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寄生草】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01.辭家
盈月西斜,夜色如洗,輕霧如紗,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叫,劃破了夜空的靜謐。麥子基本都已搶收到場里了,空中若有若無飄過一陣和著塵土的麥香。勞累了一天的人們,一定夢到了胡辣湯和油烙饃。
潁河西岸裴橋寨。
巡寨打更梆子聲穿過院落,清脆有力,“噠······噠······”
“沒有事喔······”
一更天了,裴萬年再也睡不著,他看了一眼熟睡的老婆和兒子小三,然后起床,去河上挑水,準備回來熬羊骨頭,做今天的胡辣湯。
用潁河水煮骨,湯色奶白,不膻不膩,回甘持久,是他爹反復試驗摸索出來的技術。
萬貫家財,不如一技在手。他爹唯一傳下來的就是這做胡辣湯的手藝。這讓他蓋起了五間瓦房,娶了媳婦,日子過得跟胡辣湯一樣有滋有味。
當年他爹在逍遙鎮老楊家湯鍋上做伙計,學會了宰羊剔肉、燒湯烹料,唯一沒學到手的就是熬骨頭湯的料包秘方。每次下料,都是東家親自包好送來看著下鍋,煮好了湯,再把料包拿走。
這逍遙鎮有數十家湯鍋,家家秘方都不一樣。楊家熬湯,頭一天把羊骨頭用井水泡上,二更熬骨頭,四更烹胡辣湯,湯里加的紅薯粉皮、面筋、花生、豆絲、醬油醋都是自產的,湯稀透亮,口味鮮香。
一盞粗瓷碗,一把梨木勺,“別燙著嘍!”小伙計眼疾手快就是一大碗。一匙下去,口舌生津,羊肉味順著鼻腔直達頭頂。一碗喝完,滿頭是汗,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熨帖。一出攤食客就等在那里,絡繹不絕,他的不賣完,別家甭想開張。火爆的胡辣湯帶火了隔壁的油烙饃和油饃尖生意。
有一次煮完湯,東家忘了帶走料包,等想起來時那還找得到?一氣之下攆走了全部伙計,并稱永遠別叫我在逍遙鎮看見你們,這才有了后來遠近聞名的裴橋寨胡辣湯。
裴萬年他爹曬干了料包,分析各樣組分含量,回鄉后另立門戶另開張。裴萬年打小就跟著他爹熬胡辣湯,深得配料和火候要領,多次改良之后,聞名十里八鄉。
他爹精打細算,把每天收到的錢除去第二天趕集進貨的,全部塞進一個“卜扽罐”,這個瓦罐只有進口沒有出口,每到年底把罐敲碎,置辦磚瓦檁條,連積數年,裴家蓋起了五間大瓦房,和東西各三間配房,成為僅次于地主家的大宅子。裴萬年也娶上了媳婦,一家人其樂融融。
裴萬年老婆過門后一直不生產,家人愁壞了,這大瓦房空著給誰住?他爹說,別慌慌,先抱養一個男娃引引就有了。果然,過了幾年接連生下兩個男娃。老爺子分別給仨娃起名有田、有福、有祿。有福三歲上生病死了,裴家人嚇得在家不敢喊孩子大名,從此喊有田為大娃,有祿為小三兒。
老大不是親生,從小摸爬滾打自立自強。小三兒嬌生慣養,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藏著掖著,連字都不識。裴萬年說,大娃18歲了有出息我不操他心,小三娃都12了也該給我幫點忙了。裴萬年老婆說,掙的錢夠使了,自己苦點累點,不叫娃兒們學那臟活兒。小三兒整天東游西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從小就享盡了福。
兵荒馬亂的年月,防兵防匪防盜搶。裴橋寨新到任的保長裴有田接過縣長手里的委任狀時熱淚盈眶,他慷慨陳詞,立誓不負重托,力保一方平安。他兩年前投筆從戎,先到許昌參加步兵訓練,又入稅警團,但始終未遠離家鄉。
