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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四期:遇見的創作。
在汪河街道工作的這幾年,接觸了太多有趣的女人。每年臨近春節,都會有個跛腳的阿姨到訪,來討要她那子虛烏有的失地補償款。另一個頭戴方巾的阿姨,比上個要可愛些,雖然她身上總是有股汗餿味兒,可街道所有人都吃過她送來的玉米,西紅柿,黃瓜和豆角。她對送禮這件事總是樂此不疲,即便跟她說了無數次私自開荒并不屬于我們的管轄范圍。還有一個,我們都叫她冰雪奇緣,因為她總會在冬天光顧,在暖氣旁從早坐到晚,只為避開她口中不孝的兒媳。
偶爾,我們也會遇到一些家庭糾紛。這種事處理起來很棘手,令我對婚姻感到失望和恐懼。有位張姓大姐,始終對我將她丈夫送進派出所這件事耿耿于懷,至今都不拿正眼看我。
一天傍晚,正逢我值班,來了個穿紅戴綠的阿姨。我一抬頭,連忙掏出手機準備給主任打電話。
紅衣綠褲搭配也就罷了,臉上還畫著夸張的濃妝。進門后也不說話,光對著你笑,那笑容被臉上的白粉和紅唇襯著,倒像是哭喪著一副臉。
我靜了靜神,問:“阿姨,您有什么事?”
那人還是不說話,移到我面前坐了下來,笑得更加慘烈了。我再次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姨來沒別的事,就是想看看你穿的那套鮮族裙子。”
我輕舒一口氣,想起了前幾天國慶節,在街道文藝晚會上表演的節目《大長今》。
“那天阿姨在臺下看你跳舞,真漂亮。”
我說:“阿姨您是朝鮮族。”
“不是。”
我有些尷尬,說:“阿姨,那件衣服是租的,早就還回去了。”
她有些失望,沉吟不語。
我說:“您要是喜歡,等下次春節我表演再通知你,衣服可以晚幾天還,不要緊。”
她點點頭,起身,剛轉過頭又轉了回來,再次浮現出了那種笑容。“你要是不嫌棄,阿姨給你舞蹈提點意見唄。”
“不會,您提。”
“鮮族舞呢,起范兒要正,總體來看你跳的是不賴,可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動作沒做到位。就拿墊步來說吧,動作不能散,得始終屏住一口氣,邁步時沉住氣,隨著呼吸,揚,走,回來,再走。”她邊說邊用雙手演示,手掌在桌子上起起伏伏。
“阿姨您厲害,能不能現場給我演示一段?”
她有些不好意思,手在空中揚了揚。說:“姨不會跳,姨就是愛研究。”
我說:“您謙虛了,看您這打扮,這身段,一看就是練家子。”
她說:“真不會跳,歲數大了,零件也都上銹了。”
就在這時,同事小賈從外面買飯回來。看到阿姨后愣了一下,便什么也沒說,徑直走進了休息室。
她說:“那行,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等著春節看你的表演。”
我站起身,說:“行,您叫什么呀阿姨?”
“琇瑩,楚琇瑩。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我說:“嚯,阿姨您真有文化。”
正要起身相送,只見楚阿姨微微搖了搖頭,突然看了看門前的垃圾桶。
“那啥,垃圾袋滿了,我給帶出去吧。”
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便十分麻利地把袋子系了個扣,生怕我反悔似地跳出了門。
“看什么呢,一個精神病你搭理她干嘛。”小賈走到我面前,把飯遞給我,說:“我們小區的,總能看到她在樓下扒垃圾桶,有次我下樓扔一批舊衣服,前腳剛走,后腳她就開始翻,里邊還有不少內衣內褲,多尷尬啊,讓我給攆走了。可沒過幾天,看到她正穿著我那件不要的T恤衫,你說恨不恨人。”
我說:”我看她說話嘮嗑挺正常的啊。”
“受過刺激,一句話說的不對就犯病,那嘴像機關槍似地,什么屎啊尿的都能噴出來。”
我看了一眼小賈,用筷子敲了敲碗。
門外刮起了一陣秋風,樹葉和塑料袋在門前的廣場上飛舞,你追他趕,仿佛在進行最后的角逐。我突然被那個女人的背影所吸引,剛才她著裝太過吸睛,以至于忽略了她那齊腰長的辮子。而此時,她辮尾扎著的紅絲巾正隨風飛舞,火苗似地,在綠色雪紡褲蕩起的層層漣漪上跳躍。我想,多好的頭發啊,小賈一定在瞎扯,精神病人哪會這么精心護理自己的頭發呢?
