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結束后,成績好又漂亮的班花走出了校門,回到單租的房間里一邊愜意的吃著鍋巴一邊演算著一道棘手的化學題,犯困的時候會用手輕柔著兩邊的太陽穴提神。部分初三的男生跑進了廁所抽著香煙來慶祝一天枯燥學習的結束,低年級的學生紛紛涌向了綜合樓下食堂旁的小賣部。在擺放著辣條、果凍、面包、香腸、干脆面的貨臺前,擁擠的學生們紛紛挑選著自己喜歡的零食前仆后繼的等著結賬。一時半會兒,老板娘面對遞來的零錢忙的不可開交,就在她低頭給一位買綠豆糕及鳳爪學生找零的時候,就讀初一身形清瘦如柴的李大運同學趁著混亂拿走了一碗桶面,沒有付款便在嘈雜的人群中悄然溜出了店外。盡管有兩位清秀的女生注意到李大運的行為,但僅僅是默不作聲,因為貨臺內忙著收錢的老板娘似乎沒有時間聽人說有人不付錢就拿走了東西。
阿運就像是如獲珍寶一樣的握著桶面高興的走到校門口,從褲兜里摸出了一毛錢的硬幣交給了門房的大爺,隨即從煤爐旁的暖瓶中往桶面內倒進了開水。在泡面之前,他將脆黃的面餅掰成了兩半,計劃另一半留著第二天午餐享用。趁著水未冷卻的時候,阿運又快速穿過了人影憧憧的操場,路過小賣部時,他發現買東西的學生在剎那間的高峰期過后明顯減少,僅有零散的幾位。來到食堂外面的屋檐下,左望右看確認沒有人注意后趁著夜色將手伸進蓋著塑料布下的白菜堆中狠狠的揪下一把菜葉擱進還在冒著熱煙的面桶中。這溢出的面香味讓他的舌頭在嘴里轉了一圈,馬上就能大快朵頤的享用著美味讓他激動不已。他小心翼翼的端著泡面走向宿舍,計劃在同學們面前嘚瑟著今晚的收獲。事實上,同一個宿舍內也有趁著人多偷東西的同學,都會在宿舍大肆炫耀著自己不花錢就能搞到各種美味的出色本領。
“唉喲”阿運在回宿舍的路上沒有注意腳下的臺階,右腳碰到臺階的時候身體猛然前栽,手中的泡面瞬間滑落灑了一地,泡面桶也摔碎了,幾根面條和一片白菜葉還粘在了方才傾倒時撐住石階的右手背上。宿舍樓門口泛黃的燈光下不時同學進進出出,門口兩邊粗壯寶塔松的樹影延伸至籃球架旁,樓上愛干凈的住校女生洗完漱后在習習晚風中回到宿舍,當校外的學生都走出了校門后,門房的矮個子大爺關上鐵門的時候發出了清脆的回響。猶豫片刻后,阿運就像是丟了魂一樣趁著沒人注意走進了宿舍,心情五味雜陳的告別了樹冠下被陰影遮住的泡面渣滓。
宿舍里同學們在津津樂道的暢談著一些女老師的私生活,聊得好不歡愉。阿運走進了最里側的一張下床,看到自己的床上不知被誰丟下了一個雪糕棍子,使得本來心情十分沉郁的他更是火冒三丈。但他不敢質問,因為在班上成績幾乎倒數的他并不受同學們的歡迎,加上貧窮沒有零食跟同學們一起分享就使得他變得更加的獨來獨往,沉默寡言。趁著同學們閑聊功夫,他又將雪糕棍子丟向了臨床的下面,將兜里的半塊面餅掏出倚靠在墻壁上慢嚼著。
“他媽的不知道是那個小子把泡面澆在門口外的臺階上,害得我踩上摔了一跤”正當同學們聊的正歡時,從廁所抽完煙回來的蕭圖虎進門就咒罵到,他不停的讓同學看他濕乎乎褲子上粘的菜葉和黃面條,狼狽的樣子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隨即用掛在門后的舊毛巾一邊擦拭著一邊分析著是誰在搗鬼。有人說可能是二樓的女生吃不完澆下來的,也有人說是隔壁宿舍二班的男生干的,他們二班的人都不是好東西,一直跟我們作對,估計是想讓老師看到后罰我們。在各種臆測中眾說紛紜,角落里原本因到嘴的泡面沒有吃到而黯然傷神的阿運看到蕭圖虎這般囧樣時忽然忍俊不禁。因為這家伙就睡在阿運的上鋪,每次拿東西都不脫鞋,踩在阿運的床沿桿上總會漏下不少泥土在他的床上,且每次吃完的零食袋子就直接落了下來,些許雪糕棍子就是蕭圖虎的杰作,對此,阿運十分惱火。此刻看到蕭圖虎這副狼狽模樣時,心中甚是歡喜,“摔死個丫的就好了”阿運心中還幸災樂禍到。
星期五放學鈴一向,學生們便像雀兒一樣的涌出了校門,挑著糞桶的婦女們紛紛跑進校園的廁所掏糞澆田。老師們坐上了路旁前來迎接回縣城的小汽車,遠在鎮上的學生們紛紛擠上了各種面包車和帶蓬的三輪車,原本核載七人的面包車擠進了十多位中學生,跑鄉下的摩托車也是至少要拉兩個學生回家,有的甚至帶上三個人。在這個窮山僻壤經濟薄弱的地方多數學生依舊選擇走路回家,阿運便是其中的一員。起初在縣道上的時候,阿運會跟著大群各個年級的學生一同沿著里側是蓋著兩層民房外側是河道的公路走著,路邊上樵木的枝葉附上了一層厚厚的泥灰。在衛生院附近坐落著幾棟兩層半的樓房,房子的外墻貼著明晃晃的蠟黃瓷磚,二層寬大的玻璃窗戶幾乎占據了墻體一半面積,里面點綴著美麗圖案的落地窗簾讓屋主的身份顯得高雅自信,以及這涂有金鑾色防銹漆的大鐵門映射出主人的神秘與富足,阿運竭力的想象著屋子主人的生活,在里面有柔軟沙發,大電視和空調冰箱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美妙,那是在貧瘠山村里長大的阿運夢境里的幻想。
從一座長滿苔蘚的古石橋走過,拐至與溪流蜿蜒而上的山野小徑,山溝兩側是高聳的山峰,葳蕤的灌木及千奇百怪的花草遍布山野,斑鳩與燕子的咕咕聲在山中回響。阿運與陳家溝的數位學生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們停歇的時候,阿運也會坐在裸露的花崗巖上憩息片刻。樵木瘋長的林間小路不時有一些機警的土撥鼠竄來竄去,灰色的兔子也會悄悄跑進農戶家的菜園里偷食空心菜。穿過一片濃密的竹林,在矮崖下方有一灘清冽的山泉水,從枝葉間漏下的光束映照在水面上泛著粼粼波光,阿運下蹲觸地時書包將旁邊的野艾蒿壓彎,捧起潭中水大口的涰飲著,之后便又洗去了額頭上的汗漬。
翻過了陳家溝,便來到了山窩窩處的村莊,十多戶老舊的黃土房子和新建的石頭房屋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樣零散的分布在山村的各個角落。陳舊的藤椅上年邁的老嫗在做著布鞋,門前槐樹林里的母雞在啄食著新生的草苗,豬圈里的肥豬在拱著地上的墨黑松土,土狗在亦步亦趨的朝著阿運一路吠叫,他沿著金黃麥田邊的小路走向村里中間位置的老宅。
