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敗的果敢救人之行

現(xiàn)在是夜里十二點,車廂里還是沒有完全安靜下來。在我右前方五六米的位置,有三男一女在打牌,我能聽出他們說的方言帶著一點北方口音,但猜不準具體位置。我覺得最大可能應該是甘肅那片兒。他們興致很高,時不時就傳來一陣呼聲,看樣子是不打算睡了,因為他們既不在意自己的困意也不在意別人的困意。車廂里燈光很暗,但對我來說還是不夠暗,我要把帶的外套搭在臉上才能睡的著,但也只是睡一會。坐了一天的車,骨頭像被敲碎了一樣不管什么姿勢都讓人難受。我不知道同樣的情況為什么坐我身邊的四叔就能睡的這么憨實,也許就像他說的,讀了幾年書,皮都讀散了。我把外套從臉上拿開,想去車廂前頭洗把臉,清醒一下。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對面男人的腳,他馬上就縮了回去,并在睡夢中咳嗽了一聲。看樣子他也沒有睡著,不過他咳嗽也沒用。要不是他把那么大的蛇皮口袋塞在座位下面,我們也不會一點伸腳的余地都沒有。

想到這個我就來氣,要不是四叔為了省錢不想坐臥鋪,我也不會受這個罪。

更讓我氣的,是我自己。三個月前,當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我就不該接,就是接了也不該多管閑事。不過來都來了,后悔也沒用。反正來之前,大伯也說了,人能帶回來就帶回來,帶不回來,就當死在外面了。我靠著車窗,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光影,心情激動又不安。

這一切,都該感謝我那十年沒見過面的堂哥李大勇。

三個月前,他第一次打來時,我還在鎮(zhèn)司法所上班。看著那一串以“0095”開頭的奇怪號碼,我還以為是詐騙電話。本想置之不理,但它鍥而不舍的響了七八次,并嚴重影響了同一辦公室里我們王科長的工作,所以我還是接了起來,同時走了出去。

“你好,哪位?”雖然我使用了禮貌用語,但我的語氣卻是毫不客氣。

“小弟呀,是我,你大勇哥!”對方顯然沒有聽出我的不高興,直截了當?shù)恼f出了身份。

大勇哥?我很意外,雖然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了,但它遙遠卻不陌生。

“大勇哥?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怎么也不回來啦?”我一連串說出了心中的疑問,來不及和他互相寒暄。

電話那頭停了幾秒,大勇哥嘆了口氣說: “哎,說來話長呀。我在外這么多年,卻一年混的不如一年。以前不想回去,總覺得撐一撐自己還有翻身的機會。現(xiàn)在是不敢回去,都說衣錦還鄉(xiāng),我一身破布衣麻衣回去還不夠讓人笑話。還是小弟你出息呀,聽說現(xiàn)在是也吃公家飯的了。”

“嗨,什么公家飯,不過是有個工資拿,不要下地干活罷了。”我扯著嘴角笑了笑,隨手點上一支煙。紅旗牌的,門口小商店3塊錢一包。

“哈哈,總歸比我好。”大勇哥在電話那頭也笑了笑,隨即又陷入沉默。

“大勇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張口啊。”我靠在政府大院的走廊上,將抽了一半的煙拿在手上。我知道大勇哥打的這個國際電話,不是用來噓寒問暖的。

“哎,都說你從小就是人精,果然不假。”大勇哥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小弟呀,那我也不作假了,哥哥我現(xiàn)在窮困潦倒,電話費都是湊的。我的頭整體都暈得很,看來早晚是一個死。但人說落葉歸根,我死也得死在家門口。我想回去了,但我沒錢。”

“大勇哥你怎么這么說,你需要多少錢,能給我一定給。”

“一萬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對于大勇哥的請求,我沒有立即答應,畢竟對我這個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來說,一萬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我也沒有拒絕,畢竟他也是我的堂哥。我告訴他會盡快想辦法,他留下一個銀行賬號,讓我湊夠錢就給他打過去。

下班后我把這事告訴了我爸。我爸聽了之后,讓我別理他:“就當早他死了。”

我對我爸的態(tài)度很意外,我不明白為什么我爸會這么對待他的侄子,直到他告訴我此前大勇哥曾陸續(xù)以各種名義問家里要路費,僅我爸打給他的就超過5萬塊錢。

“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不得不說,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

“你媽都不知道,何況是你。”我爸瞪了我一眼,“算上你這一次,總共沒有三十次也得有二十九次了。每次都要回來,每次都沒回來。現(xiàn)在又打上你的主意了,這個混賬東西!”

