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蟻

? ? ? ? ? ? 文/田媛媛

“挖光陰”在西海固是一句地道的俗語,它沉淀在每一個樓蟻心中,成為了他們走向遠方的信念。每一站的收獲,都是他們回家的盤纏。

? ? ? ? ? ? ? ? ? ? ? ——題記

? ? ? ? ? ? ? ? ? ? ? ? 一

最近,我的心里一直惦記著那棟舊樓,想去看看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之前,我斷斷續續地在手機便簽上寫過一些對那里的看法,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多數內容慢慢被頻繁更換的手機吞噬了,留在我腦海中的只有一些淺淺的回憶。只是這兩天,我腦海中的某根神經突然“覺悟”了,關于那里的感悟噴涌而出,我想為他們寫點什么。

那里,離我現在的住址只有幾公里。我給出租車司機說了位置,然后大概描述了一下,他就知道了我的目的地。

我去的那天,空氣都是僵硬的。零下十度的天氣,不止凍結了山川河流,還凝固了時間的進度,要是仔細觀察的話,你就會發現縣城從早晨到下午都是一樣的情景,只有太陽轉換了位置。此時,整個縣城仿佛沉浸在冰窖里,從樓頂到地面,都有冰霜的痕跡。

出租車慢慢悠悠地在路上行駛了十幾分鐘,終于像一頭老牛一樣,停靠在了大樓的門口處。這時,我用力“撬開”車門,緩緩地下了車,然后趕在冷空氣的前面,關上了車門。我準備轉過身向前走時,看見那波冷空氣死死地封住了車門,這是我預想的結果。

隨后,我便走進了大樓,呈現在我眼前的卻是現代化的景象,絲毫沒有樓蟻的影子。我有點納悶,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我失去了知覺,沒有一點與這里融合的感覺。我只記得過去這里是一棟經久未修的老樓,門前是空曠的場地。而現在直接改頭換面,四周都被包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翻修成的賓館。下一步,我的內心收獲了迷茫,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我的旁邊放著一排氣派的沙發,正對面的位置陳列著吧臺,墻上用精致的廣告體標注著“明華商務賓館”。看到這一幕,我的知覺終于恢復了。我的眼睛看到了一間間裝修精致的客房,耳朵聽到了優雅的輕音樂,鼻子聞到了淡淡的香水味。這一切,讓我為之動容,也為此感到遺憾,我的內心頓時五味雜陳。

過去,這里屬于那些來縣城挖光陰的人。盡管這里環境雜亂,房子總共有兩層。對面還陳列著一排低矮的房子,而且又黑又小,即使免費送給城里人住,未免有人能接受。可就是這樣的環境,成為了他們的落腳點。他們從縣城周邊的村子趕來,想在這里做個兼職,打個零工,給娃們做個飯,順便讓娃們接受到和縣城孩子一樣的教育。這不是某一戶人家的想法,而是這里幾十戶人家的愿望。人的內心永遠不會有底,一旦內心有了執念,挖光陰的念頭就越來越強烈了。

? ? ? ? ? ? ? 二

在我堅固的記憶中,這里的每一天都是有痕跡的。我記得這里的清晨是六點開始的,一年四季,都是同樣的時間。每當時針剛停在六點的位置,家家戶戶的燈就亮了。如果站在外面看去,有的人家的燈是橘黃的,有的人家的燈是透亮的。隨著燈光的亮起,新一天的生活便開始了。在緊張的斗爭中,學生娃們洗漱完了,他們向家長告別后,然后就出門了。又過了幾分鐘,那些女漢子們也收拾好了裝備,給留在家里還沒有上學的孩子手里塞上幾毛錢,便向工地的方向駛去。大約十幾分鐘的時間,大樓旁邊這條長長的巷子擁滿了人,即使人在不停地流動。但在高峰期,巷子感覺快要癱瘓了,沒有一點松動的跡象。

那些學生娃跟隨著向前挪動的隊伍,慢慢地走出了巷子。又大約過了幾分鐘,大樓旁邊的初中響起了自習鈴,耳邊隨即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

經歷了一個小時的斗爭,這條巷子突然清靜了。此時,留在大樓里的人大多數都是既沒工作,也沒手藝的人,她們就是大家口中來城里給娃們做飯的人。她們趁著這個空檔,從自家房子里搬出椅子,然后聚到一起開始拉家常。只見“綠眼睛”的媽媽挪動著產后還未完全恢復好的身子,擠到那群婦女的跟前,給她們講著自己和姐姐是妯娌的故事。一邊講著一邊用手比畫著,仿佛她和姐姐這輩子能做妯娌都是命中注定的。講完,她又開始講自己在婆家經歷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這時,虎虎媽攜帶著她薄薄的舌頭,開始調侃“綠眼睛”的媽媽:“她媳媽拉這幾個娃真不容易,不過你們掌柜的是個攢勁人,雖然日子窮點吧,但一直挺務實的,還知道往前走呢。哎......你剛是不知道我和虎虎爸為了這點窮光陰淘下的那個氣。”說著,無語地搖晃著她那沉重的頭。見氣氛不對勁兒了,黑木媽開始打圓場:“他兩個媳媽這咋說到黑城子走了,我剛聽開心了,結果你們就拐彎了。說著,開始講自己的家常。