黃土夯實的土墻歷經歲月的洗禮裂開了橫七豎八的縫隙,就像是夜空中的閃電一樣,桁架上的石板也炸開了星羅棋布的裂口,不時有石板在深夜突然掉落驚人一跳。每逢下雨,都會有筷子粗般的雨水落入屋內,總需要不停的用空桶接滿倒出去后拿回再接。堂屋中間有兩根杉木的立柱支撐著主橫梁,后墻及外墻也用數根斜柱支撐,防止老屋年久失修忽然坍塌。
理著短發的婦女將煤爐上的中藥煎好后盛進了碗里,隨即端到了光線陰暗的內屋,一勺一勺的喂著床上有氣無力面容干黃的丈夫,自從丈夫患了乙肝,隨著身體的每況愈下,便無法在水泥廠工作,便終日臥病在床。之前的時候丈夫還能簡單的耕地種菜,但不到一年時間,丈夫漸漸變的精神癡呆無法走路直至終日癱在床上,不得已由妻子兒女照顧著。自從家里的頂梁柱倒下后,讀中學的女兒李大紅第一時間輟學了,幫著母親種地收拾家務,家中僅留下弟弟李大運還在念書。李大運的小名就叫阿運。
“嗎,我回來了”阿運走進搖晃的木門對正在切酸蓋菜的母親說到,“餓了吧,飯就快好了,你來燒火吧”母親回應。“姐呢”阿運將麥草用火柴點燃塞進灶膛后問道,“你姐去溝里洗衣服了,也快回來了”母親往熱鍋里倒進了些許菜籽油回到,隨即鍋鏟與鍋的嗤嗤拉拉聲便響起。母親先是單獨做了一碗雞蛋面,煮好后阿運便給臥在床上的父親端去。哪怕是白天父親躺著的內屋里也要開著燈泡,他看到父親兩手竭力的撐住窗沿將上半身托起來,阿運將枕頭豎放讓父親依靠在床上吃面,把旁邊的洗干凈的花布墊在了被子上,父親拿碗的手顫抖的厲害,仿佛隨時都會將一碗噴香的面條抖落,空洞的眼神面無表情仿佛跟每個人都有怨仇。阿運退出了房間,順便將床底下的尿盆端走了。
“媽,我不想上學了,學不進去”飯桌上阿運吞下一口紅薯玉米磣后說到,“你再讀不進去,初中也要給我念完”母親往碗里夾進一筷子酸菜后堅定的回應,“是呀,你還這么小不上學可不行,好好上學吧,我計劃明年出門打工就能掙到錢了,你就不用擔心學費了”姐姐大紅插上一句。“哎,也不是錢的問題,你們不知道,我們班上有些人老是欺負我,那些人值日不掃地讓我掃,還讓我給他們打飯跑腿買東西,我是煩了” “那你應該跟老師說啊” “老師根本都不管這些,尤其是像我這學習又不咋好的學生,老師還巴不得讓我天天給其他學生掃地呢” “那咋行,我明兒有時間去學校跟你們班主任說” “不,千萬不要,也不是我一個人被欺負,還有不少同學都被欺負著,那些欺負人的痞子就住在學校附近,屋里都有錢,父母跟不少老師都熟悉,老師根本就不管這些事情,除非學習特別好” “你是不是惹他們了” “我哪有,躲都來不及呢” “是啊,咋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躲得起”
午飯之后,阿運跟母親一起背著淘凈的麥子去了五公里外的鄉上打面粉。阿運扛著二十斤小麥的袋子,母親扛著四十斤,走過一家屋后樹上掛著又大又脆甜桃旁的小路,穿過汛季才有流水的干溝,在一棵古老的樟樹下歇息了片刻,鬣毛棕黃的公牛在嚼著灰綠的草料,成群的蒼蠅在它的眼角旁飛來飛去,它不時甩著尾巴來回驅趕著。穿過兩個村莊便來到了有攪麥機的鄉上,在鄉里看到同齡的男孩子們在門前打玻璃球,女生在屋檐下的桌凳上專心的寫著作業,阿運頓生羨慕,感慨著為什么同齡的孩子不像自己這樣忙碌著。回去的時候,阿運背著黃褐色的麥麩,母親扛著皚白的面粉。
盛夏時節,蟬鳴繞耳,戴著草帽穿著解放鞋的母親在頂著烈日收割著油菜,不時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額頭的汗水,阿運將一小捆一小捆的油菜抱到一起碼放著又繼續用鐮刀收割著,火辣的陽光曬的他后背發燙。姐姐大紅在田埂的邊緣采擷著嫩綠的桑葉,在她伸出長臂去采下方懸空位置的桑葉時,手腕忽然被膚色跟樹葉一樣深綠的洋辣子蟄了一口,火辣辣的疼,瞬間就起包了,盡管大紅將痰吐在被蟄的位置,但久久不曾消腫。母羊帶著羊羔在旁邊長滿野草的林子里嚼食著,驚擾了藤蔓叢中的一群胡蜂,追的它們四處逃竄。
大片田園的邊緣是一棟棟低矮密集的房屋,鎮上的房屋多半都是兩層樓,家里超過十二歲以上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間學習睡覺。而在山上的村里,好幾個孩子都睡在一間屋子,中間用布簾隔開。在縣道與鄉道的交叉口不少跑摩的師傅在等候著攬客,一位清秀的女生在理發店中剪頭,面容滄桑的農民伯伯在五金店挑選著夏種所用的犁鏵,農家婦女在百貨商店買了一些鹽和調料,阿運和母親各扛著一大袋綠豆賣給了糧站,換得了四十多元,錢還未在兜里捂熱,隨即又去往不遠處的衛生院買了一些阿運父親定期服用的中藥。
“你咋這不聽話呀,別一天天的想跟李大運(阿運)一起玩,他家有乙肝,別把你傳染了”村里的田姨呵斥著自己的兒子。那天只是因為她兒子跟阿運一起后山放羊,間隙一起玩玻璃球,田姨便十分動怒的教育著自己的兒子。而這難聽的話竟然傳到了阿運母親的耳里,“你沒有把你兒子看好,你應該不讓你兒子出門,天天把你兒子鎖在屋里得了”阿運母親在菜園旁回懟到, “我教育我兒子管你啥事了,你這人咋這不講理”門前的麥草堆旁田姨扯著嗓子回應, “那個家里不得病,我還不相信你能長命百歲呢”阿運母親繼續理論著, “我也不想跟你一般見識,但不要這樣的罵人”田姨理虧后緩和的回應。阿運母親和田姨隔著一片生長著四季豆的菜地互相對罵著,引來了幾條土狗和雞群的圍觀。
“嗨,大運”一輛摩托車后座上的同班女生在路過阿運時回頭打了招呼,“嘿,艾琳”走在路邊阿運楞過神來的時候艾琳同學已經淡出了視線,阿運看到她的頭發在后背上飄揚著好漂亮。而周末的時候他的姐姐大紅剛賣掉自己留了兩年的長發,賣頭發的十塊錢大紅果斷給了弟弟阿運,星期天下午去學校的時候,阿運只帶了兩塊五,這樣的話可以撐到一個月的生活費。他的包里除了書本外,還有上學前母親用菜籽油炸的香脆饃干、煮熟的花生及兩條黃瓜,這些食物通常可以供他吃到星期三。星期四的早晨可以花五毛錢去校門外買兩個酸菜豆腐餡的熱包子,中午花一塊錢在食堂打一份飯,晚上花五毛錢在校內的小賣部買兩支圓珠筆順便“偷點”零食。星期五的時候,花五毛錢買一包干脆面,早上吃一半,回家路上吃一半,口渴的時候在同學們打完飯后會拿著飯盆去食堂舀點面湯。