我爸很生氣,情緒也很激動,但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他說的話。高中以前,我一直都在鎮(zhèn)上上學,那時我經(jīng)常能見到大勇哥。在我的印象里,他為人老實,性格木訥,不愛說話,但是很能干。他15歲初中畢業(yè)后就一直在大伯的水泥店里幫忙,后來結婚生子日子過得很平常。我高中去了縣里讀書,期間回家?guī)状味紱]見過他。過了幾年我大學畢業(yè)考上了鎮(zhèn)上的公務員,李大勇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很少被人提起。就是我們李家,也不大提。有一年奶奶去世了他沒有回來,我隱隱感覺他似乎是出了什么事,但也只是捕風捉影。如今發(fā)生了這件事,我倒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讓我的這位堂哥從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青年變成了我爸口中的“混賬東西。”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陪我爸多喝了兩杯,套到一點信息。后來又找機會請我的大伯下了幾次館子,我大伯是大勇哥的父親,嗜酒如命,大勇哥的事他知道的最清楚。幾次下來,大勇這幾年的生活軌跡在我心中漸漸清晰起來。講起來,還真另人唏噓。

其實大勇哥骨子里是個老實人。他成績一般,所以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后,便跟著大伯經(jīng)營水泥店的生意。雖然每天運送水泥比較辛苦,但他已經(jīng)比鎮(zhèn)上一大部分年輕人幸運許多。在我們鎮(zhèn)上,年輕人的命運一般只有兩種,一種是學習好的,畢業(yè)以后留在城市坐辦公室,一種是學習不好的,初中畢業(yè)出去打工,過幾年攢夠蓋房子的錢就回來娶妻生子。嚴格說來,大勇哥應該屬于第二種。但因為給自己老爹打工,日子過得比一般人舒服許多。大伯的店在我們鎮(zhèn)上屬于老招牌,加上地理位置不錯,多年來攢下了許多老主顧,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大勇哥老實木訥,但也知道對送上門的生意笑臉相迎。鎮(zhèn)上有人蓋房子要用他的水泥,他都主動送到家門口。夏天的時候,不管天氣怎么炎熱,他都不肯喝別人一口水,吃別人一塊瓜。幾年下來,他的口碑甚至比我大伯都好。我大伯愛喝酒,常常誤事。脾氣也很火爆,特別是上了年紀以后,容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是,所以也常常得罪客人。也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水泥店沒幾年就全交到了大勇哥手里。

大勇哥二十歲以后,陸續(xù)有很多人要給他介紹對象。在他們眼里,大勇哥踏實本分肯正干,有房有積蓄,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人。這種標準,一直到我回鎮(zhèn)上工作也沒有變過。大勇哥額外搶手,因為他除了上述幾點外,在集市里還有商鋪,如果租出去的話,什么也不干,每年都會有一萬塊錢的收入,更何況現(xiàn)在是開了一個很賺錢的水泥店。很快大勇哥便相中了一個鄰村的姑娘。他們結婚時我去了現(xiàn)場,覺得穿著一身紅色喜服的新娘很漂亮。后來我這位嫂子和我媽媽比較要好,我從學校回家時經(jīng)常能見到她。那時她一頭短發(fā)干凈利落,搬運水泥也毫不手軟。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能說,而且嗓門也大。水泥店的生意有了她之后更加紅火,人人都說大勇哥找了一個好老婆。

一年后,他們有了一個男孩,后來男孩開始上學,成績在班里能排到前十名。這樣的日子,普通是普通,但也實在找不出令人不滿的地方來。要是硬要找一點,那就是我這位堂哥的一個小愛好了。而這個愛好后來被人利用,成了撕開他幸福生活的一把小尖刀。

這個愛好就是買彩票。不知什么時候,水泥店對面的藥店里設了一個彩票銷售點。大勇哥和藥店主人是朋友,沒事的時候喜歡聚在一起打牌。有時為了給朋友捧場,也會隨手買一張彩票。通常就是兩塊錢的,連愛好都還算不上。直到有一次中了五百塊錢,大勇哥才真正感興趣起來其實到這里也都沒什么,有數(shù)據(jù)稱,到2015年中國的彩民已經(jīng)超過2個億,作為2億中的一份子,大勇哥的行為并沒有什么出格的,不過是每周花上50塊錢為自己買一個希望。至于為什么后來發(fā)展到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只能根據(jù)自己了解的去猜測是和他家庭里的其他成員有關。

之前說過,我大伯這人脾氣很火爆。而我的堂嫂,先前發(fā)現(xiàn)嗓門大,后來發(fā)現(xiàn)脾氣也不小。他們經(jīng)常一言不合,鬧出讓整條街都心經(jīng)的動靜。我大伯年輕時跟人混社會,誰也沒怕過,如今被兒媳婦拿住,心里總是窩著火。我堂嫂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但她總想壓我大伯一頭,好確定自己在這個家的絕對地位,常常得理不饒人。住在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見過他們爭吵,“整個鎮(zhèn)上的嘴都長在了他們身上。”我爸曾這樣形容。在他們無休止地爭吵中,老實的大勇哥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他心中憋屈,但又不能給別人說。天大的事,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家庭瑣事。一個大男人老是抱怨家庭瑣事,在我們鎮(zhèn)上,是要被人笑話的。但大勇哥也不是沒有人可說。他有個小舅子,是城里的中學老師。從小就受夠了自己姐姐的壞脾氣,對自己姐夫的處境非常同情。大勇哥覺得小舅子有文化,又懂自己,心里對這個人很是信賴,一個月總要坐車去一趟城里,和這位小舅子喝喝酒,說說話,每一次都覺得心情舒暢,豁然開朗。有一次,兩人又在一起喝酒,說著說著談起了買彩票這事。沒想到小舅子也是個彩民,買的比大勇哥還多。小舅子說,買彩票就是個概率問題,買的越多,中的機會就越大。大勇哥不懂概率,但他聽懂了第二句。