清晨猶如一只光滑的泥鰍,在婦女們拉家常的空子中悄然溜走了。隨即,初升的太陽高高地掛在樓頂的斜上方,這一天的生活正式開始了。眼看著娃們快放學了,她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空閑的時間,然后走進了自己的家。

九點左右,鍋碗瓢盆的聲音在屋內回蕩著。從外面聽去,蒙蒙的,脆脆的,特別有感覺。整棟大樓的鍋碗瓢盆聲拼湊在一起時,燃起了一股濃烈的煙火氣息。一會兒的功夫,我聽見一戶人家的油鍋響起了“嘶...嘶...的聲音,一聽都是牛肉下鍋了。通過聲源,我大概確定了一下位置,應該是黑木家。我想象著黑木媽,將兩塊凍實的肉切成小片,然后攔在菜刀上,緊接著走到熱鍋前,再將肉刨到鍋里,開始用鍋鏟翻動。不一會兒的功夫,屋內傳出了濃郁的菜香味。緊接著,整棟大樓,都傳出了飯香味。大樓明明是上下兩層樓組成的,但此時的飯香味仿佛將兩層樓融合在了一起,讓我聞到了雜亂,復雜,濃稠的味道。我給這味道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百家味,它本來就屬于千家萬戶。

這就是平凡的人家,他們集聚在中國的各個角落。雖然民族,生活方式,家庭背景不同,但都有著共同的目的——挖光陰。有的因為孩子進城上學,所以跟著過來了。有的想在縣城尋找更多掙錢的路子,所以一路打聽,來到了這里。還有的為了逃出農村的牢籠,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不管艱難險阻上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早晨那幾個和學生一塊兒出去的“女漢子”回來了。只見她們肥壯的身子托在自行車座上,兩條粗腿連帶著腳使勁蹬著車子,車輪在空曠的巷子里飛速運轉著。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到了大樓前,然后將車子停到一樓的墻跟前,她們下班回來了。她們打開門,走到冰冷的鍋灶前,和剛才那些回族婦女一樣,開始準備午飯。

等我將注意力重新轉移到巷子里時,看見掃大路的姨娘肩上扛著一把掃帚,身上穿著環衛工人的衣服,慢悠悠地回來了。我沒有記錯的話,她早晨五點就出門了,直到現在太陽都掛到天空中央了才回來。看到這里,我有點心酸,覺得她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走到我跟前的時候,她向我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然后慢慢地向家里走去。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想寫點關于她的故事。

掃大路的姨娘,一輩子都沒有生育,但不是沒有做母親的能力。年輕的時候,她有過幾個孩子,但全部流產了。后來,她的子宮發生了病變,無奈只能將子宮取掉。正因為她終身不能生育了,看著自己年輕的面孔,以及眼前的窮光陰,她崩潰了。再到后來,她的丈夫看著她不能給自己留個后,說話的語氣從剛開始的溫柔變為后面的冷漠。這讓她有點不知所措,但又覺得比起直接走,倒不如在婆家留點痕跡。想到這里,她說干就干。開始四處打聽哪里有沒有結婚的姑娘,或者離婚的女人。打聽來打聽去,終于在離家不遠的村子給丈夫尋了一個小老婆。

小老婆長像清秀,人麻利,而且還顧家。唯一不好的是,患有小兒麻痹。正是因為這一點,二十幾歲了,還沒有找到婆家。掃大路的姨娘,打聽到這里時,心里高興極了。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姑娘,命中注定是要給丈夫當小老婆的,給自己也能做個伴兒。所以說,她對這個連手滿意極了。

緊接著開始著手給丈夫操辦婚禮,像是一個老母親給兒子辦婚禮,而不是給自己的丈夫娶媳婦。這件事情傳出去,讓外人覺得不可思議。那些天天和丈夫鬧離婚,打小三的人,紛紛向掃大路的姨娘舉起了大拇指,崇拜她的大度。而另一方面,她們又在擔心姨娘之后的生活。因為生活一旦穿插小插曲,多多少少都會發生“病變”。

但隨著丈夫的三個孩子出生,她擁有了當媽媽的機會。孩子的銜接,讓他和丈夫以及聯手反而相處得很融洽。這樣看來,旁觀者當初的擔心多余了。

她的生活正因為有了三個孩子的填充,熱鬧了起來。三個孩子一天“大媽,大媽”的稱呼著,從來沒有把她當成外人。每到節假日,這個姨娘還會給三個孩子一人買一身新衣服,然后順便買點零食。孩子們和她沒有一點血緣關系,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仁義了。

此刻,我站在賓館門口回憶著過去的往事,心里熱騰騰的。是啊,那段平凡的生活,即便當時不值得一提,但如今回憶起來又那么難忘。現實越繁華,越能襯托出過去的煙火味。

想著想著,我沿著樓梯來到了賓館的二樓。進入某一個房間,打開窗戶向外看時,那段過往又駐扎在了我的腦海中。我看見幾十戶人家,如同螞蟻一般,在這黑洞洞的大樓里蠕動著。他們穿著普通,生活條件一般,孩子的學習成績也不是很優秀,但他們相信暫時住在這里,可以給他們之后的生活帶來很大的變化。他們雖然和螞蟻一樣爬得很慢,但他們和螞蟻一樣,擁有著同樣的志向——我要過更好的生活。

