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舒在王明義畫展上見到吳楊的。
他作為嘉賓坐在那里，穿一件黑夾克，敞開拉鏈，里面是一件淡藍布衫，圍一條藍紫灰撞色抽象圖案的圍巾。旁邊是灰白頭發(fā)的王明義。
他沒看到她，也大概是裝著沒看到她。他神情淡定，侃侃而談。王明義不斷頷首，偶爾接過話題說幾句。
底下一百多個位置，坐滿了，后面還站了一圈人。她不知道來人是沖著王明義，還是他，反正她是沖著他來的。
王明義的畫她看不懂，都是一些色塊與線條混搭在一起的圖案，很藝術(shù)的樣子。
“藝術(shù)就是要叫人看不懂。”
她記得那天他說過那樣的話。她枕在他肚皮上，一手在他胸口上劃著圈圈，一邊說：“難怪，大藝術(shù)家，原來你一心讓我看不懂你啊。”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別動，好癢！哪有啊，丫頭。”
趙舒覺得她真的不懂吳楊。
有時她覺得吳楊特別寵她，他們一起的時候，他會很認真聽她說話，也常會有些摸摸頭，拍拍臉的小動作。他還喜歡捧著她的臉，用鼻尖頂頂她的。然后說聲“臭丫頭”。
她私底下以為，這該就是戀人間的小調(diào)情了。但她始終不確定吳楊愛不愛她。他和她做愛，帶她逛街。但從不說愛她。他不帶她見他的朋友，更別說見他父母了。
當(dāng)然，她也未曾說過愛他。她不敢說。
吳楊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她是美院旁的體育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一次旁聽吳楊的講座認識了吳楊。
因為讀體育的緣故，本來就高挑的身材更是顯山露水的，細腰翹臀。走起來搖曳多姿。那天她一襲長裙，一頭長發(fā)，引來多人側(cè)目。
吳楊的課講得特別好，幽默風(fēng)趣又不乏深度。趙舒一下就崇拜了他。講座休息期間問他要微信，他一點也不端架子，拿出手機就加了。那一刻，她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層。
接著有一波學(xué)生涌上來加微信，他也一一加了。
后來還是吳楊微信里主動找她，聊著聊著就熟稔了，然后約了出去吃飯。吃到第五頓就把她睡了。她的閨蜜曉彤分析，第五頓才把她睡了，這個節(jié)奏已經(jīng)算是真愛了。
趙舒是有點信的，因為她同宿舍的兩個女生，都說第一次約會就上床了。另外一個也只是撐到第三頓飯。現(xiàn)在她們?nèi)硕颊剳賽壅劦没杼彀档氐摹?/p>
盡管如此，趙舒還是自卑的。因為讀體育的緣故，她覺得自己的體育與藝術(shù)簡直就是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盡管她有一顆文藝的心。但她與他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她的家境，特窮！
其實當(dāng)年選讀體育也是迫不得已，她的父母常年臥病在床吃低保，家里靠爺爺種田、哥哥外出打工養(yǎng)家糊口。學(xué)校說她體育素質(zhì)好，讀體育就有希望為學(xué)校增加一個重點線名額。還應(yīng)允她讀體育就免她學(xué)費以及食宿費，這么好的事，她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可惜術(shù)科高考那天她來例假，痛經(jīng)得厲害，沒發(fā)揮好，只考了個二本。
想想也是命，能讀到大學(xué)，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但在堂堂的大學(xué)教授面前，她自卑得根本不敢提“愛”這個字。
2
她與他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見面了，以前每次見，他都非常熱情友好，那些時候她覺得他其實是愛她的。但一分開，她又覺得不是。別說吳楊很少約她。就連微信也極少跟她聊。偶爾她鼓起勇氣問他一些事，他也答得甚為簡潔。以至她都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打擾了他的工作。
當(dāng)然這三個月沒見也是因為她回了家里所在的小鎮(zhèn)實習(xí)。她想過了，她讀體育無非兩條路，一是回家鄉(xiāng)做老師，一是留在廣州做健身房教練。但后者離家遠，照顧雙親不方便，且收入不穩(wěn)定。所以她更傾向回家鄉(xiāng)做老師。
也大概這段時間是二胎高峰，教師的工作好找。她家鄉(xiāng)小鎮(zhèn)里最好的中學(xué)江郵一中，允諾召她，且會在工作一年后轉(zhuǎn)正。但條件是她得提早半年去學(xué)校實習(xí)。
其實江郵到廣州也只不過一小時的車程，但不知道為什么吳楊沒來找過她。她也忙，更重要的是，她覺得專門回去找他好像有點什么的味道，尷尬。
