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盡管問我們。”
梅芮點完所有物資和搶救車里的設備及藥物,進入到治療室,沒有幾袋液體,看來白天的治療基本都結束了。看了一下夜間的治療,只有幾個Q8H的靜脈推針,都是一些抗生素和護胃類的藥物。
和她搭班的護士叫春子,她比梅芮遲到一會兒。春子中等身材,比梅芮豐滿,圓圓的臉,一雙眼睛也是圓圓的,一頭短發,看著挺利落的。
春子大大咧咧地和梅芮打了一聲招呼,拍著梅芮的肩膀,“希望老天保佑我們倆的夜班生活,風平浪靜,一片祥和。”梅芮靦腆地朝她笑笑,這也是她的愿望。
大家交完班,春子帶她一起逛了一圈病房,把夜間的藥物發放了。經過12號那個單人間的時候,春子告訴她,這個房間的病人,沒事的時候不要打擾她,她的脾氣有點古怪,不愛理人。
梅芮隔著病房的玻璃門看了一下,里面有個女聲在打電話,好像語氣不是很好,“你晚上真的不來陪我?你把我一個人撂在這個冷冰冰的醫院里?你說你什么意思?我不想聽……”電話那頭好像在解釋,但是電話這頭的女人繼續發著自己的脾氣。
“我們要不要進去看一下,她不會出什么問題吧?”在監護室里每天對著打著呼吸機,深度鎮靜的病人,即使是能說話的患者,也是極度虛弱的,說不了幾個字,就氣喘吁吁了。
梅芮仿佛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患者用這樣激烈的語氣說話了,甚至有點本能的擔心,患者會做出什么過激行為。
春子苦笑搖搖頭,“她挺可憐的,上個月查出來卵巢癌,而且是那種預后不好的類型。開始的時候,她老公每天陪護,現在情況稍微穩定點了,老公有時候會叫一個護工阿姨陪護一下。可是,她老公要是哪天不來,她就發脾氣,哭鬧,像個孩子一般。待會她自己會安靜下來的,越勸她越激動,我原來干過這事情。”
“她老公為什么不來?老婆生病了,老公來陪護,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嘛?”梅芮有點忿忿不平。
“她家里還有一個四歲的孩子,晚上鬧著要父母陪伴。也是苦了她老公,家里,醫院,公司三點一線跑,一個男人家,能做到這樣,也不容易了。”
也許很多生病的人從天性上并不都是性情暴躁的人,但是在這個白色的世界里,久病的他們都會允許自己一陣陣地發怒,鬧脾氣,逞性子,因為這樣更能引起家人的關注。在骨子里他們并不壞。
梅芮心里默默地想著,工作五年了,她也算是經歷了很多生死離別,對于生病這種事情,她有自己的理解。
春子帶著梅芮繼續巡視病房,向病人介紹她。病人們都很客氣,希望她多多照顧。折回到護士站經過12號房間的時候,又稍微駐足,側耳傾聽,里面隱隱約約有抽泣的聲音。她向前一步,舉起手準備敲門,但想起春子的話,猶豫了一下,快速回到護士站開始夜班的工作。
在春子的協助下,前夜班的工作基本都有序地完成了,梅芮坐下來準備做一些病歷記錄。
深夜十點半,整個病房漸漸安靜下來了,大部分病房都熄燈了,個別還在輸液的病人床頭開著橘色的床頭燈,梅芮把走廊上的大燈都關了,留了幾盞小燈。這里和日夜燈火通明、儀器報警聲此起彼伏的監護室不一樣,她喜歡這種靜謐的感覺。
突然,后面病房走廊傳來“咣當”一聲很重的關門聲,梅芮驚得一下子站起來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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