“哎喲”正當阿運籌劃著一星期如何度過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路旁污水槽上有一塊壞掉的水泥石板,他一腳踩空,半個身子都陷了下去,膝蓋碰在生硬的路基上疼痛不已,手腕也被蹭破了皮,發紫變紅,索性水槽不深,將沾滿淤泥的右腳拉出后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沒有認識的同學看到,阿運心里舒緩了一口氣。
生長著苗圃、紅桐、白皮松的花園中不時有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在商榷著什么,像是要造反,又像是互相在想方設法的籌集資金來度過接下來的一周。星期天晚自習后,由于沒有完成生物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阿運和幾名同學被叫到老師的辦公室繼續背誦。學校多半都是女老師,老師的辦公室跟宿舍是一體的,通常兩位女老師一個宿舍,宿舍在花園的南邊,綜合樓的東邊,僅有一個公共廁所的西邊,廁所的上面是一座斧砍般的陡崖,夜幕時如同一張巨型黑布呈現出陰森森的感覺。之前的時候,生物老師也經常布置作業,但周末沒有完成也沒有追究過問,晚自習后照常睡覺去了,不料這次動了真格,實屬罕見。
阿運和另外四位同學站在生物老師宿舍外的走廊上默念著一些理論知識,覺得自己記住了便走進里面由老師進行抽查。半小時過去,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背熟了開心的離開了,同時,與生物老師同一個寢室的地理老師拎著裝有開水的暖壺走進了宿舍。將近23:00點的時候,另外兩位同學先后進去背誦又順利通過了。倒映在院子里樹影在暗黃燈光的照耀下如同章魚一樣游動著,老師和學生們都陸續回到了宿舍,校園變得安靜起來,著急的阿運拿著課本惶恐地走進了老師的宿舍。
“可以了”栗黃色椅子上身材肥胖吃著熟雞蛋的生物老師說到,“可以了”阿運合上書本回應。“什么叫呼吸”生物老師將蛋殼丟進垃圾桶內問道,“機體與外界環境之間氣體交換的過程叫做呼吸。”問的都是簡單問題阿運臆想到。“什么叫體循環”老師喝完一口鮮香的豆奶后問道,“流回右心房的血液,經右心室匯入肺動脈,流經··流經肺部的··肺部的血管··”阿運面對美味的誘惑一時丟了神,腦子一片混沌,仿佛血液都沖到了腦袋上。“算了吧讓他回去吧”粉色床鋪旁邊戴著眼鏡的地理老師說到,“李大運,你周末回去沒看書嗎”生物老師嚴肅的問著,“我··我看了”阿運有些瞌睡的回應,“行了行了回去吧”老師生氣的說到。
干了一上午農活,之后翻山越嶺走了十多公里山路,加上來校的路上又意外跌傷,晚自習后站在廊道上的阿運雙腿不停的抖動著。在他從老師住的宿舍樓二層走到一層途徑樓梯道時,發軟的腿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氣,噗噗咚咚的滾了下去。接踵而至的疼痛又讓他清醒,看到生物老師吃那樣白里透黃的熟雞蛋,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家中的三只母雞也常下蛋,但都拿到鎮上賣掉了,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吃上一兩個熟雞蛋,興許老師吃的雞蛋正是自己家賣掉的呢,阿運心里臆想著。
男老師跟學生的廁所是分開的,男老師的廁所中間有隔斷的矮薄墻,里面坑位都很干凈,而學生廁所的坑位沒有任何隔檔,角隅最里面還有一灘尿液,白蛆像魚一樣在里面蠕動著,廢舊作業本的紙團到處皆是。夜深的時候,考慮師生們都睡覺了,阿運跑到男老師的廁所小便,故意將尿液哧在墻上坑外,濺得到處都是。
“嘿,你這學生還偷東西啊,你那個班的啊,叫啥名字,我要跟你們班主任說”老板娘非常嚴厲的呵斥道。星期三的晚上,阿運去超市偷完面包發現人挺多夾在腋下,之后又準備偷火腿腸的時候被一位胖子碰到面包掉在了地上被老板娘逮個正著。
“李大運,我知道你們家經濟困難,但這樣偷東西是絕對不行的,你看小賣部的老板娘找過來的時候我都覺得不好意思,班上像你這樣家境貧困的學生也有不少,但他們都沒有像你這樣的混著,你看看他們學習多么認真。改變家庭的唯一途徑就是要好好學習,你現在就這樣混著,對得起父母嗎,這樣下去你覺得能考出好成績嗎。你現在還小,要是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以后出社會了可不得了的,那時候可能會吃大虧的。你像我們小時后那會兒也是吃不飽飯,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幾毛錢,也帶的都是干糧,喝涼水就這樣挺過來了,你要懂事,要認真。你姐姐之前也是我帶的,她那會兒成績就很不錯的,之所以初三沒上就輟學了還不是因為你,你要好好的想想,希望你能爭口氣”下午在辦公室班主任語重心長的跟阿運講著。
六月底,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之后,阿運的父親再也沒有醒來,一只老鼠還在父親睜開的眼睛旁爬來爬去。賣掉了豬和羊,請來了道士,給父親辦了葬禮。在過去的幾年里,村里鄰居家的紅白喜事阿運家也從來沒有隨禮,故而父親的葬禮僅僅是大伯二伯四叔他們來了,幫忙訂了棺材又找了村里的幾位單身漢將父親抬到門前菜園旁的一棵松柏樹下埋了。父親走后不久,隨即堂屋的屋頂石板也塌了一大塊,將角隅中竹籠里三只母雞砸死了,從高空看就像是被隕石砸了一個坑一樣。自那以后,老屋仿佛一直被一層陰云籠罩著。