黑洞洞的生活,畢竟不是漫長的。隨著外出打工隊伍的返潮,這里有一部分男主人回來了。他們有的身上懷揣著幾萬塊錢的工錢,興奮地回了家。有的給妻子和孩子,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服,然后順便告訴他們從外面帶回來的驚喜。當天下午,一部分家庭的高壓鍋上場了。隨著高壓鍋的快速運轉,從家里傳出了濃郁的肉香味。這樣的待遇,只有男主人回來了,才能享受到。

幾個月過去了,首先我看到黑木伯伯的“大紅袍”長長地停在了巷子里,路過的人都在議論著這是誰家的“飛機”。看見大家都在議論自家的大車,黑木的二伯母走到車跟前,凡爾賽式地向周圍的鄰居炫耀著:“她姨娘們,我和我們娃他爸過到這一步不容易,搶尼借尼的,才湊夠了買車的錢。不過比起別人,沒有花多少錢,總共才花了十萬。”她得意地說著,黝黑的皮膚泛起了紅暈。

時間高速運轉著,眼看著日子卡到了中秋的位置。在這個萬家團圓的關鍵點,一輛小卡車停在了一戶鄰居的門口前。我湊近看時,發現虎虎一家搬出來了。我仔細打聽了一番才了解到,原來他們在新農村的房子蓋好了,正準備往那里搬。

他們的生活正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命運讓這些樓蟻的生活見了光,家家戶戶的生活都在正向發展。螞蟻不會一輩子生活在黑暗里,而樓蟻也不會永遠窩在這黑洞洞的環境中。隨著小康政策的普及,一戶一戶的樓蟻從這里搬出去。有的搬進了政府建的廉租房,有的搬進了新農村,還有的搬進了二手住宅樓,以及新建的安置樓。

? ? ? ? ? ? ? 三

新生活如同一聲炮,炸通了他們生活的通道。他們沿著這條通道,走向了不同的目的地。

我和過去接上軌的第一個人,是掃大路的姨娘。那年,她和過去一樣,依然在掃大路。但隨著年齡的催促,身體在走下坡路,渾身各個關節都松動了。六十歲的她走在街上時,就像一臺廢舊機器,每向前走幾步,都會發出長長的嘆息聲。

她這樣的狀態,真的讓人看不下去,我很想幫助她,但我又無能為力。好在那年,我家飯館正好缺一個服務員,爸媽先想到了那個姨娘。即便中間對比了好多人,但最后還是把這個機會讓給了那個姨娘。一方面,我們需要一個服務員。另一方面如果讓姨娘當服務員的話,還可以解決她的困難,這樣下來一舉兩得。嘴上說著,說干就干。爸媽走到她跟前時,她在賣力地掃著大路。她依然像過去一樣,向爸媽熱情地問好。當爸媽向她說明了來由后,她的眼睛激動地泛起了淚花。

在我們家工作了一段時間后,她向政府申請的廉租房下來了。那段時間對她來說雙喜臨門,工作解決了,房子解決了,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偶爾會提上一點水果去看她。她看著兩個親手拉大的孩子,欣慰極了。

馬路有路線,生活也有路線。自從我和過去有了初次接軌,我還想第二次,第三次和他們接軌。

前年,曼曼的姨夫在我們家飯館提了一份炒面,走的時候還請著我去他們家里轉。那次,我沒有拒絕,跟著他來到了他們幸福花園的新家。我們進去以后,看見曼曼的姨娘坐在餐桌前等待吃飯。她見到我時,不免有點驚訝。從她驚恐的眼神中,我讀出了陌生。曼曼的姨夫見狀向她介紹了我,她的眼神這才緩和過來,然后熱情地讓著我坐下。緊接著,趕忙從柜子里拿出水果,干果招待我。

在和她聊天的過程中,我了解到了他們的現狀。現在的家,他們努力著買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在礦大,一個專升本到了寧夏師范。她現在和丈夫兩個人偶爾會出去打打臨工,補貼家用。但不論怎么艱難,比起過去確實好多了,都是政府的政策好。說到這里,有著高中學歷的她點頭感慨著。

眼看著轉得時間長了,我找了個理由離開了這里。臨走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家電視背景墻下的綠蘿肆意綻放著,陽光打在上面,我似乎聽到了生命拔節的聲音。就像他們的新生活,在政策的引導下有了新的改觀。

他們是過去那棟大樓的樓蟻,這是我給他們取得名字。雖然沒有排面,但在無意間賦予了他們高評。他們在黑洞洞的大樓里掙扎著,先是逃出了陰暗的環境,然后爬進了新的住宅,順帶著將娃們送到了人前,他們眼中的光陰終于挖到手了。新生活的改觀,在樓蟻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我間接地參與了他們的生活,也做過樓蟻,所以我更能體會到挖光陰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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