大勇哥太想中獎了。中獎了就有錢,有了錢,在家里就有了地位。按理說,大勇哥的水泥店生意好,應該不缺錢。但是錢都被老婆管著,大勇哥并沒有支配的自由,是個實際上的窮光蛋。我猜就是這種被打壓的狀態(tài)才讓大勇哥急切的想要找一個爆發(fā)的出口。而這種表面溫和的老實人一旦爆發(fā)往往比大伯和堂嫂那種咋咋呼呼的人要可怕的多。

買彩票很快從興趣變成了“癮”。當堂嫂發(fā)現(xiàn)賣水泥的賬款對不上的時候,大勇哥已經(jīng)借遍了身邊的所有朋友。期間只中了二千塊錢,但大勇哥依然很高興,他覺得今天能中二千,明天就能中二百萬。至于投入多少才中的這兩千他已經(jīng)不關心了。

堂嫂很生氣,她告誡所有親戚朋友,不準借錢給大勇哥。但是大勇哥每次借錢都很少,不過一二百,面子上又客客氣氣,所以還是有人不停地借給他,然后找堂嫂去要。后來堂嫂去一個借錢的朋友家鬧了一場,發(fā)狠說借的錢永遠別想從她那要回來,漸漸才沒人借錢給大勇哥。

本來覺得這事就此消停了,沒想到又出了大簍子。大勇哥只顧埋頭用數(shù)字編織美夢,卻渾然忘卻了現(xiàn)實里越來越不堪的另一面。沒過多久大勇哥盜竊被抓了。關于這件事,鎮(zhèn)上的人現(xiàn)在依舊津津樂道。在幾十年都沒什么大事發(fā)生的小鎮(zhèn),大勇哥不惜以身犯險為街坊鄰居提供消遣的談資。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jīng)上了高中,我爸給我描述了當時的場景。據(jù)我爸描述,有一天大勇哥的鄰居,七十多歲的趙大爺發(fā)現(xiàn)自己的銀行卡不見了,去銀行查看,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也不見了。足足十三萬的養(yǎng)老錢,所以老人立馬就報了警。派出所的人去調(diào)看銀行錄像,發(fā)現(xiàn)取錢的人一頭長發(fā),還穿著一條白色長裙。但是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一眼就認出嫌疑人男扮女裝,而且很快就鎖定了趙大爺?shù)泥従哟笥赂纭R驗樗请p常年和水泥打交道的手,太顯眼。爸爸說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能想象這場景是多么的滑稽,1米8多、又高又壯的大勇哥戴著假發(fā)穿著裙子,卻忘了修飾一下自己粗糙的雙手。而正是這雙手,最終將他送上了不歸之路。

就這樣,大勇哥被抓了。經(jīng)過大伯上下打點,最終被判一年零四個月的監(jiān)禁。在這期間,他和堂嫂離了婚,也失去了兒子。

本來我以為堂哥的坐牢,會讓我們這個世代為農(nóng)的家族蒙羞,但是從我爸到四叔的反映看并沒有我想的那么嚴重。我爸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個水果鋪子,每天起早貪黑,似乎沒有多余的精力考慮家族大事。一年后,大勇哥刑滿釋放,除了人有些消瘦蒼老,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尤其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變得比以前還好。我并不覺得是接受監(jiān)獄改造的結果,因為我爸說過,有一次大勇哥和他聊起監(jiān)獄生活時,說過這么一句話:進去了才知道,和他們比,我這根本就不叫事。我爸告訴我的時候是笑著說的,就像大勇哥笑著告訴他的時候一樣。

沒過多久,大勇哥離開了他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小鎮(zhèn)。他離開后,大伯將水泥店關掉并將店面租給了鎮(zhèn)上做東北大餅的黑龍江人,每年租金一萬五,用來支付孫子的贍養(yǎng)費和自己的晚年生活。

至于大勇哥之后去了哪,大伯也不太清楚。其實也不是大伯不清楚,是大勇哥沒給他說清楚。我只能模糊的了解到,大勇哥大概是跟著鎮(zhèn)上的建筑隊去了外地的工地打零工。因為鎮(zhèn)上有幾個常年在外做泥瓦匠的中年勞動力在打牌的時候曾說過在南京的工地見過大勇哥,他們還說他們住的工棚里被大勇哥貼滿了彩票走勢圖。這一階段的大勇哥在我看來,已經(jīng)慢慢變成了一個賭徒。因為彩票,他已經(jīng)失去很多東西。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加放不下彩票。他不想承認自己輸了,就只能繼續(xù)玩下去。在工地呆了幾個月后,一天晚上,大勇哥被人發(fā)現(xiàn)偷運工地的鋼筋出去賣,第二天他就被通知卷鋪蓋走人。從這里開始,大勇哥徹底和家里失去聯(lián)系。