這次縣里很重視,特地從最精干的保安團、稅警團選人,赴各地擔任保長。裴有田選擇回裴橋寨,一是這里是自己出生地,既熟悉又有感情;二是保境安民,他是有私心的,怕別人來了禍害自己鄉親。
裴有田這一保,負責潁河西岸五個村寨,他把保辦公室設在了自家祖屋最西頭那間他從小長大的屋。上邊配的四支槍,也分別發給了四個保丁,但是子彈,他一粒也沒給他們配。
第一天上任,各寨地主老財公中集體請了一次客,他率保丁們欣然赴宴,把政府的法條和自己的規矩一一交代。他說:感謝盛情,第一次吃飯是你們的好情分,我一定要來,以后就免了。政府的規定不能打折扣,另外無論執行啥公務,無論早晚要回保里來吃飯,希望大家理解支持。他的名聲一下就傳開了。保里幾個人都在裴家吃飯,一日三餐不重樣,裴萬年更忙了。
兒子當官了,祖墳上冒了青煙,心里那個得勁。裴萬年肩挑空桶,一搖三晃,不由自主唱起越調,“一支將令往下傳, 馬岱將軍你近前。 自從你們弟兄歸了漢, 隨定山人許多年。 你兄為國把命斷, 單撇將軍保河山······”唱腔婉轉悠揚,抑揚頓挫,響徹半個寨子。
出了東寨門一里路就是潁河。寨門往東的大方路兩側是排洪溝,溝邊兩排高大的楊樹,微風吹來嘩嘩作響,銀月光下,有點瘆人。他的戲唱得更起勁了,壯膽。
還沒走到河邊,他愣住了。明晃晃一大片是啥?揉揉眼,還是白亮亮,見鬼了?朗月當空,這是障眼法嗎?他加快步伐跑到跟前,水,水呀!滿河槽都是水!咱這潁河大寬大長,平時都得走船,可這滿河槽的水哪來的,又臟又渾,嗚嗚泱泱,裹挾著上游的黑不溜秋的物件肆無忌憚。
用手一摸,還有沙有土,怪了!以前雨季漲大水也沒這沙土呀!況且這五黃陸月天哪來的干發水,干發水必定上游降有暴雨,看來一時半會兒水下不去,還是回去吧。他轉身挑著空桶就走,心里琢磨著,沒辦法,只能用水缸里的剩水煮羊骨了。
煮到四更天,他聽見街上有銅鑼“咣咣咣”急促的響聲,趕緊跑出去看。打更的滿街叫喊“漲水啦漲水啦······”水已經漫到大路上,往東的寨門口和寨墻東南角位置低的地方一片汪洋。沒多大會兒,大娃和保丁們都跑出來,問“咋啦咋啦······”
的確是洪水來了。跑到街上的人們圍著裴有田,面面相覷。“大娃兒,咋辦?你得往縣里匯報哩!”裴有田拉練時到處跑,見過這號水,抬起腿來都是細細的白沙土,是黃河水。幾百里遠的水灌滿潁河,這水不能輕視,一時半會兒下不去,得想辦法跑出去躲躲。
他叫保丁們分別通知幾家大戶來商量撤走的事,又叫人去四個寨門查看水勢。
大戶們表示不走,水很快會下去,再等等。巡視寨門的匯報說,只有西門水勢最小,東門和北門已經全部被水淹沒了。裴有田二話不說,奪過別人手里的一面銅鑼,站在一截矮墻上,敲完之后喊,“老少爺兒們,這是黃河發大水了,越來越大,一時半會兒下不去,你們抓緊時間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從西門快走!”他喊了一遍又一遍,開始有人往西去了。
天亮的時候,水已經上到腰間,一些房屋和院墻已經塌了。裴萬年說,大娃你帶著弟弟趕緊走,能躲幾時算幾時,你爺你娘俺仨跑不動,不連累你,一定把你弟弟照顧好。他娘說,大娃兒,你弟弟小,沒經過啥事,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他,千萬不要分開,他有啥事我饒不了你。裴有田哭著說,娘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俺弟弟吃不了虧。
