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血泊里。
呼喊聲,求救聲,和120急救車呼嘯而來呼嘯而過的嘈雜聲……我好像還聽到了俺爹俺娘撕心裂肺的哭聲。
手術室內。
我被抬到了一張冰冷的手術臺上,無力地掙扎著……
一針麻醉劑,我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手術室外。
醫生問,誰是患者家屬?
俺爹,俺娘,媳婦慌地湊到醫生跟前,帶著焦躁和恐懼的眼神。
俺爹問,情況咋樣?
醫生搖搖頭。
俺爹說,就沒有一線希望了嗎?
醫生說,有生還的可能,但需要百萬的費用。即便活了,也可能是個植物人。你們家屬好好商量一下吧。
我被一群人推進了重癥監護室。
俺爹說,能進去看看我兒子嗎?
醫生說,可以,但患者很虛弱,請不要大聲說話。
俺爹,俺娘,媳婦說,好,好,不大聲說話,不大聲說話。
病床旁。
俺爹想跟我說話,嘴唇動了幾下,又沒有說出口。俺娘一個勁地哭,媳婦也一個勁地哭。
我已經不能說話了。
我動了動手指頭,俺爹明白了我的意思,找護士妹妹借了紙和筆。當我顫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了一個“不”字之后,便又陷入了昏迷。
我家的親戚也趕來了,一如我爹我娘一般焦躁。我爹拿著我寫的“不”字,疑惑得很。
親戚A說,小二的意思肯定是,花費的代價太高了,不要搶救了,就讓他走吧。
親戚B說,就是就是,小二是那么聰明的一個人,他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俺娘說,孩子的意思肯定是,我不想走。
俺爹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醫院,去了中介所,緊急售賣了家里的房子和車子,我爹我娘經營幾十年的老店也都轉讓了。
親戚A說,小二他爹,醫生都說了,即便救活了,也是植物人。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俺爹說,植物人就植物人,我的兒子,我自己養。
親戚B說,你今年都50多了,你還能照顧他幾年。
媳婦說,我會照顧小二一輩子。
最終,市場價近百萬的兩套房子,俺爹只賣了60多萬。加上兩個門店轉店的費用,終于湊夠了100萬。
只留下了一個60平方的小儲藏室,沒有賣。
當俺爹籌齊了錢之后,他的表情終于開始舒緩了,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知道,他的兒子還有生還的可能。
七天后。
手術室的門關了,又開了。俺爹湊上去,問,咋樣?大夫?
醫生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瞬間,俺爹癱倒在地上,俺娘癱倒在地上,媳婦也癱倒在了地上。
準備后事吧。
我爹,我娘,媳婦的意見出現了分歧,主要是一屋子書籍的處理問題。
媳婦說,小二活著的時候喜歡讀書,不如把書都陪葬吧。
俺爹不同意,他要把我的書繼續保留下去。
最后,書,埋了一半,留了一半。
我死了的事情,俺娘一直都沒敢告訴姥姥外爺,怕老人家接受不了。
姥姥照例每月給我蒸幾籠包子,托人帶到城里,捎給我。俺娘早給那人打了招呼,把我死了的消息隱瞞著。
中秋節到了,俺娘和媳婦去姥姥家走親戚。
姥姥問,小二,咋沒來?我剛做的月餅,可好吃哩。
媳婦說,小二最近忙得很,他托我向您老人家問個好,還讓我給您捎1000塊錢過節費。
姥姥說,這個龜孫,就知道給錢,每次都給錢,我不缺錢。
媳婦看了姥姥一眼,又看俺娘一眼,沒吱聲。
俺娘也沒吱聲。
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
為了給我治療,家里的積蓄花完了,房子,門店也都賣了。俺爹,俺娘,媳婦,還有我的孩子,一家四口擠在60平米的儲藏室里。
俺爹手巧,把小小的儲藏室,裝修的還挺溫馨的,還專門做出了一個隔間,讓媳婦和我的孩子住。
剛開始的時候,一家人,相處的還挺融洽的。
時間長了,俺娘和媳婦開始生悶氣,甚至開始吵架。她們再也不像我還活著的時候相處的那么融洽了。
每天晚上,媳婦都躲在被窩里哭,小二,要是你還活著,那該多好。
俺娘也整天念叨,要是小二還活著,那該多好。
俺爹為了撐起這個家,在小區門口擺起了攤,專門給人家修理電瓶車,每天風里來,雨里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六子,小代,大亮都是我的好兄弟。他們都曾拍著胸脯跟我說過,二哥,你的爹娘就是我們的親爹親娘!