之后的幾年大勇哥去了哪里,沒人能說清。直到去年,家里的親戚開始陸續(xù)接到大勇哥的電話。電話的開頭各不相似,但是結尾都很一致,那就是要錢。我大概統(tǒng)計了一下,大勇哥要錢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幾種:沒錢看病、生意失敗、回家不夠路費,看來大勇哥并不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

雖然很想知道大勇哥后來的經(jīng)歷,但是爸爸讓我不再管這件事。剛開始我還有點內(nèi)疚,萬一大勇哥這次借錢是真的,他豈不是要客死他鄉(xiāng)。但是后來他并沒有再打來電話,我的心漸漸平和起來,至少我保住了自己的一萬塊錢。

本以為大勇哥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但誰能想到三個月后的今天我還是坐在了去云南的路上。起因是大伯的一場車禍。自從兩個月前大伯在路上被一輛高爾夫撞上之后,躺在醫(yī)院的90多天里他一直在念叨大勇哥的名字。大伯今年78了,一場車禍讓他更加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一只腳邁進棺材里的人了,雖然這么多年他都當大勇哥已經(jīng)死了,但是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那只是自欺欺人。不管怎樣,他還是希望自己閉眼之前,守在自己身邊的人是大勇哥,雖然他只是自己三十年前在村口撿來的。

所以大伯出院后,和自己幾個兄弟商量后,決定讓四叔和我去接大勇哥回來。 至于為什么決定讓我和四叔兩人去,這是因為全家上下只有我和四叔兩人去過外地,我是之前在南京上過大學,四叔是去過新疆幫人拾棉花。

就這樣,兩個毫無發(fā)言權的人匆匆上路了。其實也不是匆匆上路,走之前,大伯給了一萬塊錢做路費,其中八千塊錢被放在了一張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卡里。另外,以防萬一,我向自己的支付寶里轉(zhuǎn)了五千塊錢以防萬一。走之前,大伯替我向鎮(zhèn)上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因為鎮(zhèn)長的一個遠方表姑是大伯母的小姨。

自從三年前回到鎮(zhèn)上,我就沒出過遠門,更沒坐過火車。這一趟出門,唯一的感覺就是累。從徐州到昆明,只有K491一趟車次,全程36小時56分,看著就漫長無比。但我們的目的地并不是昆明,緬甸的果敢才是此行的終點。

上路第二天,我已經(jīng)煩躁起來。那個將蛇皮口袋塞在座位下面的男人在新化站就已經(jīng)下車,而我還要再坐13個小時。13個小時,對于全身骨肉坍塌腐化的我來說,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哎,要是坐飛機,現(xiàn)在大勇哥都見到大伯了。”我氣鼓鼓地說道。

“你也夸張的太狠了,哪有這么快。”四叔笑著說,頭也不抬地看著手中的《故事會》。

“那也比現(xiàn)在快。”我不服氣地說。

“快是快,那錢也不是一個價啊,兩個人一趟就是兩千多,抵家里半畝稻的。飛機都是有錢人坐的,瞎湊什么熱鬧。”

四叔說的振振有詞,我只好閉口不言。他說得對,窮人是沒有資格討價還價的,至少在選擇交通工具上面。

不過幸好,火車很快就到了貴陽。這是一個大站,下去的人很多,上來的人卻寥寥,車廂內(nèi)頓時空出許多座位,看來抵達昆明前的最后一晚,我可以躺在睡了。火車的售貨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山東人,穿著松松垮垮的制服推著堆滿食物的小車在各個車廂上來來回回的走。每次休息都在我們車廂,大概是因為這是火車最后一節(jié)的緣故。一來二去就熟悉幾次。他倒是義氣,賣別人十塊錢一桶的泡面,只賣給我們五塊。就這樣,據(jù)他說,還能賺一半。

“你們到哪下啊?”第一次聊天時,他問我們。

“昆明。”

“呦,昆明是個好地方,氣候好,工作也好找。”

看來他是把我們當成農(nóng)民工了,這也難怪,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好好洗漱了。

“不找工作,找人。”我回道。

“哦哦,原來是探親的。”他略顯尷尬的笑了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第二天凌晨5點鐘,我和四叔到達昆明。

此刻的“春城”還沉浸在睡夢中,整個街道彌漫在晨霧里,安靜而美麗。但我們卻無心欣賞這一切,在火車站附近的快餐店吃過早飯后,我和四叔又匆匆趕去西南客運站,到了才知道去南傘的車一天才有兩班,最早一班也要等到下午兩點。我提議找個旅館睡一覺,一向“摳門”的四叔居然同意了。很快我們就在附近找到一家名叫“東風”的旅館,開了一間80塊一天的標間,一沾到床,我就昏睡過去,直到四叔才把我叫醒。走的時候我在門口撿到一張卡片,上面印著一個長頭發(fā)的漂亮女人頭像。