再次見到她,是第二年的春天。
她走進辦公大廳,來到我工位前,說:“姑娘,阿姨想讓你幫個忙。”
雖然她這個人足夠令人印象深刻,可我還是在記憶中搜索了一會兒。
“哦,楚阿姨啊,有什么事兒您說。”
她說:“我家的VCD壞了,畫面卡得厲害,你們年輕人應該懂,去幫我弄一弄。”
也許是因為緊張,也許是她很少求人辦事,掌握不好語感,所以語氣聽起來比較生硬。不過我還是愿意幫她,這不僅僅是因為春節表演我們換了節目,改成了傣族舞,我食了言,心存愧疚,也因為她身上有一股我說不上來的勁兒,而這股勁兒恰恰是我所沒有的。
她住在回遷小區的一個兩居室里,屋內墻壁還是水泥罩面,地上簡單鋪了地板革,家具寥寥,裝潢也沒什么存在感,像是在樹枝上用樹枝搭建了一個鳥巢。
我不懂VCD,不過我清楚這東西已經是十幾年前的產物,至今應該很少有人再用。插上電源,彈出碟片,光盤上寫著漢語和韓文。把碟片翻過來,上面布滿了劃痕,深淺不一,于是我便換了一張。看來問題找到了。
我說:“楚阿姨,這張碟片上太多劃痕,已經不能看了。”
她連忙從我手里搶過碟片,拿到陽臺仔細察看。說:“不會啊,我每天都用護理劑去擦,而且聽了十多年了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看不了了呢?”
我說:“阿姨,電子設備本來就是有壽命的,光碟又是消耗品,這張碟您能看十多年,已經很不錯了。”
她沒說話,一直盯著光盤上自己的臉,臉上的皺紋和劃痕混在一塊,彼此糾纏不清。
我又說:“楚阿姨,您別難過,您不是想聽鮮族民歌嗎,回頭我送您個U盤,到時候您再買個便捷式音箱,隨時隨地,打開就聽,也不用擔心損耗問題了。”
聽完我的話,她恢復了以往的表情,突然拍了拍大腿,說:“姑娘你等著,我給你拿點東西看。”
她從柜子上搬下來一個大紙箱,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筆記本。她拿出幾本,翻開,遞到我面前。我看到每頁上面都畫著圖案和漢字,圖案都是一些做動作的小人,漢字都是簡單動詞,像是武功秘籍。
她說:“這都是阿姨編的舞蹈,用這張碟子里的歌編的舞蹈最多。你看這個《鳥打令》,咕咕,咕咕,動作也要像鳥兒似的靈動,歡快。《月打令》呢,就是另外一種感覺了,調子雖然是歡快的,可月亮本身就帶那么一絲惆悵,所以動作幅度也要稍微小一些。還有這個《桔梗謠》,這就不用說了,倒垃圾嘛,耳熟能詳,我都編了十幾個版本了。”
見她如此深情地看著那些筆記,我有些困惑。
我說:“楚阿姨,既然您這么有才華,可以把這些舞跳出來,拍視頻傳網上去,肯定能火。”
楚琇瑩說:“我說了我不會跳舞,真不會,我都是在心里做動作。”
就在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衣著邋遢的中年男人。
男人只看了我一眼,然后旁若無人般脫下外套和外褲,即便有段距離,也能聞到一股腳臭味兒。
男人問:“做飯沒?
楚琇瑩似乎有些慌張,連忙收起那些筆記。見此情景,我也不好在這里逗留,匆匆離開了那里。
一個夏天傍晚,在街道前的廣場座椅上,她問我:“姑娘,你有沒有對象?”