在我死了的第一年,六子,小代,大亮的確去過我家,還拎了一大堆水果。只是,第二年,第三年…….他們就再也沒去過了。
偶然的一天,俺爹在收拾東西,突然發現一張署名為六子的欠條,2萬塊錢。
俺爹按照記憶,找到了六子家所在的村莊,見到了六子,想問六子要回這2萬塊錢。
六子說,叔,這個錢,我已經還過了。
俺爹說,小二是個做事情極其縝密的人,你要是還過了,他一定會把借條還給你的,或者至少得給你寫個收條。
六子說,叔,我拿命擔保,這個錢,我絕對還過了。
俺爹看著六子堅定的表情,信了。
俺爹走后,六子點了一根煙,吐著煙圈,詭秘地笑了。
自打我死了,我的扣扣好友紛紛把我刪除了,他們覺得留著一個死人的扣扣,不吉利。
很多朋友把我送的書也燒了,他們怕我半夜去找他們。
偶爾俺妹會在扣扣簽名上寫:哥,你在天堂還好嗎?你曾說,你要親自給你的小外甥取名字,現在你外甥已經出生了??墒牵阍谀??!
我死之后,最痛苦的除了俺爹俺娘,還有我媳婦。
媳婦發誓,終生不嫁,她要獨自把我的孩子撫養成人。丈母娘心疼自己的女兒,背后搗鼓著,想給媳婦再找個婆家。
媳婦剛開始很堅決。不過,后來,也動搖了。
因為我的孩子的撫養權的問題,我爹我娘和媳婦發生了爭執。媳婦堅決要帶走,俺爹俺娘堅決不讓帶走。
后來,他們打起了官司。
而儲藏室是以媳婦的名義買的。因為這,媳婦又跟俺爹俺娘打起了官司。
連環官司。
最后,判定孩子歸媳婦撫養,儲藏室歸媳婦所有。
俺爹俺娘沒了住處,便搬回了老家,搬回了離開多年的小鎮上。從此,俺爹俺娘沒了半點生活下去的動力。
一年后。
俺娘瘋了,俺爹從一個從來不喝酒的男人,變成了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
俺娘喜歡到街上溜達,逢人便問,你見我兒子了嗎?他叫小二,長得高高的,胖胖的,帶個黑色的眼鏡,那學問可深哩……
剛開始,街坊鄰居還會耐心地跟俺娘說說話。后來,街坊們也厭煩了,再也不搭理俺娘了。
甚至一群小孩整天也會跟在俺娘屁股后面,邊跑邊唱著順口溜,王二小,死得早,他娘瘋得滿處找……
有一天晚上,俺爹喝著酒,喝著喝著就想我了。
俺爹突然想到我活著的時候特別喜歡寫日記,他好像聽我說過我的網名,于是便試著在網上搜索:淮北王二小。
果然搜到了。
俺爹開始一篇一篇地讀給俺娘聽,一邊讀一邊罵道,這個混賬東西,寫的都是啥子呦,動不動就臟話連篇,哪有這么寫文章的?!
當俺爹讀到“我的父親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他用他的一生撐起了我們這個家”的時候,俺爹哭了,哭的很。
俺娘說,他爹,哭啥?咱兒子回來了?
俺爹說,快了,說是出了這個月就回來啦。
俺娘說,快問兒子,想吃啥?
俺爹說,那個混蛋玩意,還能想吃啥?不還是老三樣?包子,豆瓣醬,紅燒肉。
俺娘噌的一下從床上起身,說,我這就上街買肉去。
俺娘不瘋了。
俺爹扭過頭去,眼淚不停地往下淌。
5年過去了。
朋友圈里再也沒有了淮北王二小的消息。
……
叮鈴鈴……叮鈴鈴……
“歪?媳婦,啥事?”
“你個混蛋,咋不接我電話?你干啥呢?”
“……睡覺呢,沒聽到電話鈴聲,有事嗎?媳婦?!?/p>
“趕緊下樓,到大門口,接我,拎東西!恁娘是真疼咱,年貨買了一大堆!”
“好!馬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