在去南傘的路上,有幾處路況很差,彎彎曲曲,坑坑洼洼,我的心就跟著車子一顛一顛。但路上的風光實在是太美了,和家鄉(xiāng)的風景完全不一樣,我想起很早之前看過的電視機《一米陽光》和《玉觀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的來到了云南,我興奮地推了推身邊的四叔,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再一次睡著了。

中途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在叫我,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是四叔:“你的身份證呢,這邊有當兵的要檢查。”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車子來到了一個檢查站。我和四叔跟著車上的人剛下車,身份證就被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收走了,司機給我們解釋說是要登記,果然沒過多久他又把身份證一一還了回來。但我們并沒有馬上離開,車上一個三十多的女人因為沒有身份證而被叫去審問。半小時后,她還沒有出來,我有點擔心今夜走不了了,但是司機很不以為然,據(jù)他說,這個女人肯定是果敢人,戰(zhàn)后,他們很多人都偷渡過來,就像很多人都偷渡過去一樣。邊防兵應該不會為難一個可憐的女人。“外國人?”我好奇地問。

“也不算吧。”司機說。

大約又等了半小時,女人出來了,看她的神情和出來時并沒有什么兩樣,反倒是我自己緊張的不行。四叔說:人各有命,誰也不比誰更容易。說完他又回去睡覺了。車廂的味道很不好聞,但是大家都睡得死氣沉沉。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我們終于到達了南傘。在車上的時候就聽說,這里離果敢老街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距離越近,我對大勇哥的好奇心就越強烈。為什么他會來到這里,也許過兩天就有了答案。

剛出汽車站,我們就被摩托三輪車夫圍了起來,他們極力想把我們招呼到自己的車上,態(tài)度一個比一個熱情誠懇。但是我們的穿著打扮,又很快使他們失去興致,紛紛轉(zhuǎn)移目標,將熱情和誠懇放到下一個從車站出來的人身上。

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車夫一直跟在我們后面:“打工的?想去哪,我?guī)銈円怀蹋俊?/p>

四叔朝他擺了擺手。

“你說你們坐了恁長時間的車,也不知道歇歇,真不嫌累?”

車夫還是不依不饒,一著急方言都出來了。

我覺得這個車夫很喜慶,就問:“山東人?”

車夫很吃驚的說:“哎,你怎么知道,難不成是老鄉(xiāng)?”

我笑笑沒有回答。

車夫繼續(xù)說:“既然是老鄉(xiāng),你們就更應該坐我的車啦。在家靠父母,出門靠老鄉(xiāng)嘛。”

四叔依然擺擺手。

車夫停了一下,說:“不是來打工的,看著又不像旅游的,是要去老街的?”

四叔說:“多少錢?”

車夫說:“看在老鄉(xiāng)份上,一人一千。”

我大吃一驚:“不是五十嗎,什么時候這么貴了!”

車夫瞪著我說:“你不知道去年這邊剛打過仗嗎,現(xiàn)在子彈到處飛,我這干的可是刀尖上的生意。什么叫戰(zhàn)爭財,那都是拿命換的,不是老鄉(xiāng)問你們要一萬都使得!”

末了,車夫又嘆了口氣說:“小兄弟,今非昔比嘍,現(xiàn)在想過去比以前難得很,還亂的很。”

四叔從兜里掏出兩千塊錢說:“亂,才更要去。”

目前為止,大伯給的一萬塊錢已經(jīng)花掉了一千五,我和四叔將身上的東西清點一遍后,坐上了“山東老鄉(xiāng)”的三輪車。

在牌坊一樣的地方,車夫讓我們下了車。他告訴我們這就是果敢的國門了。“國門?果敢不是緬甸的一個鎮(zhèn)嗎?”我好奇地問。“這里面一句兩句說不清,總之厲害得很。”車夫搖搖頭,帶著我們在一條小路上走著。我看著眼前荒山野嶺的,心里很沒有底。我有點后悔,生怕半路里殺出什么人來,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這里。其實本來我是想辦個護照光明正大出國的,但是四叔一看辦個護照要四百多,又聽說可以找當?shù)厝藥н^去就當場就拒絕了,現(xiàn)在想想,人窮起來,干什么都要低“錢”字一頭,如果這個世界沒有錢那該多好。胡思亂想之間,我們又走了很遠,車夫說有時會有當?shù)氐拇迕袷者^路費,我們竟然沒有遇到。等車夫告訴我們依舊到了的時候,我還提著一口氣不敢相信。車夫知道我們是來找人的,走的時候還祝我們好運。我很感謝他的好心,我告訴他我們一定會把人帶回去的,誰知車夫搖搖頭說:“我不是說你們要找的那個人,我是祝你們倆能好好回去,這里是罌粟花開放的墳墓,睡的都是叫不醒的死人。”

我看著眼前凌亂的街道,很難相信自己身處緬甸。一切都是國內(nèi)的樣子。中國商店,中國網(wǎng)吧,中國的餐館和中國的男人女人。唯一不同的是,它的殘破和動蕩不安的氣息是我以前沒有感受到的,我想這應該源于街上大大小小的賭場。