裴萬年拿出褡褳,裝進去一塊熟羊肉,幾塊饃,叫大娃和小三娃抓袁大頭,能拿多少拿多少。倆娃哭得跟淚人似的,問,恁仨咋辦?他爺說,俺跟恁倆一路都往西頭去,上寨墻上就保險了,恁倆別停事,快走。
一家五口趟著齊腰深的洪水,一步一步挪向西寨門,小三兒跟猴子一樣,倆胳膊緊緊吊在母親脖子上,裴萬年攙著老爹,裴有田雙手舉著褡褳。
倆娃把三位老人送上寨墻,跪下磕頭。裴萬年說,娃你知道今兒是幾號不?記住了,五月十七。
有此一問,裴小三永遠記住了那個日子,一九三八年陰歷五月十七。只此一問,竟是永別,爺爺和爹娘的年齡永遠停留在幼小的裴小三心里。多年以后,每想起來他就淚流滿面,哽咽在喉。
02.舍業
【哪吒令】聽鑼響人聒。恨安平尚遐。把青山亂踏,似南飛倦鴉。腹空空眼花,又遭強人壓。才得了生息所,轉眼卻全舍下。
卻說老大裴有田和小三兒裴有祿跪別爺娘,慌亂中涉水出了裴橋寨西門。
西門外也都是水,往熟悉的許昌,肯定沒指望了,一路向南逃,水在后邊跟,連走代跑,小三兒比大哥跑得還快。鄉親們也都走散了,逃亡的人群里,誰也不認識誰。路上有騎馬的,有騎驢的,更多的是駕奔的。
走了幾十里,漸漸沒了水,但人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股人流緩緩前行,漫無目的。天黑時他們到了一個火車站,有運兵和運糧食的。裴有田上去問,說是去武漢的。他說自己曾經干過稅警團,對方肅然起敬,爽快答應了他們兩人跟車。
悶罐子車“克里咔克里咔”地前行,尿騷味、腳丫子味、劣質酒味和汗味混合蒸發,令人作嘔。倆人又累又渴,只覺眼皮打架,好容易搭上救命的火車,啥也顧不上,不知不覺睡著了。不知走了多久,被穿皮靴的一個軍官踢醒,問,干啥的?
倆人睡眼惺忪,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我是誰,要到哪里去?軍官說,給他兩身軍裝,都給我穿好了,褡褳我先替你們收著。褡褳里只剩袁大頭,小三兒不愿意,想搶回來,被大哥死死按住,兩人再不多說一句。
裴有田穿上軍裝正合適,小三兒才十二歲,穿上像個三毛從軍記。老大說,別吭聲,等機會我們跑。老大當過兵,知道兵痞子的好處,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隨時當炮灰,離開部隊一年多,猶厭言兵。但是想跑就得裝得像,乖乖聽話尋找機會,不能硬拼。
不知過了幾站,中間停下來,有兵下去撒尿,他倆也跟著下了車。尿完了,裴有田拉著小三鉆過車底,跑到火車另一面貓著,等車開走,他倆趕緊脫下軍裝,像個三毛流浪記,混同于一般逃亡老百姓。,
天亮時,他們發現一塊水泥站牌,白底黑字:信陽。
褡褳里的銀元已經改姓,他們不名一文,咋活下去?兩人沒有主意。倆娃又臟又黑,有氣無力,昨天還在家啃羊頭吃油饃,今天就流浪街頭了。昨天還是管幾個村寨的保長,今天就是難民了,不甘心,不甘心。
“一定要照顧好你弟弟!”爹言猶在耳,要緊的是先活下去。裴有田四下里觀望,車站的人并不多,沒人注意到他們,于是朝一個還亮著燈的低矮屋子走去。
這是一間扳道工的宿舍,扳道岔的老頭在值班房還沒回屋,爐子上有一個黑乎乎的鐵壺,一張木床,一個鐵鍋。不管了,先找吃的。兩人翻箱倒柜,找出一個白洋面饃,掰開分著吃。幾棵小蔥,正好當菜。再喝口水,溫飽問題解決了。離開,他們想。
“誰來了?”吱呀一聲,扳道工老頭回來了。看到兩個不速之客,老頭不但沒惱,似乎還很高興,稀客呀!“唉,可對不住,太餓了,沒跟你打招呼。”老大趕緊給老頭賠不是。“沒事沒事,你這是從哪來呀,要到哪去?”
