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磨蹭了,準備發車了。」
「馬上就好啦。」
少年嘀咕了一聲座椅「死老頭整天就知道催我」,繼續擦著巴士的座椅。天氣漸漸轉冷了,這些冷冰冰的塑料椅則要像一塊冰塊一樣,靠人的體溫去溫暖,直至人體和座椅的溫度達到均衡。在擦拭這些冰冷的時,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心房。少年的名字叫吳心,名字對于他來說,其實并不重要,這名字是老頭給他取的,更多只是一個標明身份的標簽,還有就是,在迷茫中救命稻草。
雨猛烈的拍打著窗戶,好像少年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少年麻利的擦完了座椅,然后把車廂地板拖干凈了。「老頭,我好了。」他大聲吆喝著,這音量,蓋過淅瀝瀝的雨聲,老頭是不可能沒聽到了。
「來了來了,今天倒是動作迅速嘛。」老頭一邊說著一邊上了車,坐上駕駛席。
「今天有乘客嗎?這傾盆大約的鬼天氣,有人來就怪了。」吳心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的中間位置說道。
「我約摸著有,別睡著了,每次都要我幫你接待乘客,要你何用。」
吳心沒有理會。他想聽歌了。他走到車廂中間,那里放著一臺老舊的點唱機,旁邊堆放著許多各式各樣的唱片,黑膠、卡帶、光盤、軟盤、硬盤、電腦、百靈鳥標本,等等。他從中挑了一張光盤,放進點唱機里,節奏輕緩的音樂響起,伴隨著一個男聲沒有起伏的歌聲。
巴士呼嘯的開著,無視柏油路上的卡車和轎車,毫無阻礙的穿過。在小轎車里,有幾個在安全椅上的調皮寶寶,差點把徑直穿過他們身體的點唱機上的光盤拽下來,吳心見狀趕緊從車廂后面跑到點唱機前,把寶寶抓得緊緊的手掰開,寶寶的手放開了唱片,車又繼續飛馳。
「所以我們今晚就在這樣瞎開嗎,死老頭。」
「我再找找……嗯……往左拐,然后直走,再右拐,哈,到了。」
他們停在了一個小巷子里的路燈旁,路燈下站著一個人,撐著傘,臉埋在陰影里,看不到長相。老頭打開了車門,路燈下的人甩了甩雨傘上的雨珠,走進了車內。車外的路燈的微弱燈光勾勒出他消瘦的剪影。
「你知道規矩了吧。」吳心說著從車廂后半部分巨大的黑影中走出來,車外的些許燈光給車內提供了些許的亮光,隱隱約約照出了吳心那張死氣沉沉的臉。
「我知道的。」
「是個男的。」吳心心里默念道。
吳心走到點唱機旁,點唱機由上而上的燈光,把吳心的臉勾勒成了廉價恐怖片搞笑中帶有點恐懼的燈光效果。上車的男子顯然沒有被嚇到,即便是沒有看到他在陰影中的臉,吳心都能感受到他不同尋常的平靜,好像沒了呼吸聲,完全的寂靜。
男人遞給了吳心一樣東西。「這是我的日記本。你們先看看里面的內容,才會知道它的價值,也自然會知道我想去哪里了。」
吳心接過日記本,有點沉,沒有看起來那么輕。吳心打了一個響指,原本只有巴士車外的霓虹燈燈光照亮的內部亮起了一盞盞燈。男人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的睜不開眼。適應了一會兒后,男人再睜眼看,吳心已經坐在車廂中間的座位上,翻看著那本黑皮日記本。
「你坑我呢,這一個字都沒有,」
「有的,你無心,看不到。」
意識到吳心要爆發,老頭趕緊把吳心壓在座位上,給了吳心一個眼色,似乎在昏暗的燈光下,吳心能看到一般。
「我看看。」老頭從吳心手里拿過那本黑色皮質封面的日記本。他并不急于看里面的內容,像是手里捧著一個珍貴的寶石一般,把玩手里的日記本。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折疊老花鏡,攤開架在鼻梁上,伴隨著一瞬間不舒適的面部運動,坐在吳心前面的塑料椅上,認真的讀著日記的每一頁。那個男人則坐在旁邊的座位,看著自己濕噠噠的褲管和皮鞋上的雨珠。
同一般的日記不同,這本日記第一頁記錄著最近的日期,往后翻,是離現在越來越遠的過去。
「我已經找到過上平靜生活的方法了。我的內心從未如此的激動,卻又平靜。」
「……我把一件黑色短T漂白了,好白,就跟新的一樣。看著那污濁的臟水順著排水口逆時針旋轉,小小的水龍卷慢慢的變小,變柔和,感覺這一切的辛苦都沒有白費。這衣服洗干凈了,我就又有新衣服穿了。洗干凈的手,都是漂白水的味道。一開始我無法忍受這散發著化工惡臭的味道,但當我一遍遍的漂白之后,我似乎喜歡上了這個味道。然后,我便開始瘋狂的漂白我的衣物。不過,這是我要漂白的衣服了。……」