“咦,這種地方還沒有我們鎮(zhèn)上板整來,不曉得大勇在這圖個啥。”四叔從兜里掏出一包煙,順手給了我一顆。

我們抽著煙,看著街上零星的行人,不知道大勇哥該如何找起。我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才是最困難的時候。

還是四叔有經(jīng)驗,在路邊一個小賣部買了兩瓶水一包煙,順便和店主套起近乎來。賣東西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皮膚黝黑,兩頰凹陷,一張嘴便是一口黃牙,“來這尋人?那你是問對人了,你們說的這個人我不認識,不過這邊這種人很多,你去賭場挨家問問,準能問著。”

根據(jù)店主的建議,我和四叔打算去沿街的賭場碰碰運氣,但我們在街上四處逛了一圈,發(fā)現(xiàn)大大小小的賭場不下幾十家,如果一家家問過去,一天之內(nèi)恐怕是問不出什么。四叔說要先找個旅店落個腳,我問四叔:“這么多賭場,難道大勇哥也玩起賭博了?”

四叔說:“看著樣子,也八成是了。揍死他個兔崽子,小時候沒看出來癮還這么大,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他在垃圾堆里凍死。”

四叔說的狠了,咳嗽起來。最后我們在老街市場對面的一家名為“川渝賓館”的旅店住了下來,一人一天四十,另外又交了一百塊錢的押金。

進去之后我和四叔輪流洗了個澡,這幾天的奔波疲憊順著水流嘩嘩往下流淌。洗完澡躺在床上卻怎么都睡不著,于是打開電視,居然是中央電視臺在放節(jié)目。

四叔說先歇歇腳,下午開始去找人,就這樣,我在這一天中午終于睡了一個好覺。

下午出門的時候,正遇到店里的四川老板娘,她知道我們是來找人,叮囑我們說:“晚上早點回來子撒,前幾天鎮(zhèn)子上在打仗,來來回回死了好幾個人。”

我有點擔心,說:“我們呆不久的,找到人就回去。”

“找什么人嘍,逛一圈就趕緊回去嘍。前兩天也有個女人來找人,哭哭啼啼,我說你哭個啥,找到人再哭嘍。結果她還是一個人回去的。”

“為什么?沒找到人?”

“就這么大條街,哪有找不到人的道理,是找到的人死活不肯回去。我在果敢這么多年,這種事情早就見怪不怪了。你別看什么當官的、做生意的、教書的,不管在國內(nèi)干什么,一來到這里沒有一個能回去的。”

出了旅店的門,白花花的太陽照射下來,讓人有些晃眼。我問四叔:“四叔,你說大勇哥會不會也不肯回去?”

四叔說:“咱都到這了,那回不回去還能由著他?就是打殘了,也要把他扛回去。”

我們就在街上逛了一下午,進了幾家賭場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李大勇這個人。期間遇到兩家賭場門口有人配槍,我和四叔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最后,四叔說,為找一個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不值當?shù)模晕覀冏詈鬀]有進去。雖然沒找到大勇哥,但是我卻有別的發(fā)現(xiàn)。在走進一家網(wǎng)吧的時候,居然看到有人在玩穿越火線,還是漢化版的,讓我有點驚喜和意外。

第一天一無所獲,我和四叔在路邊簡單吃了碗涼粉就回到了旅館。四川老板娘勸我們別著急,找人就是不能太著急。

第二天早上,我和四叔靠在市場斜對面的小商店里買早飯,我們一人端一碗米線坐在門口的小桌上吃起來,我對這一天仍不抱希望,我說:“找個人咋這么難呢,像大海撈針似得。”四叔說:“這事怎么能急呢,咱帶的錢還夠撐幾天的,我就不信找不著大勇這個熊孩子。”

這時一個在小商店買煙的漂亮女人來到我們桌前,說:“你們找人啊?”

我說:“是啊,李大勇,江蘇的,聽過嗎?”

“聽過,我在街口拐彎處的小賭場上班,這個小江蘇以前是常客。”

我看著她穿著賭場的工作服,不像說假話的樣子,心里一陣激動,又有點難過,沒想到大勇哥真的在賭錢。這是我怎么都不愿相信的。

“小妹,那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嗎?”低頭吃飯的四叔這時開口了。

“知道是知道,不過我剛下夜班,現(xiàn)在要回去補個覺。”說著,抽出一根煙,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四叔幫她點上,“難為小妹了,只要找到人,你就是我們的恩人,不會虧待你的。”

女人笑了笑,沒有回答,轉(zhuǎn)身向身后的小商店老板說:“老板,拿一袋小麻,這次要批發(fā)價。”

說完從老板手里接過一帶裝滿紅色藥丸狀的東西,然后又轉(zhuǎn)過來看著我們,四叔忙幫著付了錢,200顆,一共五百塊。

老板在身后大聲對女人說:“一大清早你就撿了個大便宜啦,平時都是一兩顆的買,可憐這兩個外地人,在外面還要被同胞宰。”