老大把這兩天的經歷從頭到尾講一遍,全程實話實說。老頭沒想到北方發大水的事,只聽說鬼子鬧得厲害,人們都傳著鬼子飛機炸了花園口黃河大堤了,部隊都在南撤。終于圓上了,弟兄倆知道了發大水是鬼子的事,讓他們失去家園,也是萬惡的鬼子的事。這仇大了。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家是南陽縣賒店鎮的,家有事急著要回去,車站缺人手,你要是想干,我去跟站長說,你們倆就有落腳地了。”老頭說。
“真的假的?那該咋著感謝你哩!”老大高興得合不攏嘴,真是有福不用忙,無福忙斷腸。
老頭一刻不停去找站長,看來他早有準備似的。原來他早就不想干了,聽說鬼子鬧得厲害,還是回自己家鄉保險一些。“你倆好好干,飯還是有吃的,白洋面饃管夠,啥時候不想干了,上賒店找我去。”
兩人揮別了老頭,從此一心一意扎根鐵路,只為果腹。他們一邊干活,一邊打聽老家的消息。過來的人都說,大水一直沒下去,潁河兩岸民不聊生,村寨都沖沒了,當時逃出去的沒事,沒出來的基本都困死了。問了好幾波人,都這么說。
弟兄倆聽聞爺娘無生還可能,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裴小三兒好幾次夢見母親給他穿衣服、盛飯,夜里驚醒,哇哇亂哭。可是時間長了,弟兄倆的心就死了,再也不打聽老家的事了。
老大念過書,腦子活,很快熟悉了鐵路信號、道岔操作和貨運車皮調度,站長很喜歡他,工錢從八塊直接漲到三十,很多事站長都擺不平的,老大過去就能辦妥,他進了調度室工作,成了車站的頂梁柱。
小三兒也跟著沾光,本來不識字,因為大哥的關系,走哪都被高看一眼,話說錯了、事辦錯了,大家也都原諒他,年齡小嘛!時間長了,內向寡言的小三兒變得有點任性。
三個月后,鬼子大規模壓至信陽,鐵路成了他們的運兵專用通道。弟兄倆有苦說不出,家破人亡,爺娘有仇不能報,還得為敵人服務。更加可惱的是,車站被鬼子兵接管,站長一點權力也沒有,整天被吆來喝去,當工人的就別提了,跟孫子一樣。
有一次道岔機手柄有點卡,鬼子馬上過來追問原因,說這些裝備都是比利時國的產品,怎么會壞?肯定是你不老實干活。說著使槍托就要打。老大血氣方剛,又講理,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說話間就要動手,被站長喝住。
站長說,你娃要命還是要志氣?不能硬碰硬,先忍著,咱終究會扳回來。
忍,沒問題,但有不可忍的時候。有一次裴小三兒鬧肚子,來不及往茅房跑,情急之下蹲在站臺道邊拉了起來,一個鬼子看見,一槍托子就砸了下來。小三兒瘦得皮包骨頭,又沒大見過世面,哭著罵鬼子,推搡中咬了鬼子手腕,結果招來一頓暴打,頭上起了個大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大心疼得直掉眼淚。
從此小三兒看見誰都躲,再也不敢一個人待著。老大心里琢磨著,這仇要報,要不然弟弟永遠怕事,他時時都在尋找時機下手。
裴老大想過很多個方案,如請鬼子喝酒,灌暈了干掉。可是自己也要陪著喝,萬一灌鬼子不成,自己再喝多了,豈不誤事?那就謊稱道岔機損壞,叫他一塊過來檢修,干活時送電電死他,看起來是個工亡,比較好交代。
于是他精心設計故障現象,把電源電纜接到鬼子必須用手接觸的地方,到時自己只要猛地一送電,他必死無疑,還不容易查出來。這可真是一個萬全的方案,裴老大在心里笑出了聲。他默念過好幾次,就算給鄉親們和爺娘報仇了。
陰歷八月底,一個月黑風高夜,天上下著蒙蒙細雨,還是輪到那鬼子值班,裴老大制造了現場,請鬼子過去。可是叫了兩遍鬼子都沒動,看樣子是睡著了。真是天賜良機,老大一陣欣喜,他找到一把扳手,偷摸繞到鬼子身后,說得遲那時快,照后腦勺只一扳手下去,鬼子一聲不吭就倒下了。動作干脆利索,一次性滿分通過。這是老大自稅警團之后再一次殺鬼子。
以前雖然拿過槍,也殺過鬼子,但這樣赤手空拳近距離背后下手,裴老大還是第一次,手也抖,心也抖,他激動到不能自持,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事是他做下的,不能連累別人,但出去自首也是絕不可能的,怎么辦?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事大事小,跑了就了。
信陽火車站肯定不敢再待了,要連夜帶著弟弟逃走。他們草草收拾了鋪蓋卷,帶了干糧和銀元,用桐油雨傘布包上,摸黑離開了車站。他記著老扳道工的話,到賒店投奔他去。當跑出信陽城,他們無限遺憾、依依不舍地回望,感慨萬千:好好的工作不能干,被鬼子欺負得連吃飯的門路都沒有了。這世道,老天爺,你啥時候能睜開眼,看看我們這些離亂的人。
蒙蒙細雨里,弟兄倆連夜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家?