我剛從廣場舞隊伍里出來,滿頭大汗。
“我要是有對象,下班后就不可能在這跳廣場舞了阿姨。”
楚琇瑩笑了,說:“我兒子沒這個福分,他配不上你。”
我搖了搖頭,問她:“您兒子呢?怎么從來沒看見過他。”
楚琇瑩沒有回答。
過了半晌,她抬起頭對我說:“去跳舞吧,孩子。”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好像隨時都可能被微風吹散。
有一天在廣場上我問她:“楚阿姨,您這么愛舞蹈,在一旁光看著心里不癢癢嗎,來吧,跟我一起動一動,就當鍛煉了。”
楚琇瑩說:“不行,姨只研究過鮮族舞,這個不行。”
我走到她旁邊,坐了下來,說:“為什么啊?朝鮮舞對您這么重要嗎?其實我早就想問了。”
楚琇瑩搖了搖頭,眼神卻好像盯著遠方。
“姨年輕的時候,處過一個朝鮮族的朋友。”
楚琇瑩笑了笑,露出少女一般的神色。
她說:“他叫張英來,家住在長春,六九年來我們村插隊,那一年,我十七。他性格好,人也幽默,在那群知青里長得最高,最漂亮,家里人也都喜歡他。青年點就在我家前院,他總來我家吃飯,一來二去,我就和他好上了。那年,鎮里組織新年晚會,我們村出了幾個節目,其中就有我和他跳的朝鮮舞。我跳的一般,他跳的好,再加上我倆關系,敢做一些親密動作,引來臺下不少歡呼。舞蹈跳完了,還有他的一個朝鮮民歌獨唱,雖然他嘴里唱著拖拉機,拖拉機,詞聽不懂,但那唱腔彎彎繞繞的,和我們漢族的歌很不一樣,臺下人都聽傻了。他一唱完,我早就哭成淚人了。晚會結束,我和他背對背坐在馬車上,他跟我講了那首歌大致的意思,他說這首歌是歌頌愛情,也歌頌像我這樣勤勞的少女。姨沒出息,當晚,我就把自己給了他。
“第二年,他父母和妹妹從長春來看他,我媽殺了小雞子,又做一大桌子菜,他們一家人喝完酒后很高興,又唱又跳,她妹妹長得很漂亮,舞跳的很好,可我總覺得很奇怪。現在想想,當時真傻啊,他一整晚都沒怎么跟我說話,我還當他是害羞。他可是有老婆的人啊!她那個妹妹就是!”
我看著楚琇瑩,講完這件事后,她臉上露出復雜的笑容。我并沒有急著問她接下來的事,因為我在她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
又過了一年,我處了個男朋友,他對我不錯,情人節那天偷偷組織了一個求婚儀式,我雖然很感動,卻覺得不是時候。從那之后,我們的關系逐漸冷卻下來,這份愛也變得氣若游絲。
小賈說:“結婚前,就應該好好考驗一下,這點事都經不起,還算什么爺們兒。”
我說:“實話實說,我現在還真的有點恐婚了。”
“那我跟你說完這件事,又得加深你的恐懼了。”
“什么事?”
“你知道嗎,昨天那個女的精神病又犯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楚琇瑩。
“她怎么了?”
“我也是聽她的鄰居講。那天她回家,敲了很久門也沒開,她知道她老公在家,以為是他喝多了便不忍吵醒,于是就在門口腳墊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門開了,里面出來個女的,從打扮上看就是干那個的。她當時挺平靜,就跟那女的說,你走吧,以后別來了,我們不是那種有錢的家庭。然后她就開始在小區里走圈,走了幾圈后就開始罵街,邊哭邊罵,那哭聲別提多瘆人了。”
“天哪。她老公都多大歲數了,還....”