父親離世后,初二新學期開始時阿運便沒再去學校了。不僅僅是因為沒有錢,更多的是成績的不理想,從小學到初中,數學作業一直都是抄襲別人的,有一次兩道數學題的答案抄反了,被數學老師用竹根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在全班面前出盡了洋相。盡管代課都是漂亮的女老師,但一點都沒有溫淑的感覺,個個跟母老虎一樣動不動就大吼小叫,始終保持著嚴肅犀利的狀態,讓人感到后怕。而越是那些家里條件好的學生越是成績優秀,深受老師的喜歡。阿運的名次也一直排列倒數,就算初中讀完了考不取高中也一樣白塔兩年時間,加上班上的痞子們一直對他呼來換去,拳打腳踢,考慮這些后,阿運毅然決定輟學。他決定只要憑借自己踏實肯干的精神去了社會上至少不會餓著肚子。
(二)
連接著襄陽與巴蜀的國道上裝著生鮮、貨柜及家具的貨車永不止息的流動著,大巴山東段的纏繞在山腳下的公路與漢江河水并排蜿蜒而行。國道通往縣城的岔路口分布著旅館、飯店和超市,距離加油站不遠處有一家門口堆放著破舊輪胎的汽修站,在擺放著各種潤滑油和軸承的旁邊,阿運在跟堂哥一同更換著一輛桑塔納的輪胎。阿運還清楚的記得整個學校家里有汽車的老師不超過五位。星期五放學的時候,看到漂亮的英語老師坐進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桑塔納汽車回到縣城,他看到那老師開門將車座上橘黃色的抱枕往邊上挪了挪,那動作是那樣的優雅自信,他的心就一陣的自卑。而此刻這輛桑塔納就在眼前,他看到穿著白襯衣皮鞋油亮的男車主是那樣氣質非凡,確實,也只有這樣的男士才配得上才貌雙全的英語老師。
在汽修站干了半年沒有拿到一毛錢,每天都是被堂哥當狗一樣的呼來換去讓阿運心里不是滋味。堂哥做事雷厲風行,但細節總是馬虎,用完的扳手、蓋錐丟三落四,阿運一遍一遍的將各種工具歸置完善,碼放整齊。盡管如此,堂哥在修剎車片、換離合器找對應型號螺絲的時候總會大聲的帶有呵斥口吻的質問阿運東西放在那里了,阿運馬不停蹄的在工具箱、抽屜里翻找,如果一分鐘內沒有送到堂哥手上就會被劈頭蓋臉的大罵一頓。有時候,堂哥自己裝錯了泵前制動鉗碟剎,使得多花一小時重新裝,他就將滿肚子的怨氣撒在阿運的頭上。阿運受夠了,他不想在店里當汽修學徒工了,沒意思。堂哥在縣城租了房子,而阿運住在店里,這四處漏風的卷簾門一點都不隔音,臨河的窗戶也是簡易安裝的,里側是大貨車行駛的哐哐聲,外面是河水的嘩嘩聲,每天都是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五點才能睡著覺,多數時候也只是簡單的盒飯和饅頭,這種勞而無獲的日子讓阿運變得沮喪,有些難過。
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的走進社會,汽修店依舊在這山里面。他渴望中的地方至少沒有這樣多綿延不絕的群山,他感覺自己的夢想被這大山擋住了,如果走出了這看不到盡頭的大山,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只要努力就有回報的。“不行,我不能再呆在堂哥汽修店這里了,沒有意義,也學不到任何的東西,我得像村里年長的男人們那樣去更遠的地方打工,那里才是適合自己闖蕩的地方”阿運思忖著。
寒冬降臨,白茫茫的雪花落滿整個村莊,四下里一片銀裝素裹,仿佛進入了童話般的世界。柏樹下墳頭旁的菜地里,阿運母親撣去蘿卜葉上的雪粉后,兩手握著葉子繁茂的蘿卜桿擰了擰又用力拔了拔結果蘿卜像是被焊住一樣紋絲不動,她再度鉚足力氣使勁一拔,蘿卜瞬間拔出后自己身體猛然后仰,雙腳一滑,在田埂邊緣的位置滾下了兩米高的石坎。些許是旁邊墳頭中丈夫在天之靈的保佑吧,翻下石坎后阿運母親僅僅是碾彎了雪地里的幾棵油菜身體并無大礙,拍了拍身上的雪粉后拎著裝有蘿卜的竹籃從容的回家了。
阿運母親將蘿卜切成三角形的塊狀,擱進了火塘上的鐵罐里燉著,雪粉從門縫處被風吹進來,燈泡閃了一下就熄滅了,她將兩把椅子摞在一起踩在上面調試著是否由于接觸不良所造成。在擰燈泡的時候,右手不小心觸碰到燈罩與電線連接的位置,她的手被電的麻了一下后條件般的一甩,帶動整個身體一晃,本來就不穩的上面一層椅腿懸空偏移,啪哧一身響后阿運母親便摔倒在地上,腦袋碰到裝有蘿卜的鐵罐后栽進了火塘里,頭發瞬間被火苗點燃,片刻的功夫便失去了意識,躺在坑洼不平的地上一動不動,火塘上鐵罐里的蘿卜湯咕嚕咕嚕的響著,外面只有雪落下的聲音。
縣醫院與高中校園的一條街道上分布著藥店、理發店、服裝店、超市等諸多商鋪,街道兩側從早到晚都會有菜農在這里擺攤,向來往的居民喲呵著竹筐里新鮮的胡蘿卜、菜心、土豆、山藥、冬筍、蓮藕、花菜等。旁邊的飯店內大紅在忙著給食客煮餃子,每天十五個小時的工作強度并沒有讓她退縮,在她看來,只要能吃飽飯,能掙錢不管多或少都是可以的。她想著先在家鄉的縣城里當服務員,以后攢了一點錢了再去外地發展。大紅每個月會回去一趟,在經過弟弟所在的汽修站時,會給他捎上一些餅干和瓜子。大雪封路的時候,大紅依舊沿著漫漫雪路回到了山上的村莊,打開門的時候,驚恐的眼淚潸然下。
村里的大部分人都說阿運母親是被丈夫傳染不幸離開的,因為在阿運父親離世之后,母親也一天天消瘦,變得營養不良,背苞谷背柴火挑紅薯超過二十斤就喘的厲害。由于家徒四壁阿運母親的喪事沒有請道士,阿運的大舅小舅和大伯二叔們湊錢買了棺材在他父親墳地旁邊挖了一個坑把母親埋掉了。在親戚們面前,姐姐大紅一直保持著極度的堅強,始終沒有掉下眼淚,而當喪事之后親戚們一走,大紅看到母親系過的圍裙,給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毛衣和冬日的棉靴,她就倏然的淚眼汪汪,抽噎不止,蒙頭大哭。雪一融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老屋又塌了一間,之前最暗的那間屋子因為沒有了遮擋忽然變得明朗起來。自那以后,老屋除了偶有幾只老鼠出沒外,不曾見到有人進出過。春節的時候,姐弟倆寄宿在大伯的家中度過新年。
春節之后,姐姐大紅跟著堂姐一同前往了新疆,堂姐的丈夫在那邊開花店,正好需要幫手,想到大紅這樣孤苦無依便帶到那邊謀份事做。揣著鄉政府補助500元孤兒撫恤金的阿運則跟著小舅去往了山西煤礦,阿運仿佛感覺這五百塊錢不是政府給的,而是母親用生命換來的,那樣的沉甸甸,盡管他從出生至長大都很少摸到過百元鈔票,但并沒有因為得到錢而收獲了什么,反而讓他感覺自己失去了最珍貴的依靠,他明白從此自己不再年少。