03.別兄
【油葫蘆】命里八字一世憂,無盡頭。福祿不似水長流。曾驅東西兩洋寇,傷殘撫恤等太久。離亂人,拔短籌;單撇幺弟空房守,端的有誰瞅?
裴小三兒瘦得像根麻桿兒,陰歷八月底的雨夜,他凍得如一片風中的黃葉,飄得隨遇而安。腳下濕滑,布鞋早已過水,有點磨腳。走到后半夜,他困得睜不開眼皮,只好雙手緊緊抱住大哥,頭靠在大哥胳膊上,閉著眼邊走邊睡。
他們要去的賒店鎮在信陽西北三百多里,是一個茶馬古道節點,盛于明清,有繁忙的水陸碼頭,很有名氣,跟東漢開國的光武帝劉秀似乎有瓜葛,據說是他的龍興之地。世間總有一些事,如果能往好處說,寧愿高攀帝王將相。
他兩人邊走邊問路,不斷修正方向,走了兩天兩夜,到一個大寨子時,實在走不動了,一打聽,這地方屬泌陽縣,寨子叫朱家集,離賒店還有七十里。
裴小三小時候常聽爺爺念叨:哪的黃土不埋人?那是在反復咀嚼他自己的高光時刻。如今就像沿街乞討,說不定哪天就被黃土埋了。
朱家集王家是大地主,這幾天正為自己的長工被抓壯丁、沒有人做事而犯愁,正好裴家弟兄倆來到。一家急著要找人,一家正愁無米下鍋,一拍即合。裴老大說,我連看家護院的事都給你管著。
王家是二進院。后院是五間大瓦房,東西廂房均完備,住的是王地主的家人。前院住的是種戶和幫工的人,裴家弟兄倆住在前院西廂房,總算安頓下來了。
裴家弟兄倆走哪都一塊兒,從不分開,寨子里的人見了,都親熱地稱呼他們為老大、小三兒。
老大很勤快,王地主家開的磨坊、油坊、織布機的活,樣樣都能干。時間長了,用順手了,成了東家的依靠,大事小情都叫他去。小三長得很快,轉眼長成大個子了。東家有跑腿、捎信的活兒,就安排小三兒去,跑得快。王家待兩兄弟不薄,兩兄弟投桃報李,為東家精打細算,深得東家信任。
鬼子投降那一年,普天同慶。以前逃亡的老百姓紛紛遷回故居,回到家鄉的一家朱姓佃戶看裴老大年輕力壯,做事機靈,有意把閨女嫁給他。裴老大給媒人回話說,先緊著弟弟小三兒成婚,自己不著急。結果人家以為裴老大不愿意,同時嫌裴小三兒身材瘦弱、目不識丁,不能當家立事,弟兄倆的婚事就這樣擱了淺。
有些事很奇怪,也許是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一旦錯過,再難挽回。弟兄倆打了很多年光棍,以至終身未娶。這是后話。
一九四八年朱家集解放,人們敲鑼打鼓慶祝勝利。有一天,進駐的工作隊接到通知,說有部隊從東到西運兵,需要一處相對安全的房屋作司令部。工作隊找了半天都不合適,趕緊做王地主的工作,說借你的大宅子一用,你們暫時住到加工廠的油坊鋪。
裴家兩兄弟仍住在老宅前院,不敢大聲喧嘩。他們積極灑掃庭除,貼上歡迎的標語。沒想到部隊來了,只住了一天,就連夜開拔,往西南去襄陽方向了。王地主想搬回來,可是沒被批準。工作隊說,馬上要成立朱家集鄉,鄉政府要用你這院子,還需要一個國有糧庫,你這條件都夠,就先征用了。以后有條件了還會蓋辦公的房子,等上面批準,這房子將來會還給你們的。
但直至房子被拆,王家也沒能再搬回來,成了他們家后人的一塊心病,這可是祖上的心血呀。
工作隊打土豪搞土改,裴小三作為最赤貧的代表,絕對無產,于是進入土改小組當了分地委員。可惜他目不識丁,又沒主意,跟著瞎呼隆一陣子,他自己分得的土地,基本都是三等或者四等,據說是等級低可以多補償面積。人們直夸他手氣好,抓到了福氣。
工作隊安排,王地主的前院西廂房分給裴家兩兄弟了,住得近,負責鄉政府和國有糧庫保衛。裴老大很高興,以前被人欺負,現在又被倍加呵護。真是天翻地覆了,他打心眼里知足,發自內心深處擁護新政權。