“這跟歲數沒關系,哼哼,男人,不是第一回了。聽長輩說,那女的婚前懷過孕,是個破爛兒貨。男的家里哥兒仨,窮得叮當響,他又是老幺,只能白討老婆。男的小心眼,結婚了也一直不拿她當回事,總跟她動手。”
聽完她的話,我身上起了一堆雞皮疙瘩。不知怎地,我腦子里浮現的雖然是楚琇瑩的男人,可他的臉,卻是我男朋友的。
我總能在廣場上看到她。
不過,她蒼老了許多。
有時候,我跳完舞,她會跑來跟我說幾句話。
我問她:“您買便捷式音響了嗎?”
她搖了搖頭,給我看了看她手中的筆記本。
“那些歌早印在我腦子里了,就編舞來說問題不大。我正準備編一支舞,想把它跳出來。”
我驚訝不已。
“您加油啊,楚阿姨。準備好了我讓你在街道晚會上表演,到時也給你租一套朝鮮服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準備得怎么樣了楚阿姨?”臨近元旦的一天,我問她。
她說:“就差結尾了。”
我說:“有什么想法嗎?我可以幫幫您。”
她說:“想要結尾雋永一些。”
我說:“那簡單。我在舞臺上準備一個帷幕,舞蹈不停,音樂漸緩,慢慢落幕,舞有盡而意無窮。”
她微笑地看著我,慢慢地落下了眼淚。
不過,我還是沒有看到她跳那只舞。那年,她去了別的城市,給一位八十歲的老人當護工。
再次見到她,已經是三年后的事了。
她第二次昏倒在雇主家里,被雇主的兒子連夜開車送回了家。
我去她家看望她,見她躺在床上,床頭柜上放著幾罐八寶粥和半個變硬的饅頭。
我剛進門時,正逢她兒子離開。楚琇瑩男人見了我,象征性地窩了窩蓋在她身上的被角,起身走進另外一間臥室。
她說:“姨怕從此以后就站不起來了。”
我抹了抹眼淚,搖了搖頭。
“年輕時,還總嘗試著對鏡子跳一跳,可不知從何時起,我不敢跳了,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輸給她。”
我給她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當我看到她的辮子已被齊齊剪掉,仿佛看到死亡布滿了她的臉。
“楚阿姨,你不輸任何人。”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涌出,順著她花白的頭發,流向枕巾,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已經很久沒跳舞了,第一眼見到你,就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她的手微微抬起,我緊緊握住了它。她凝視著我,說:“從那天后,我就夢想有一天穿上那件衣服,跳一只我最喜歡的舞,這輩子也就圓滿了。”
“楚阿姨,對不起.....”
楚琇瑩輕輕搖搖頭,見我一直流淚,她微笑著說:“和你男朋友怎么樣了,準備什么時候結婚?”
此刻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她說:“結婚和不結婚,你都會后悔。愛情它就是一個人的事。阿姨想告訴你的是,無論怎樣選擇,永遠別抱怨。”
我點點頭。
她沒在說話,我能聽見她在深呼吸,似乎在仔細搜尋記憶中的養分。
臨走時,她似乎像是對我,也是對自己說:“這只舞,看來是該要落幕了。”
休息室里,小賈剛剛為我編好了辮子。為了這次匯演,我特意沒吃午飯,雖然又渴又餓,不過我的心中卻升騰起近乎宗教般的狂熱。我要畫上最美的妝,穿上最美的鮮族舞裙,跳出最美的舞,以此來紀念心中最美的人。
楚琇瑩離開后,每次想到愛情,我總會想起她,就像每次做墊步動作,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她起伏的那雙手。我始終堅信,生命中出現的所有人都絕非偶然,他們總會給你帶來些什么,或物質,或精神,哪怕只在你生命蕩起一絲漣漪。即便什么都沒帶給你,我也深信那只是他們出現的時機不對。而楚琇瑩,恰好出現在我需要她的年紀,而這個年紀的我,太需要去認認真真做一件事,認認真真愛一個人。
舞蹈臨近結尾,我轉了不知道多少圈,就像某年春晚上的小彩旗一樣。不過,我沒有她那么專業,腳步也不扎實,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可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難道生活不就是這樣兜兜轉轉?人生不就是場輪回?我把辮子高高地甩在空中,就好像第一次見到楚琇瑩身后飛舞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