正月初八,山坳處的殘雪還未融化,綠油油的麥苗便鋪滿了整個田埂。通往村里的公路修了五年依舊未通車,過去的幾年里,村民們帶上鐵鉗,鋤頭,鏟子家家出著勞力,挖出斜坡上的石頭砌在路外,但總會因占據某位村民家的菜園或是林地終止。村民們都不愿意將自己的林地沒有補助免費變成公路,當好不容易勸通了村民,之前集齊的勞工隊伍都出門打工了,留下了一些婦女和單身漢在慢慢修著,貼崖傍溝的路段總是在年中的汛季里修了又塌,塌了又修。隨著村里一些人搬到了縣城的新樓房后,公路便再也沒有人愿意修了。雖然汽車不能通行,但毛茬子土路摩托車卻可以順暢行駛。
阿運擠在中間,小舅坐在后面,一個拉鏈壞掉用針線縫合的背包和表層布滿油漬的手提包栓在后座上。鎮上跑車的摩托車司機小心翼翼在臨溝的狹窄路上行駛著,車輪駛過的地方隨即便會產生一些松土滑落,與灰黑的樹葉雜糅在一起慢慢滑下。穿過另一座村莊,途徑旁邊核桃樹上有一處燕窩的小路,駛過一處小溪的時候,避免輪胎吃水過多,舅甥倆便下車走了一小段,之后在途徑一段急彎陡坡的時候,擔心車輛不受控制,舅舅便獨自下車走了一段。順著坑坑洼洼土路行駛了半小時后到達采石場附近的盤山公路,不到三米寬的水泥公路像是經歷了一場地震一樣炸開了橫七豎八的裂縫,行駛在水泥公路上不再像之前那樣的顛簸,但每當與拉石頭去水泥廠的貨運車交匯時,摩托車不得不在臨崖的路邊避讓,十分驚險。
從水泥廠旁邊七八十年代建造的紅磚瓦房院子外駛出山村,與河流并排延伸的縣道視野變得寬闊起來。途徑無數次扛著苞谷賣的糧站,阿運看到穿著藍色大褂的中年人在秤著一袋豌豆。旁邊的超市里還擺放著煙花爆竹,這是阿運曾經最喜歡玩的東西,但而今只剩下了記憶。途徑中學校門口的時候,瞥見看門的陳爺孤獨的換著燃盡的蜂窩煤,曾經多少次的用開水他都免費給予讓阿運感懷在心,此刻的校園空無一人,再過一個星期開學后校內校外將是一片熱熱鬧鬧。就要經過堂哥家的汽修店時,他故意將面部貼著司機的后背,不想讓堂哥看到自己,但當從門店旁倏然而過時,他又猛然扭頭回望著那個工作半年沒有拿到一毛錢的汽修店。卷簾門已經開了,身上布滿機油的堂哥上半身在引擎蓋里修理著發動機,在汽修店的日子雖苦,但讓他真正寒心的是堂哥的薄情寡義。他想著自己不干了看他還能找誰發火。
穿過兩邊掛著大紅燈籠的縣城主街,那一棟棟密集的七八層高樓里都住著不愁吃不愁穿的人,據說樓里面的人有的在溫州做生意,有的在政府單位上班,有的在開著服裝店和小吃店,過著殷實而富足的生活。阿運心里默默暗下誓言一定要在外面闖出來,一定要混出模樣來再回到家鄉。
渡江的船載上岸邊挑著裝有蔬菜竹筐的農民劃過了對岸,再沿著河街幽長的巷子一路往北賣給城里的居民。河岸的淘沙船正在源源不斷的將沙子輸出,河灘上零散的分布著一些拉沙子的貨運車。河灘與縣城交匯的位置是一處僅有三股鐵軌的火車站,綠皮火車從幽暗的隧道里駛出,在臨河的高架橋上緩行數公里后在小站停穩。在候車的旅客中,阿運背上了自己的背包,舅舅緊緊拎著自己裝有廉價衣裳的手提包。列車門一開,跟鐵軌一樣平站臺上的乘客們蜂擁而上,在幾位樸素的中年男人擠上后,阿運右腿邁上鐵臺階,舅舅掄著他后背的衣服將他推了上去。盡管舅舅啤酒肚子微胖,但身手卻十分的靈活,手抓在護欄上,一躍而上。
綠皮列車廂內,廊道中的男人在悠閑的磕著瓜子,偶有一些瓜子皮掉至座位下,臨窗的妻子在細心的給孩子喂奶。嘟嚕嘟嚕的列車從黑魆魆的隧道出來便是聳立在山溝中的高架,每逢進隧道時,總會產生一陣的耳鳴,仿佛雙耳被堵住一樣,一出隧道便是寬敞的河道,寧靜的村莊與綿延山巒的瞬間景象,還未看夠的時候便又進了隧道。出洞的時候阿運就站起看外面閃過的風景,進洞的時候便坐一會兒。從縣城到市里的兩小時,就這樣車廂內時明時暗,阿運時站時坐,這又快又穩的體驗讓第一次坐火車的他感覺到那樣的新奇與自在,讓他短時間忘卻了這僅僅只是漂泊的開始。
一家三口在超市買了腦白金和牛奶后坐上出租車離開了車站,公路旁早餐店內穿著黑皮襖的大叔愜意的喝著綠豆粥享用著熱乎的包子,盡管車站附近的包子明顯沒有學校外面大且好吃,但阿運還是特別的滿足。在縣城的火車站僅有一間小房子那樣大,多數乘客都在站房外面可以觀賞河景的平臺處候車,而來到市里,各種年齡段的旅客坐在這一排排長長的座位上無比壯觀。
在市里等候兩小時后,于中午坐上了開往省城西安的列車,穿過超長的秦嶺隧道后,便到達了平疇沃野的渭河平原。“我們姐弟幾個,就你媽小時候對我最好了,我有一次把碗摔碎了,你媽幫我擔著,我還有一次把門前的柴堆引著了,你外婆要打我,還是你媽幫我奪下了鞭子”晌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耀在車廂內,舅舅在跟外甥阿運講述著他童年的一幕幕,阿運聽著感慨萬千。看到旁邊快樂的一家人在車上吃著糖果的樣子阿運不由地羨慕不已。
午后兩點終于到達西安南站,他看到不少旅客拎著密封嚴實的行李箱和一層不染的背包來回穿梭著,看到自己和舅舅的包上面都附著之前摩托車過水坑時濺在上面的泥漿有些不好意思,盡管沒人注意但那種自卑感讓阿運走起路來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舅舅向車站外瘦高的工作人員打聽駛往西安站的公交車在哪里,那人說去東邊的公交場站問問,和舅舅一起來到公交場的時候,問詢了一位微胖的司機回應是去北邊的路口等著,于是舅甥倆又來到五分鐘前經過的路口,終于等到公交車到站的時候,發現車上幾乎空著,他們上車后,“去哪里”司機問道,“去西安站” “坐反了,去對面。”
寬敞馬路上的行人和汽車,望不到盡頭的林立高樓和各種美食的飯館,這個阿運曾在大伯家電視里看到的場景此刻身臨其境,他內心充滿了好奇。吃了一碗酸爽的臊子面后瞬間活力滿滿。前往站前廣場上的路口,一位穿著烏漆嘛黑破棉襖茅草茬一樣頭型的流浪漢趴在路上乞討,旁邊還有一位老婦人帶著年幼的小女童在乞討,小女童手握著半個包子,嘴角粘著包子餡兒的酸菜粒,兩人像是遭受了龍卷風一樣頭發蓬松滿臉泥土。阿運本以為大城市都是有錢人,沒想到也有流浪漢的存在,這樣的場景并沒有讓他憐憫,而是一種寬慰,他覺得至少自己沒有落到這種境地。他們在偌大的候車大廳內等了四小時坐上了傍晚去往太原的列車。