鄉干部要求這弟兄倆晚睡早起,每天都要巡邏,并監視王地主的言行,有問題及時匯報,用實際行動報答組織。
一九五零年,裴老大聽人說24歲的弟弟小三兒被征入伍,這次是赴朝鮮直接跟洋鬼子對干。裴老大覺得非同小可,趕緊找到武裝部,說自己有從軍殺敵經驗,弟弟身體瘦弱不能勝任。然后以30歲的年齡再次入伍。
送他入伍那天,武裝部給他換上新軍裝,戴了紅花,敲鑼打鼓。弟弟又哭了,說大哥遠走,自己以后不知該怎么辦。老大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該咋辦就咋辦。
因為自己從前在許昌受過特殊訓練和系統學習,老大在朝鮮很受上邊賞識,他不需要上前線打仗,而是轉移時專門負責給司令部運輸文件和書籍。
畢竟距離前線太近,有一次轉移時敵人一發冷炮打來,在他身邊爆炸。他被震得扔掉了挑子,從此雙耳聽什么都是一片轟鳴,啥人說話都聽不見,他見誰都傻笑,后來神經錯亂,部隊特批提前復員回老家了。他瘋瘋傻傻,連記功的證明材料都丟失了,所以地方一直沒辦法落實軍殘待遇。
小三兒一直覺得這事玄乎,就央親托友到處上訪,不爭取待遇的話,老大就白白殘疾了。后來鄉里派人去縣里找檔案,縣里民政部門說上邊轉下來的都落實完了,裴有田沒檔案,沒辦法。
一九七八年,有個鄰村在鄰縣人武部上班的科長面臨退休回老家探親,聽說裴有田的事,回想起的確有一個懸檔未落實,趕緊回去查看,正是此人沒錯。原來檔案錯轉到鄰縣,還好有熟人認識裴有田,否則的話就成了永遠的謎了。
沒想到,檔案雖找到了,辦理確認手續卻如此麻煩。裴小三兒央求村里識文斷字的張校長代為全權承辦,村里先寫證明,按手印;鄉鎮、縣里、市里分別蓋章,光這個章就等了半年多才蓋完。因為相鄰的兩個縣分屬不同的地區,提檔案需要兩個地區都同意后才能進行傳遞,這樣的話又耽誤了半年。
政策兌現落實之日,正是裴老大病重離去之時。裴小三兒哭得一塌糊涂,如喪考妣。這位從小照顧他、呵護他、替他出征導致殘疾的大哥,活了六十年,就這樣“小舟從此逝”了,每當他想起四十年前臨別時他爹囑咐“要照顧好你弟弟”的話,不禁淚如泉涌。
哭過之后,他突然覺得,大哥的離去是一種解脫。他的中途突然離去,是竭盡所能的人生陪同。
出殯那天,一車一棺一人,除了幫忙打墓的,無人問津。裴老大一無財產,二無子女,來得從容,走得瀟灑,大道至簡,人生不過如此。
裴小三在大哥的墓前長跪不起,他艱難地回憶著打記事起大哥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他想起12歲那年大哥帶他逃出洪災勇闖鬼門關,南下信陽途中被抓丁后逃跑的事。沒有大哥,他早就于炮火中灰飛煙滅了。在信陽火車站要沒有大哥保護他,他早就成了鬼子槍下的冤魂。沒有大哥關鍵時刻替他出征,被炮火震聾的人就是自己了。
每逢生死的最關鍵時刻,腳踏風火輪駕著祥云來救自己的,只有大哥。父母給了自己生命,大哥給了自己生命的護法。
當年裴老大三十來歲耳朵被震壞以后,已沒有了原來的風流倜儻和光彩照人。他目光呆滯,似乎清空了以前的記憶,余下的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他只知道每天背著大竹耙子,仔細摟遍崗坡地的溝溝坎坎,晚上回來時必定背一大捆柴草,他家門口的柴禾垛很高很大,總也燒不完。
裴老大給小三兒還留下幾大串“乾隆通寶”,那是他摟柴草時的意外收獲。他低頭撿拾的當兒,一定是把這些小皮錢當成了被軍官搶走的褡褳里的袁大頭了。
裴小三兒思忖著,大哥沒有食言,答應爹娘的事,他全都兌現了。裴小三兒在心里琢磨,余生沒有大哥,自己該怎樣度過。