“你懂什么,沒問你要四號就是好的了。”女人毫不在意老板的話,招招手讓我們跟她走。

我不知道四號是什么,但從女人和店主的口氣猜測,這大概是一種比小麻還要厲害的毒品。我很吃驚,在我的認知里,毒品交易應該是隱秘的,黑暗的,高度緊張的行動,沒想到就在一個小賣部里堂而皇之的完成了。想到這個女人和大勇哥認識,隱隱的,我又有點擔心大勇哥。

大約走過了兩條街,我們跟著這個女人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最后,在里面一間簡陋殘破的出租屋外停了下來。女人替我們敲了門,“喂,小江蘇,死沒死嘍,快出來,有人要撈你嘍。”

屋內(nèi)沒有動靜,女人要回去了,讓我們等一等:“叫我小美呀,這兩天我都不上夜班,有空了去雙鳳街的四方緣按摩店找我,我?guī)銈兺姘 !闭f著又對著大勇哥的鐵皮門拍了拍,大喊著:“你媽的,真死了啊!快出來嘍!”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四叔說:“這女人不錯,皮白肉細的”。

我們在門口等了幾分鐘,正要推門進去,看到一個人搬著一塑料盆雜物從巷子進來。走進了才知道是大勇哥。我和四叔忙走過去,誰知他又搬著塑料盆跑了出去,一個破爛的玩具娃娃掉了出來。我也跟著跑出去,喊了一聲大勇哥他才停下腳步。我問他跑什么,他說以為是賭場里來要錢的。四叔趕過來問他是不是欠了很多,他小聲的說沒有很多,又接著解釋說以前欠了一些,現(xiàn)在都還的差不多了。

我們沒有繼續(xù)說話,大勇哥開門讓我們走了進去。一張床、兩把椅子,一臺老式電視機和一些雜物,不多的東西滿滿當當擺了一屋,大勇哥放下塑料盆,又把椅子上的衣服扔到床上招呼我們坐下。

此時我心里很不好受。一路上我已經(jīng)知道大勇哥過的不會很好,但是看到這個場景還是很心酸。大勇哥變了,他變得干瘦無比,他的精氣神也變得干瘦無比。他說起話來有氣無力,完全沒有了在家鄉(xiāng)扛水泥時的力氣。

大勇哥低著頭坐在床上,三個人一時沉默無語。過了十來分鐘,四叔啞著嗓子說:“看看這里是人住的地方嗎,咱再窮,在家里也不至于受這樣的罪。”

大勇哥說:“不知道你們能來,沒收拾。”說完站起來把床上的衣服被子往邊上攏了攏。

四叔說:“別瞎積極了,收拾收拾,跟我們回去。”

大勇哥說:“我先帶你們轉(zhuǎn)轉(zhuǎn),來一趟不容易。”

“不轉(zhuǎn)了,能把你帶回去就是再不容易也值了。你爸你媽天天都哭死。”

四叔說著眼圈就紅了,大勇哥眼圈也紅了。

大勇哥說他不孝,害了自己爹娘沒人養(yǎng)老。我問他這幾年是怎么到這里的,他說在外打工時遇到了以前的獄友,兩人想合伙搞點錢,聽說這邊錢好賺便過來了,誰知錢沒賺到,兩人都染上了毒癮和毒癮,“他比我慘,賭的大,又找高利貸‘放了水’,還不上,命也沒了。”

我總以為大勇哥這些年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大事件,沒想到三句話就被他打發(fā)了。而這三句之中,有兩句被用來了說別人。 我問:“你現(xiàn)在還買彩票嗎?”

大勇哥說:“不買了,上了賭桌才知道這東西沒意思。”末了,他又說:“其實上了賭桌更沒意思,大老板進來,乞丐出去。在這里,活著就是一場空,哪有其他意思。”

四叔說:“這你倒明白,你騙你爸媽錢的時候怎么不這么明白。”

大勇哥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中午的時候,大勇哥帶我們?nèi)チ烁浇患覍3椿磽P菜的館子。大勇哥說呆了這么久就這家的菜對胃口,剛來的時候經(jīng)常來吃,后來沒錢了就不敢來了。我們?nèi)齻€人點了五道菜,其中一道紅燒獅子頭,四叔嘗了一口就放了筷子:“這是個啥呀,咱自家做飯也比這個好吃。”

正說著,有個男人在敲飯店的窗戶,大勇哥看到后招呼他進來,他告訴我們這個人叫阿甘,以前是名廚師。阿甘進來后,很自然的和我們打了招呼,吃了起來。他說這里味道不行,廚師都是下九流的人。他還說要不是來這里,現(xiàn)在他還是北京一家高檔餐廳的主廚。“20萬,”他喝了一點小酒,伸出兩個手指頭:“20萬,三年的積蓄就這么沒了。”

我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回去?”

