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要開學了,天氣放暖,無風的清晨,謝月在古井邊擰一件水紅色的毛衣,水田里一群鴨子急緩有序地游過,“嘎嘎嘎”。德有爺的泥房子里又傳出了舂的“砰砰砰砰”的聲音,好有節奏的四四拍,他家怎么每個季節都有要舂的東西呢,舂米?舂藥?還能舂什么?
“啊哈哈哈”,曲曲折折的田坎上,藍外套的小孩撿起一塊干泥巴,大笑著扔向鴨群,可憐的鴨子們撲棱著翅膀忙亂地四處逃散,驚起了竹林后面的白鷺。謝月罵了一聲“死弟弟”,纖細的聲音落在青瓦房上藍色的炊煙里。
一只斑鳩走在小麥地邊上,低著頭覓食,旋即,小腦袋又悠然地仰著,一前一后輕微地伸縮,“咕咕咕”,左右張望,又匆匆地啄一口食物,緊實的羽毛發出藍色的光芒,好看得很。
我拿著一本褐色的歷史書,走了過去,露水沾濕了泥土,在麥苗的蔥郁里,一條赭紅的小路拉長,斑鳩扇起翅膀倏忽飛向了遠處。我坐在矮桑樹粗壯的枝椏上,沒翻書,呆望著對面煙囪里冒起的藍色炊煙,遠遠地向天上拉,一縷藍被拉扯得越來越少,我看出了一個木字,最后卻又淡得只剩下煙火的味道。
“花兒,又看書啊?”謝月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覺得剛才看見的一切都不再真實。“我吃過飯了”,我伸著腦袋向她喊,突然覺得不對勁,我家煙囪里不是還冒著煙嗎,我還沒吃呀。我把書放在德貴爺家的草垛上,走過去幫謝月擰一條紅花的被單。
謝月瘦瘦的,個子比我高些,我常說“謝月,你一雙細長的眼睛好有古風”,她總是仰面對我哈哈地笑,一個勁地說“是嗎是嗎”,不像是在問我,想必她自己也知道。
每年寒暑假,陳木不來的話,都是和謝月玩在一起,但今年夏天她就要考大學了,說不定上大學之后就不回來了,她常常跟我說:“花兒,你以后一定要考到外省去上大學”,我問她“你想考哪個大學?”,“新疆大學”她瞇著眼睛說,仿佛已經身處那片西北的大地,吹到了戈壁的風沙,看到了葡萄架上累累的馬奶子葡萄,細長的眼睛更細了,閃著貪婪的光,她扯著嗓子對我喊:“花兒,我就喜歡吃葡萄!”我很驚訝,那股力量是什么,使她那么強烈地想要離開我們打小就生長在的石村。
后來,謝月真的考上了新疆大學,她爸媽本來就在烏魯木齊開餐館,一家人就打算定居在那邊,有一年過年回來,把謝明水接了去,她家就真的定居在了烏魯木齊,沒回來過。
我們這一輩的孩子在石村是明字輩,取名都帶一個明字,我能叫得出名字的還有謝明遠,謝明鳳……但是謝月就沒帶明字,所以她可能原本就不屬于這里吧。可是后來我漸漸明白,共同帶有的明字,甚至共有的姓,并不能留住誰,誰都不會屬于哪里,包括我也不再屬于生養了我的石村。我們是石村每年都要流失的水分,有些蒸發到了空中,跟著一片白云朵飄走,有些匯聚在了河溪,順流而下。像我奶奶、德有爺他們那些人,就滲透進了赭紅的泥里,是石村的那眼井水,多少年來它都沒有干涸,這些年又怎么會枯竭呢?
我沒和謝月說過陳木的事,盡管她問過我32班是不是有個叫陳木的,我那時候懷疑她知道我和陳木的關系,怕她嗓門兒一大說我早戀,就說應該有吧,不知道。奇怪的是,她就再沒問過這事。
下午我倆坐在矮桑樹上,我還是紅著臉告訴了她,她說:“這樣啊,你們軍訓的時候我見過他,32班的領隊嘛,他和岳教官比一千五,結果沒贏還累吐了,還是我和岳教官把他扶到醫務室去的。”
“啊?”,我驚訝得鼓著一雙眼睛,謝月對他知道得那么多,這么大件事兒我都不知道。
“謝月你逃課啊?”我盯著一根泡爛的谷樁子說。
“不是啊,我們體育部負責你們軍訓后勤啊”,她揮舞著纖細的手指很無所謂的樣子。
“哦”
“花兒,你干嘛,吃醋啦?”我沒理她,她又加了句“姐姐我去了新疆,看你怎么想我”。我繼續盯著水田,找剛剛看到的那根泡爛的谷樁子,卻覺得誰也不像剛才的那根。
正月初三我和陳木分開之后,他回復我了一條“開學見”的短信,就再沒了消息,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在生我的氣。
我希望快點開學,又覺得這樣就離夏天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