一路向北,不再是周而復始的隧道群,而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雖然列車在暮色中行駛,但不再有之前的耳鳴發生,外面時而是燈火輝煌的市區,時而是零星點點的寧靜村莊,時而又是闃寂無人的廣袤原野。在列車員報站的時候,舅舅不時睜開眼睛看看車廂內的乘客,再看看阿運,又安靜的瞇上眼睛繼續養神。夜越深,車廂內也不再像白晝那樣喧嘩,面無表情的乘客都老實的坐著,偶爾傳來一陣孩子的哭鬧聲和幾位男人斗地主的喊叫聲,車廂最盡頭的兩位女生在安靜的看書,時間在車輪與軌道之間的嘟嘟聲中慢慢流逝著。
凌晨一點,火車抵達太原站,一起出站的乘客們都被站前廣場提前等候的汽車接走了,巨型立柱下一些農民工在蒙著舊大衣仰躺著,從遠處看就像是堆破被子。“你好,住店嗎,十塊一位”一位短頭發的婦女操著濃烈的晉中口音問詢著,正當寒風中倦意十足的舅甥倆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正巧有廉價的旅社可以入住讓他們滿心歡喜。婦女又找到三位中年男人后便領著他們一起出發了,穿過西邊狹長的小吃街后又拐進了巷子深處,來到一處半地下室的旅館。
“你好,房費付一下,每人二十”穿著皮衣的中年男人說道, “哎剛才不是說十塊嗎”舅舅回應,“十塊錢18個人住的大房間已經滿了,只有八人住的小房間了,那個是二十一位” “便宜點行嗎十五” “這已經是最低價了” “那行,我們不住了” “等等,給你們吧,看你們大晚上再找也不容易”當舅甥倆準備轉身離開時候老板喊住了他們。
推開房間的門,臭襪子味、濃烈的煙味夾雜著地下室的潮味撲面而來,不到十平米的屋子擺下了四個架子床,舅甥倆睡在了靠里面兩個架子床的上面,躺在單薄的軍綠色被子上硌的厲害,稍微一翻身架子床就會生出異響,還沒有之前學校宿舍里那樣的穩當。剩下六個鋪位上的中年男人睡的正酣香,呼嚕嚕的鼾聲在這密不透風的空間里此起彼伏。
清晨,當舅甥倆醒來的時候,同一宿舍的六位摳腳大漢均已不見蹤影,就好像是夜里沒有住在這里一樣,但鋪位上凌亂的被子明顯是住過的痕跡。在尿騷味濃烈廁所旁的水池里洗了個涼水臉后瞬間清醒了好多,離店在整理東西的時候,舅舅發現他的那條在縣城裁縫店用上等布料縫制的褲子不翼而飛,盡管翻遍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依舊未找到,索性的是外套沒有丟,因為里面裝著錢的外套睡覺時候舅舅一直枕著。出門右拐便來到售賣著各種豆漿油條,烙餅的小吃店,舅甥倆簡單的吃了一些東西后便又回到了火車站,等候著下午開往古交市的火車。
在候車大廳內呆了一上午的舅甥倆明顯有些煩悶,舅舅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決策了,他應該乘坐長途班車去太原的,考慮班車票太貴,外甥也一樣的成人價格不劃算就選擇了火車,但這頻繁的換乘及候車也耽誤了不少的時間,最終花費的錢興許不比坐班車花的少。聽到廣播里開往北京上海廣州方向的列車一趟又一趟的駛出,拎著行李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仿佛永遠都走不完。阿運想著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會是怎樣的風景,他想著能夠去那些城市的人一定都是特別有文化有能力的人,他想著以后賺錢了也一定會去這樣的地方看看。
“盒飯便宜樓,三塊一份”系著圍巾的婦女朝來往的旅客吆喝著,舅甥倆在發車前兩小時走出了候車大廳,來到之前早上吃早餐的地方。考慮火車上東西貴,計劃在坐上火車之前先把午飯吃了,當看到熱乎乎的盒飯才三塊錢的時候,舅甥倆決定坐在了邊角像是被老鼠啃掉一塊的小桌子上點了兩份。他們自在的享用著美味的午餐,飯后用舌頭將嘴角的米粒勾進了口腔里,當舅舅遞給老板娘十塊希望找回四元零錢的時候,“你這還差十塊,兩份是二十” “剛你不說是三塊一份兩份應該是六塊嗎” “你聽錯了吧,我是說米飯三塊一碗,菜是七塊,米飯加菜是十塊一份” 正當舅舅準備據理力爭的時候,他看到門口靠著一位肥頭大耳手捏長勺眼神犀利的男人,舅舅臆想著要是跑開不給的話,這男人是否會掄起他那銀白的長勺敲打自己的腦袋。
從鄉下到省會,又從省會到鄉下,頭一天在陜西省所遇到旅客交談的聲音多半是聽得懂的方言,之后來到了山西省,這里的人講話聲音完全和家鄉不是一個腔調,阿運漸漸意識到自己已經真正離開了生活16年的家鄉,這里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而又讓人充滿無盡的想象。列車又一次穿梭在層出不窮的隧道中,但窗外的山不再是家鄉那樣的林草豐茂,而是禿露貧瘠的黃土坡地,滴水不見的山溝里生長著泛黃的雜草,綿延起伏的土丘上分布著數戶窯洞,門前的竹竿上晾曬著臘肉和魚塊。臨近古交市的時候,山窩窩處堆積如山的煤場不時閃現,煤場里的大卡車在裝載著一車車煤炭,看到這場景,奔波兩日的阿運明白自己就快到地方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經過兩天的舟車勞頓,舅甥倆終于到達全國最大的焦煤開采基地——山西古交。但他們干活的煤礦依然還遙不可及,舅舅說需要在市里住一宿第二天去礦上,阿運忽然有種喜憂參半的感覺,他迫不及待的想去煤礦看看上班的環境,但坐了兩天車的他又有點狀態不佳,暈暈乎乎,在市里休息一宿到也無妨。他們下了火車站,坐上了一輛塞下了十二人的面包車,舅舅坐在自己的手提包上,阿運蹲在門旁的小馬扎上。夕陽從駱駝背般的山丘沉了下去,市區寬敞的街道被泛黃的路燈點亮,高高的住宅樓倒映在靜靜的汾河之中。