阿甘說:“回過一次,家里送我去戒毒所,自己受不了,又偷跑了回來。關鍵是這里毒品是真的便宜。”

四叔嘴里難吃要死的獅子頭被阿甘吃了大半,吃完,他說今天運氣不錯,一上午他給賭場里一個賭運不錯的客人又是捏肩膀又是倒茶水,得到60塊錢,接著又遇到我們,管他一頓飽飯。他哼起歌來,句句帶著兒化音。那是八十年代的一首老歌,我聽起來卻覺得有些凄婉。

吃完飯,阿甘說晚上要去賭場碰碰運氣:“60是個好數(shù)字,這次一定能回本。” 說完,他喜滋滋的和我們揮手,向遠處走去。我看他走起路來上身下身不停擺動,細長的腦袋一搖一搖,身姿很是瀟灑。沒緣由的,我想起一句詩來: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這句詩在我腦子里繞來繞去,卻和眼前的一切毫無關系。

回到大勇哥住處,四叔讓他收拾收拾準備回去,但他并沒有動。他側坐在床頭,腳上踢踏著一雙藍色舊塑料拖鞋,慢悠悠的開口道:“其實我打電話不是真的要回去,我就是想再弄兩個錢。我更沒想到你們會過來。”

我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想到大勇哥會說出這番話,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他在果敢的生活糟糕透頂,迫不及想讓我們帶他結束這種生活。

就在這時,四叔脫下自己那雙穿了已經(jīng)穿了快一個星期的棉布鞋,朝大勇哥打去:“你再說一句試試,來都來了,走不走還能由得你!”四叔大聲呵斥著,一下兩下打在大勇哥身上。

“我看你也不用收拾東西了,我們這就回去。”四叔說著就拽著大勇哥往外走。

“我不走!”大勇哥一手拽著床沿,一手去扯四叔的的胳膊。

我連忙走過去,把他們分開。我對四叔說:“四叔,你先別急,先把事情問清楚再說。”

然后我問大勇哥,這邊這么亂,為什么不愿走。

大勇哥突然哭了起來,他說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毒也離不開賭了,一個廢人回去也是偷也是搶,與其回去丟人。他又說,就當他死了吧。

四叔嘆了口氣說:“你這孩子,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說完,他蹲在地上抽了一支煙。

房間的氣氛就僵在了這里。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告訴大勇哥,房租已經(jīng)到期,但他已經(jīng)不準備繼續(xù)再租給他了。大勇哥很驚訝,他準備和男人說些什么,但這個貌似房東的男人并沒有興趣聽他說話,他很快離開大勇哥的房間,關門的時候很用力。

四叔說:“都這樣了,就跟我們回去吧。回去也沒人笑話你,沒那閑功夫。”

大勇哥說:“我想想。”

四叔作勢又要打過去,但終究沒有打下去,他拍拍自己的那雙布鞋,好好穿在了腳上。

晚上,大勇哥讓我們回旅店,他想好了自然會跟我們回去。但是四叔不放心,讓我留了下來。大約九點多的時候,大勇哥從外面領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回來,女人四十多歲,抱著一床舊棉被,眼神迷離,嘴里念念叨叨。

大勇哥說她是個精神病人:“浙江女富豪,半年輸了四千萬就成這樣了。一會我要在床上幫她計算計算‘百家樂’的賠率。”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在地上打了一個地鋪,不再理會大勇哥。我的行為似乎讓他覺得好笑,他看著我,笑著說:“在這里,就這點好。別說是女富豪,就是女教授,你也有辦法搞到手。”

我躺在地上,背對著大勇哥,并不像聽他講話。四叔離開后,他變得興奮許多。

他用胳膊碰碰我,說:“要不要死一下?”

我不懂他的意思,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他和那個領來的瘋女人正在吸食一顆紅色藥丸,和早上阿美讓我們買的一樣。

“小麻?”我一把將它從大勇哥手中搶過來,扔到了地上。

“他媽的!”大勇哥揚手要打我,眼神凌厲起來。我有點錯愕,眼前的人陌生無比。

“好東西不知道享受!”大勇哥說著,放下?lián)P在半空中的手,在地上找了起來。

“好東西!害人的好東西,你自己留著吧。看看都把你變成什么樣了!”我轉(zhuǎn)過身去,閉上眼睛,不再理他,眼淚卻留了下來。

半夜,我被房間的動靜驚醒,床上兩個掙扎的身影,像極了兩條蠕動的蛆蟲。

第二天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大勇哥不見了,更糟糕的是我被反鎖在了房間內(nèi),陪著我的還有床上依舊熟睡的“女富豪”。四叔來之前就是這般場景。之后四叔曾嘗試砸門,但沒有成功。直到房東來催大勇哥班級,我才得以出去。

很顯然,大勇哥跑了,為了不跟我們回去。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等我們沮喪的回到旅館,老板告訴我們一個自稱四叔侄子的男人把我們的行李拿走了,老板看他對我們的身份很了解就沒加阻攔,行李里面包括身份證和銀行卡。

四叔氣的大罵起來,我告訴他我還有一些錢備用,他的情緒才好一些。

后來,我們在大勇哥家里又守了四天,但沒有等到他。四叔說,既然他有心讓我們當他死了,我們就當他死了吧。

四天后,我們決定回去。

在昆明時,我們補了一張臨時身份證。四叔說,買張坐臥鋪票吧,臥鋪舒服,睡兩晚就到家了。我突然想起被大勇哥拿走的包里還有一張印著漂亮女人頭像的卡片,突然就后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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