「今天我離開了從畢業到現在待了10年的公司,離開了我做了10年的工作崗位。不知為何,心里好像有一顆石頭落了地,望著自己曾經進進出出的大樓,我笑了。路過的同事看到抱著紙箱的我,紛紛疑惑的問我為什么在哭,并安慰我,我其實很有能力,下一份工作一定會比現在的更好……」
每當老頭讀完一句話,日記本上的文字就像緊緊跟隨老頭的目光一樣,被一陣風吹輕輕地吹走,黑色的文字同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讀完一篇,那一頁的日記本就像剛買來一樣,干凈,沒有任何凹下去的筆跡。老頭并沒有在意這件事,而是繼續迅速的讀著日記本上的文字。
「昨天我的胃痛又發作了,鉆心的疼痛讓我像個什么也做不了的嬰兒,只能蜷縮著身子,靠著難受的姿勢緩解疼痛。我打電話向主管請假,得到的答復竟然是我因為不想上班裝病。為何他們不相信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胃痛,把我套進一個說謊者的黑袋子里,然后不由分說的把我痛揍一頓,我不理解……」
「……那個十多年沒見的,我曾經為之瘋狂的短發女生,如今已經蓄起了一頭秀麗的長發。當初干癟仿佛沒吃飽的她,豐滿,風情萬種,如手上的鉆戒一樣,受人矚目。久別重逢,我和她喝了杯咖啡,敘敘舊。我恨那時候的我,還像那時候的自己,拘謹,面對她的時候不知所措,一張嘴的結巴就暴露了自己。而她是如此的從容,一次次的用她特有的幽默化解了尷尬,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我熟悉的女孩了,而我卻還定格在那個難忘的夏日……」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她還是沒有回復我的郵件。她就像一個從未出現的人,消失了……」
「今天我和往常一樣,準時守候在電腦前,同她發郵件。可過了好久,她都沒有回信,我好焦急,連續發了好幾封郵件,都石沉大海。我開始胡思亂想,想在最近的通信記錄中找到原因,可是都看不出我哪里說錯了。……」
「……今天我在聊天室里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們一見如故,沒完沒了的聊著電影和說著工作中的各種有趣的事。我找他要了郵箱地址,每晚的9點,我都會守在電腦旁,每隔一分鐘就刷新頁面,看是否有新郵件。我們像舊時候的筆友一樣,寫著大段大段的文字,跟著興致聊著任何有趣的話題。我真后悔沒有早點認識她。……」
車繼續開著。老頭抬頭看了坐在車廂另一側的男子,他正看著窗外被雨水沖打而扭曲模糊的世界,合身的西裝,領口松開的領帶,沒有腕表。老頭合上日記本,起身向男人走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小伙子,我看了。一般呢,我只做長久的生意。你這種單程的生意,賺的太少了,但既然你上車了,我就得給你送到目的地,所以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你要到那個地方嗎?」
「謝謝你,我確定。」男子轉過頭,看著站在他身旁的老頭說道。男子整個人都在老頭的陰影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咋回事啊,你看得到字?」吳心起身問老頭。
「等下你就知道了。」
說完,老頭走到了駕駛席,調整了檔位,走回剛才的位子,繼續翻開日記本,一頁一頁認真看著。
看完了倒數第二頁,老頭停下了。「小伙子,就快要到了,你準備下車吧。」
男子向老頭點頭示意,起身走到出口處,他脫下鞋子、西裝外套、襯衫、西褲還有襪子,把衣物有序整齊的疊好,朝老頭喊了一聲我準備好了。坐在駕駛席的老頭翻開了最后一頁,上面工整的寫著一句話,「謝謝你聽我說話。」看完這句話后,老頭將日記本投入了投幣箱,日記本撞擊投幣箱底部的一聲悶響,就像扣動了扳機的發令槍,聽到了這個聲響的男人縱身一躍,從出口跳出了車外。
雖然吳心也算是看過上車的各種怪人,但這次也算是被嚇到了,趕忙跑去駕駛席問老頭這是怎么回事,老頭目視前方,就著巴士外的雨聲回答,「他去參加自己的葬禮去了。」
晴空萬里。在一棵五個人才能合抱的樹。樹蔭下,在舉行著一場葬禮。
還未合上的棺材里,躺著一個有著蒼老的臉和花白頭發的男子,在棺材外的是,是有著同樣相貌,但卻年幼的孩子。大人們慢慢的合上了棺材,放入挖好的土坑,掩埋,立墓碑,放上幾束鮮花。葬禮結束后,小孩被大人帶回了家。他的家有美麗的后院,鋪著柔軟的綠草,房子是一棟白色的小洋房,小孩子在這里的生活很平靜,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