王明義的畫展還是她舍友告訴她的，說在海報里看到吳楊做嘉賓。還刷刷刷地在微信上發(fā)了兩張圖過來。
海報里他的樣子：黑色的背景和黑色T恤，側(cè)身站著，一手插兜。光線打在他的臉上和頭上，使他的頭發(fā)呈現(xiàn)一圈淡淡的光圈，臉部輪廓分明，堅毅里又有某種柔和的東西。
不過畫展是在深圳開，江郵過去的話要坐三小時車。
還好是周末，她不用請假就去了。去到她才有點不自在，她發(fā)現(xiàn)講座完了，他被圍在人群里，她不知道該上去打招呼，還是偷偷坐車溜回江郵。不過那時已是傍晚六點了。
想想有點不甘心，她等到人稍微少了，走過去打了聲招呼：“嗨，吳楊！”
“舒舒，你來了！”吳楊看到她，眼睛一亮，隨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等等，我就忙完了。”
隨人群散去，吳楊走過來邀趙舒一起參加王明義的晚宴。她倒是意外極了。以往吳楊是從不帶她參加朋友聚會的。
晚宴上都是藝術(shù)圈子里的人，趙舒一個也不認識，吳楊把她介紹給大家，大家倒也沒表露什么好奇之色，這樣她倒也樂得自在。
3
回到酒店，已是夜深。那是特別好的酒店，五星級的，寬敞的落地玻璃，能看到燈光璀璨的深圳夜景，趙舒覺得她像浮在一片燈的海洋上。
站在窗前，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心里有事，但不知道該如何跟吳楊說。吳楊從身后抱著她，下巴擱在她肩窩上，輕輕地摩挲著。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脖子上、臉上。趙舒能感覺到這摩挲與氣息里的愛意。
“吳楊，我愛你！”她心里蹦出一句話，幾乎沖口而出。話到嘴邊，變成了吻，落在他臉頰、眼睛、嘴唇上。她覺得心里有一股熱浪，裹挾著她，要把她吞噬了，要把他們吞噬了。
她真想愛他，好好地愛。她想要他，全身心地要；她想給他，把所有一切一切都給他。
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生命里的一座豐碑，她攀爬在頂端，看盡人世的繁華美好，也讀盡人生悲涼無奈。
她其實是明白他的。
吳楊的家在湖北一個小山村里，家里狀況也不好。兩個姐姐嫁外村，勉強能夠應(yīng)付日子。有個弟弟還在讀高中，一直是他供的讀書。最難的是他父親，尿毒癥多年，常期要洗腎，他的工資大部分都用在父親的治病上了。
堂堂一個大學(xué)教授，才華橫溢，學(xué)富五車，俊逸倜儻。三十五歲了還沒娶妻，還不是為著這個原因。
趙舒其實是懂他的。她除了一顆熱烈的心，她能給他什么？她也有老父母親要照顧，他們都是無暇顧己的人。身上背著這樣的擔(dān)子，是撂不下的。他們不能自私地為著一己男女之愛，置家里不顧。
那句“我愛你”終沒說出口，當(dāng)她像一朵花一般，一點一點綻放在他面前，熱烈的，妖嬈的。她看到他眼里瑩瑩的淚光。他的臂膀有力的裹著他，他火熱的軀體灼燒著她，她感受到那溫度與力量充實著她，這時，她聽到了，她聽到他心里那句話：趙舒，我愛你！
是的，她聽到了。他的心說的。
溫?zé)岬难蹨I終沒忍住滾落下來。她感到巨大的幸福，像騰空而起的煙火，一朵又一朵，綻放在蒼茫的夜空！照亮了整個夜晚，白晝一般！
一下子她釋然了。他們躺在夜空下，深圳的不眠之夜，璀璨的燈光像月華，照射進來，雪白地灌得滿房子都是，柔和得流水般。
趙舒枕在吳楊的肚子上，食指在他的胸口上打著圈圈，吳楊一把抓住她的手，含在嘴里，一手撫摸著她的腦袋。好半天，他長嘆一聲：
“丫頭～，你要好好的。”
趙舒像想起了什么，翻身起來。刷刷地翻開手機說：“我回去實習(xí)，家里姨媽大姑給我介紹相親對像，你看哪個好？”
她指著一個年紀(jì)大的，看著四十出頭：“這個離異的，有一個六歲的孩子跟他。他家里有個皮鞋廠，效益非常好，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他說可以送我父母去北京把病治好。”
她又翻到另一張，這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長得挺帥的：“這個嘛，是我們鎮(zhèn)里電視臺的記者，出來工作三年了，積極上進，但家里條件一般。他說愿意與我一起奮斗。”
“你說選哪個好？”趙舒推了推吳楊，吳楊把腦袋靠過來，很認真地來回翻著兩人的照片。
“有沒說他為什么離異？”他指著那年紀(jì)大的。
“好像說是婆媳不和。離婚時他把股份給了百分之三十他前妻。”
“他吧。”吳楊指著年紀(jì)大的那男人。趙舒笑笑：“恩，和我想的一樣。”
4
次日，吳楊送趙舒去車站。在入閘處，趙舒說：“吳楊，再見了。”頓了一下又說，“再也不見了。”
“恩，好。”
“你也抓緊找個合適的。三十五了。”
“知道了。”
“好，我進去了，拜拜。”趙舒揚揚手，隨人流進了閘。
吳楊望著她的身影，匯入人流里。那高挑身材，纖纖細腰，搖曳生姿，在一眾人里，美得耀眼。
（全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