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軍校,我就會想起那群生龍活虎的年輕戰友,想起那幾年如火如荼的青蔥歲月,自然而然,也會想起那個從遙遠的家鄉郵來的小西瓜,雖然當我拿到手上的時候它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堅硬挺闊、變成了一堆破碎的、濕漉漉的瓜皮,但灑落在紙箱各個角落里的瓜壤依然紅里綴黑,散發出誘人的、有點變味的清香。
這是母親從千里以外的南方特意郵來的西瓜,她擔心遠在東北的我吃不到西瓜,于是別出心裁的大膽嘗試了這種郵寄的方法。
這個事情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紙箱里的西瓜在路上足足走了十天的里程。事情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但那個受損的西瓜卻牢牢的種植在了我的心里。
那時我正值青春年華,在一所軍事院校學習。沒有現在的手機等先進的通訊社備,所有的聯系均靠信件來往。
平日里學習、訓練繁忙,但再忙我每個月都會給父母寫一封報平安的書信,也順便匯報我在軍校的學習、生活情況。
那一年,我有好幾個月沒有收到父母的來信了。年輕單純的我顧不上思考太多,只以為他們工作很忙,也很放心我在部隊這所大熔爐的生活學習。直到有一天終于收到父親的來信我才知道,母親已經連續好幾個月給我來信卻未收到我的回信,她急的不行,擔心我會出什么事情,問尋我為何那么久不給他們寫信?我很詫異:我明明每個月都有寫信啊!為何他們也沒有收到?
不久學校發生了一件轟動全校的事情:負責全校師生信件收發的年輕小伙因私自扣發來往信件而東窗事發,被公安機關帶走,我方才知道,過往很多師生好幾個月的來往信件全都被他吞噬掉。真是好奇害死貓。
我也是受害者之一。當學校通知我去認領被截獲的來往信件時,看著那一封封被蹂躪的皺皺巴巴、失而復得的熟悉家書,仿佛丟失的時光又重新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忽然體味到了珍貴的感覺。
那一次我給父母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傾訴我對他們的思念,表達我對他們的關心,感恩他們對我的養育。我對他們說:請父母相信,無論我在哪里,他們都是我最愛最重要的人;無論經歷什么事情,有多長時間聯系不上,我都會牢牢記住:為了讓父母放心,我一定會珍愛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那一年我十九歲,我開始體悟到我們彼此的生命在我和父母心中的重要程度。
母親回信了,她說,那些沒有收到我回復的日子里,她很是擔心。有一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正在低頭洗我的軍裝,她覺得我應該回家了,可就是找遍了各個角落也找不見我的身影。她痛哭流涕,淚水把澆濕了枕巾。她覺得這個夢很不吉利,于是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怕,越想越急。
她在信中說,過往她脾氣不好,我在家的時候她常常會訓斥我,現在的她很后悔,我在家的時光如此短暫,十幾年的功夫真是彈指之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一定會好好的與我重來,做一對關系和睦的幸福母女。
母親的信讓我流淚了,我其實知道,她是愛我的,只是脾氣太急,常常因大發雷霆而中斷了我們母女的溝通。用現代化的詞語解釋就是她沒有很好的掌控自己的情緒。當時我曾恨過她,怨過她,但讀到母親肺腑之言那一刻,過往所有的一切怨恨都煙消云散,化為烏有。因為溝通,我開始了解她,因為理解,我解開了心中的結。
母親說,今年的西瓜特別甜,每當她吃到甜甜的西瓜時都會想起我,她特意挑了一個敲起來響當當的好西瓜經過層層包裝郵給我,希望幾天之后我也能嘗到家鄉的西瓜。我知道,母親把她的一片愛心都融進了這個紅紅瓜壤里,我吃上了這個西瓜她才會安心、放心。
可惜的是,當我收到這個西瓜時已經破爛不堪,并且變質變味,無法再吃。看著母親從千里之外郵來的心血我心痛不已,恨不得把它曬干做成標本永久保存,可條件實在不允許。我思忖著該如何向母親交待?
終于我給母親回復了一封長長的信,告訴她,西瓜收到了,請她放心,一點沒損壞,也沒變質,味道依然很甜,水分也非常的多。不僅我吃了,我們班的十個戰友也都吃了。她們都夸我有一個愛我疼我的好媽媽,她們也非常羨慕我的口福。
我撒謊了,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撒謊,而且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我不能讓如此愛我的母親失望,我要想辦法讓她開心、放心、快樂、滿足。
我想,如果這就是我能送給她的愛,那么我愿意撒這樣的謊。我可以原諒自己這種不真實的行為,因為這是善意的謊言。
這是珍藏在我記憶深處的一段發黃的膠帶,雖然過時但無比珍貴。我會一直保留著她,直到和我一起隨風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