04.離世
【人月圓】松岡隔卻塵緣斷,如意夢成空。長兄在日,酣然吃酒,任性不歸。不如意處,與人爭執,可似當時。如今惟有,話不過滿,酒飲微醺。
裴小三年少時,爺爺和爹娘蓋的大瓦房高大雄偉,出著前沿,他小時候在回廊里玩耍,風雨無阻。這所大房子他既沒有出過力,也沒有出過錢,跟他沒半毛錢關系,很干凈。他沒有任何階級符號。
雖然他的哥哥裴有田當過保長,時間也短,卻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老百姓的事。一九三八年鄭州花園口黃河決堤,他的家鄉被淹,他家里所有的房屋財產被洪水卷走,從此一無所有。
他倒是想成為剝削階級,但實力不允許。
在信陽火車站的半年里,那是臨時租住的宿舍,跟著做工的哥哥,有吃有喝有玩,仍然無憂無慮。雖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但是擁有使用權,是純粹的無產者,這在后來劃成分時,他得以定為貧農,一度成為分地委員,榮耀一時。
土改時,作為最赤貧的的代表,可以分得地主的高房大屋,出前沿的大瓦房,還可以先挑戶型,雖然只住了一年,但也是無上的榮耀。
一年后,鄉政府把他的房子改成了國有糧倉,他一下子沒了地方住。他看著瘋瘋傻傻的大哥,突然意識到:這是他人生第一次獨自面對一件不能再將就的大考驗。去找鄉政府,還是帶著哥哥蝸居到村頭土地廟?要是哥哥的話,他會怎么做?
那時哥哥雖然已經不能再替他出頭,但只要哥哥站出來,虎軀一震,自己有了主心骨,一切艱難困苦都不再是攔路虎,似乎哥哥就是一張猛獸的照片,足以唬人。
去找政府的話,有用嗎?裴小三委屈地哭了,太難了!這樣的事怎么會落到他的頭上,不公平,也從沒操過這樣的心。以個人一己之力去抗爭不現實,那是政策需要,不能對抗。可是誰又能有明確的方案呢?
夜里,他輾轉反側,哭也沒人知道,解決不了啥問題,對,不能再哭了,一滴淚也不能再掉了,必須去找政府說理去,俗話說“有棗沒棗打三竿”,咱打一竿子再說。人突然長大的瞬間,不是哭得最傷心的時候,而是忍住沒哭出來的那個晚上。
第二天,他鼓足勇氣去找鄉政府理論,說不能讓貧下中農無家可歸吧!要求不高,弟兄倆有地方睡覺和做飯就行,王地主老東家加工廠老油坊就有空房子,能不能給先住住。鄉長被從沒突然張口提過要求的裴小三問住了,于是招呼人做調查,又給裴小三分了王地主的油坊兩間屋,這樣就住到了一九七八年裴老大病故。
后來地主也落實政策,也應該有自己的房子住,鄉政府又給裴小三做工作讓出油坊,請他另外搬到了麥場的三間大倉庫里面,同時又給了一個新職務:生產隊糧食保管員,這是個耀眼的職務,似乎管著生產隊所有社員的溫飽。
其實倉庫平時啥也沒有,虛有其名,只有莊稼收后的一段時間存有少量糧食,多數都外調支援別處了。他手里整天拎著一大串鑰匙,嘰哩咣啷。很氣派。
改革開放以后落實政策,單身的裴小三不僅得到兩畝地,還享受五保戶待遇。村委會給他蓋了兩間草房,一間當做臥室,一間當做廚房。衣食無憂的他,在這里安靜地享受了十余年美妙的歲月。
他每天早上鐵打不動是白米粥,中午大肉熗鍋面,真是隔壁千家醉。廚房的香味,艷壓全村,他家門前成了飯場,附近村民不約而同端著飯碗湊到這里。他打開收音機,廣播電臺非常配合地一出一出播放著豫劇。
他家門前有兩棵參天大樹,一棵是楊樹,是瘋瘋傻傻的大哥裴有田從林場移栽來的,看見樹就能想起生他養他的裴橋寨東寨外的楊樹林。另一棵也是楊樹,是他親手栽的。如今已分別長到兩人合抱粗細,西院的老朱家蓋房急著用木料,跟裴小三商量:伐兩棵樹當屋梁,多少錢一棵?