河道的一邊是低矮紅磚瓦房的村鎮,一邊是高樓林立的市區,從連接著老村與新城的大橋邊下了車,初春的晚風依舊凜冽,吹去了一身的疲倦。從小路拐向兩側商鋪林立的街道,糧油批發、百貨商店、五金店、理發店、手機店、診所等各類商鋪一覽無余,穿過車水馬龍夜市繁華的十字路口,右邊是八十年代沒有電梯的老舊小區,首層是一排排小飯館的底商。左邊是一棟棟墻體亮白的新建住宅樓,小區里停放著不少氣派的轎車。舅甥倆吃了兩碗刀削面后便走向了西邊幽深的巷子,各種電線就像是蜘蛛網一樣的交錯縱橫連接著千家萬戶,每戶都是四五層樓高的民房,大門口掛著旅館的牌子。舅舅帶著阿運進了垃圾堆旁的一家,給鐵窗內坐在取暖器旁邊的婦女交了二十元錢領取了一把鑰匙后上了樓梯,在進房間的時候,阿運還瞥見一位身姿妖嬈頭發凌亂的女子從樓上下來,她那若隱若現的乳溝在燈光下明晃晃的,仿佛在刻意向人告知自己的身份。房間內有三張板床,阿運還以為跟太原車站一樣每個房間也是多人入住,但直到夜深,另一個板床都空著。
十一點的時候,外面響起了醉漢的咆哮聲,這使得阿運的心情緊張起來,他害怕那張空著的床位會不會是醉漢的,擔心房門會被人猛然的一腳踹開,緊接著又是廊道里嘀哩咣朗的奔跑,隨即像是被追殺一樣上下臺階時噗噗咚咚的響聲,響聲減弱時,床上蜷縮一團的阿運逐漸松了口氣。不一會兒又是女人的呻吟聲,時而尖銳高亢,時而哀婉凄絕,直至柔弱無力,男女交媾的場景在阿運的腦子里浮現,他的心里緊張而又難安,他臆想著舅舅會聽到嗎。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阿運有些后悔沒有將空置那張板床的被子墊在自己的床上。這生硬的床板導致他并沒有睡好。
在熱鬧的早市買了幾個白饅頭后,再次返回到昨夜下車的大橋,通往村鎮的道路明顯發生了變化,區分汽車來往的黃色實線變得模糊,路邊上布滿了一層細碎的砂石,房子的瓦片上堆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拉煤的大貨車在大坑小窩的路上咣當咣當的行駛著,車輪卷起的粉塵把空氣弄得烏煙瘴氣。不遠處的煤場上,鐵架上的傳送皮帶正將黑色的煤炭源源不斷的運出來,再轉運至巨型筒柱內進行分揀,一列運煤的火車緩緩駛進了煤場,將從井下生產的煤拉到了很遠的地方。阿運本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的地方上班,而眼前他所看到的是國營煤礦生產的場景,而他干活的地方卻在距離這里很遠山溝溝里的黑煤窯。
穿著軍大衣的男人在維修著三輪車的油箱,抱著孩子的婦女從商店里買了一排娃哈哈,廢品站的男人將各種紙殼壓實碼放齊整,不時有位“非洲青年”駕駛著摩托車在如硯臺般墨黑的路上快速的狂飆著,車輪卷起的煤灰讓天空變得跟渾水一樣污濁。紅磚房子家家戶戶門前都堆放著煤塊,這些煤塊不僅用來生活做飯,也用做燒炕取暖的途徑。在通往兩座荒山之間的溝里入口處,舅舅問了問旁邊的村民是否愿意開三輪車把自己和外甥捎進去,但由于價格沒談攏只好作罷。“算了我們走進去吧”舅舅有些灰心的對阿運說到,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在阿運的心頭蔓延開來。
兩道車轍印記深痕的土路上不時有拉煤車駛過,路邊的粉塵跟積雪一樣下腳便是一個深坑,細粒的粉塵從腳脖處灌進鞋里,每一步向前都會冒出一陣灰煙。索性他們走下了公路,沿著與公路平行干涸的山溝繼續向前。兩側是光禿的黃土坡地,蒼鷹在上空打量著舅甥倆仆仆風塵的趕路場景。“小心點”在遇到一處石坎的時候舅舅說到,“嗯,沒事的”阿運回,盡管全程沒有一點上坡路,但這荒涼的山溝讓人感到有些絕望,他們就像難民一樣拖著疲憊的身子挺進著。
途徑了三座小煤礦,又經過了一處洗煤廠,在一個主路的三岔口拐進一條上行的坡道,前進一公里,在山坳位置的平坦處,各種型號的煤山一座一座的堆積著。兩輛如怪獸一樣的鏟車不停的將煤裝進卡車內,現場一片繁忙。
穿過濃煙滾滾的煤場,來到煤窯上方一排歪斜的泥瓦房前,阿運此行的終點終于結束。但他并沒有洋溢著激動的心情,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悵然。舊磚塊壘砌的墻體外側用木柱支撐著,屋頂是一張張巨大的篷布鋪在木方桁架上,里面一側墻是與山體連接著的,外側會支上一些廢棄的彩鋼瓦,像極了阿富汗難民的居所。一張張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從泥屋里走出,他總以為飛出了家鄉那個窮山僻壤的村子,但此刻所看到的畫面讓他感慨萬分,一路兜兜轉轉不料想卻來到了荒涼的山溝中,而兩日在火車上所看到的沃野、高樓、市集如同夢境一樣的虛幻。
“這不是大運嗎,你們剛走路進來的啊”同鄉的秦叔從屋里出來問候,“哎喲,這兩天進來的的車少,包車又不劃算”舅舅說,“沒有坐拉煤車上來” “我們這兩個人又是拿有東西,拉煤車肯定不愿意拉,窯開始了” “六號開始的,現在人還沒上夠,還有不少人在老家還沒上來,現在就是一個班。” 除了秦叔外,這里還有華叔、明叔和囯叔,同一個村的叔叔們過年都沒有回家,而是繼續在這里掙著雙倍的工資,沒有回家的礦工將近有一半人,另一半回家的也將在元宵節后陸續的前來這里。阿運看到在外面打工的叔叔們過年回家都穿的那樣干凈得體,會買很多的糖果和零食,猜測著在外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錯,而此刻在礦上所見到的真實場景讓他意識到接下來的生活將艱巨而困苦。
盡管房子簡陋,但依舊住滿了礦工,推開薄木板拼接而成的房門,左邊是一個紅磚黃泥糊成的灶爐,爐膛內是一團并不旺盛的煤火,上面用爐圈蓋著,避免燃燒產生有害氣體產出,做飯的時候,將爐圈鉤走炒鍋架上。旁邊的地上散放著土豆和食用油,墻上掛著裝有掛面和散裝大米的塑料袋。磚頭支撐的鋪板上堆放著幾床臟舊的被褥,里面的棉花有些聚集到一坨,床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堆放著如同泥潭里撈出的窯衣和襪子,墻上掛著黑不溜秋的安全帽和礦燈。盛有半桶水的膠桶內飄著一層灰,一路口干舌燥的阿運用水瓢往開撥了撥灰,舀了半瓢咕咚的喝下,隨即愜意的啃著舅舅包里的饅頭。