裴小三咂摸咂摸嘴,幽幽的說:想著百年之后做老屋哩,你要是急用就先伐了吧。老朱家很聰明,直接把孩子們叫過來,回答:你百年之后的事我管,孩子們作證。
裴小三沒有了后顧之憂,自己又有五保,甭提過的有多滋潤,他做的飯更香了,飯做好時連狗都往這里跑。
改革開放后,人的思想很活躍,村里家家修房蓋屋,一度有了攀比之風。西院的老朱家孩子多嫌宅基地不夠用,就找他商量:三叔你有錢了啥事不能辦?把房子賣給我吧!
他滿口答應。那么他又住到哪里去呢?驛外斷橋邊。
他拿了錢,到一個燒窯的值班房去住。在那里,六十多歲的他干了一件他哥都沒干好的人生大事。通過這件事,他總結道:有些人不離開,你永遠長不大。
裴小三白天替燒窯工值班,晚上從窯頂上下來時一腳跐空,從坡道上滾下來,腰椎受傷。人們七手八腳將他送骨科診所治療。住院期間,吃藥打針吃飯上廁所都成了問題,大夫問他家里咋不來人護理呢?這話問到裴小三痛處,低頭不答。
大夫看出來點問題,溫馨提示他可以請護工代勞,不過要花點錢,裴小三想了一下,自己年齡大了,要是有個人幫一下忙再好不過,于是決定接受大夫意見,花錢少受罪。
護工是外省流落到此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中等個子,皮膚白皙,兩只上眼皮有些浮腫,但遮不住明亮的大眼睛。女人操一口東鄉口音,裴小三完全聽得懂,護理就少了許多言語不通方面的麻煩。
女人非常有眼神,裴小三想干啥,還沒說出來,女人就全懂了,三天下來,兩人就非常默契。女人給他洗衣服,喂飯,擦澡,無微不至,裴小三臉上洋溢著笑容,心里麻酥酥的,感覺非常受用,他有把自己存款全都取出來交給她保管的沖動。
有幾次,裴小三將數好的零錢放在床頭,然后自己一個人出去散步,回來時錢仍舊原封不動,他深受感動,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沖動,他想了解這個女人。
女人說,自己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曾在日本工作過的中國勞工。現在父母均已去世,自己不會生孩子,遭丈夫嫌棄,單身多年,長期在骨科診所做護工。裴小三激動地握住她的手,問可不可以照顧她。
女的說:你再想想吧,我就是個累贅。裴小三脫口而出:我會做飯,我照顧你。女的笑了:你還在床上躺著哩!
女的說:我不會生孩子,妨人,照顧你下半生可以,結婚手續就別辦了,你也輕松點,沒有心理包袱。裴小三滿口答應,喜歡得合不攏嘴,感覺一輩子自己就干了這一件人生大事,六十多年終于活明白,知足了。
裴小三在骨科診所附近的村里賃了一個小院,和他喜歡的女人在一起快樂地過下半輩子,平時需要的時候,聽電話通知去診所打打工,心情高的時候去城里喝喝胡辣湯,享受最真實的人生。
裴小三覺得這是他的最高理想,已經享福到無福可享的地步了。不欠人情,不欠人帳,沒有任何牽掛和內心的躁動不安,對任何身外之物沒有一絲追求,村集體給的五保政策,已經讓他全身心的自由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讓他煩惱的事了。
他有時在想,人這一生究竟圖的啥。就拿他來說,是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一生。是無一技在身、始終活在哥哥影子里的一生。哥哥致殘后,如果沒有集體的力量,自己一個人生活,養活自己都難。
他感恩大哥,可是又覺得大哥哪里不對,一定要活成大哥的樣子嗎?他不想成為大哥那么勤奮、那么清醒卻那么累的人。他突然覺得全都想明白了,自己完全解脫了,已經離開了這個俗世,只帶著一個喜歡的女人,去到另一個桃花源。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他閉上眼睛,想起他娘在他12歲那年說過的話,“錢夠使,不去干那臟活兒。”如今聽起來就像算命的胡扯八道。他似乎聞到熟悉的胡辣湯和油烙饃的味道,他屏住呼吸,眼角流出一顆大大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