舅舅將阿運帶到總管的屋子,紀總管、煤老板姚興旺及阿運他們都是一個鎮上的人,這熟悉的口音讓阿運不再有那樣大的壓力。據說煤老板姚興旺年輕時不務正業嗜賭如命,欠下了不少外債,由于之前當過兵,在債主威逼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毅然攜妻女來山西投靠了戰友。姚興旺最初的幾年依舊音訊全無,跟親友們聯系甚少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家鄉人甚至都以為客死他鄉了。但2004年當駕駛著一輛氣派的三菱越野車回村時,他在煤礦包窯發財的消息在鎮上一時炸開了鍋,盡管沒人知道他的那輛三菱車只是借別人的,當時也僅僅只是領班而已。但村里人沒有考慮那么多,紛紛的巴結姚興旺,想跟他一同去煤礦發財。姚興旺鼓吹說一個月輕輕松松搞個一萬沒問題,而那會兒多數人一年還掙不到一萬呢,所以在姚興旺的虛吹下,去煤礦的同鄉蜂擁而至。也正巧,上面大老板計劃多開幾個窯口,但手上缺礦工,在幾乎沒有錢墊資的情況下,姚興旺一下子召集了四五十位老鄉來煤礦,老鄉們拼命的干,煤一產出,因為走俏,立即就賣掉了,姚興旺就通過這樣的方式在不到三年時間里攫取了豐厚的財富,不僅在古交買了房,還不時的前往澳門狂賭,據說一夜輸贏十萬八萬都是家常便飯。
“要認真的記錄每一班出煤的數量,晚上打起精神來,你現在吧雖然還小,但我們那個時候像你這么大也出來打工了,不要覺得你小啊有人會作弄你。在上班的時候,他們就不是你的長輩了,一次兩次沒裝滿,該扣的扣,不要害怕,有啥事跟我說,在下面說話各方面不要含含糊糊的,要有煞氣。”在阿運正式進入井下干活的前一天,紀總管極其嚴肅的對他講到。
天蒙蒙亮的時候,進進出出的開門聲不時的響起,舅舅穿上了掛在灶臺旁的那套黑漆漆的工作服。手腳麻利的掀開爐圈,用鐵棍捅了捅爐膛里的煤塊,將燃盡的煤灰扒出后,又往灶膛里添進了幾個煤塊,火勢瞬間旺起來。舅舅切了西紅柿,攪了兩個雞蛋,做了西紅柿炒雞蛋,煮了美味的面條,舅甥和同屋的秦叔一同吃完早餐后便出發了。熹微的晨光剛越過山頭,將生活區右邊的斜坡照的金燦燦的,生活區里大量的礦工們如同蟻群歸巢一樣的涌向各個窯口。
三號井巷道的入口是一排排木柱搭建的拱門,頭頂是光滑的石壁,兩側的木柱后面是各種大小不一的褐色石塊,地上鋪設著兩條比火車鐵軌略窄的軌道,不時會有一些裝煤的礦斗車在鋼絲繩的牽引下將井下的煤運出煤場。彼時正值礦工下井上班期間,不曾有礦斗車經過。為避免碰頭,礦工們走在兩條軌道中間的位置。秦叔和另一位礦工走在前面,阿運走在中間,舅舅跟在后面,各自頭頂的礦燈在黑黢黢的巷道里晃來晃去,如同在深夜行走的路人一樣。大概走了一公里平路后便開始進入到下陡坡位置,彼時不再走中間,避免后方滾石滑落,阿運和叔叔們沿著右側的巷壁慢慢下行,一邊往下走一邊手扶著側邊的木柱。
兩公里的下坡路盡頭便是猶如一個巨型漏斗般的煤庫,煤庫的下方是礦斗車的終點,煤庫的上方的平臺處又分支出三條水平的巷道,每條巷道的盡頭都有一個班組在采煤,一個班七個人,一位采工,四位拉平車的,一位開三輪車的,和一位計量的,舅舅屬于采工,秦叔拉平車,阿運干著最輕松的活計,負責計量。
沿著右邊一條剛好一輛改裝三輪車通行的巷道一路前進,不多遠又分支出一個岔口,整個礦井如同一棵參天大樹一樣,越往盡頭分出的枝干就越細越多。沿著有明顯車轍印記的巷道往前,阿運用頭燈晃了一下旁邊廢棄的巷道,看到支撐頂壁的木柱被擠壓變形完全炸裂,腐蝕的木柱表面附著白色菌體,令人驚悚,部分頂壁完全坍塌,各種廢舊的破棉襖凌亂的散放在亂石堆中,像是經歷了一場地殼運動一樣。
經過一路的左拐右拐,歷經四十分鐘的行走終于到達煤臺的位置,煤臺猶如一個小閣樓一樣,閣樓之下與地面將近兩米高,閣樓之上與頂壁的距離僅1.2米,舅舅和四位拉平車的礦工叔叔紛紛將布滿煤灰的外套脫下后,隨即弓著腰走進了里面如同大樓夾層一樣大的采煤現場。阿運便坐在閣樓之上的一側,他將幾個有棱角的石頭搬開,找了幾塊平整的石頭砌成了椅子的形狀,弄來了廢棄的鐵擋板,用粉筆依次寫下了一、二、三、四的序號,剛整完這些的時候,空載的三輪車便駛進來了,在岔口處調頭后便倒了進來,車廂剛好停在煤臺的正下方。
“今天第一天來吧”開三輪車操著外鄉口音的礦工對阿運說到,阿運用礦燈晃了一下他的臉頰,感覺挺白的,像是位大小伙子,“對,今天第一天”阿運回,“你跟姚老板是一個地方的” “對,一個地方,都是陜西的” “多大了” “十八”阿運思忖片刻回應,小舅之前特別囑咐,不論誰問年齡都說十八,而實際上阿運剛過完十六歲生日。“哈哈,你這屁孩一點都不老實,一看就不像,知道我今年多大嗎” “多大?” “我是真正十八,你屌毛還沒長齊吧”
?阿運正猶豫著該怎樣回復的時候,四位拉平車的礦工叔叔接二連三的過來了,只能看到他們的頭燈如同舞臺的燈光在東搖西晃著,嫣然分不清誰是誰。在靠近煤臺的位置有十來米的小上坡,阿運看到礦工雙手緊握著裝滿煤的車把,阿運用燈光晃了一下是位最年輕的礦工,栓在車把上的背帶套在他的肩膀上,他腳尖蹬在地上,身體往前拉,借用腳尖向后的蹬力,將平車緩緩的拉著向前。在距離煤臺兩米遠位置的時候,他又將平車進行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由拉改推,用力的將平車推向煤臺邊緣,直到輪胎緊貼著邊緣防墜的枕木時,隨即抽出擋板,抬起車把,平車內黑色的煤嘩嘩的倒進了三輪車內。后面緊跟的三位礦工重復了同樣的動作。在往三輪車內傾倒第三車煤的時候,阿運看到開三輪車的青年用鐵棍由慢至快搖著了發動機,突突突的聲音隨即響起,青年靈活的掛擋前進又松開離合倒退,第四輛平車內的煤便均勻的倒進了三輪車里面。阿運在四輛平車的側面寫上了一、二、三、四幾個序號,隨即在鐵板上對應的序號下面都寫上“正”字的第一筆。
青年駕駛著裝滿煤的三輪車駛離了煤臺,四位礦工也推著空車離開了煤臺,忽然的安靜讓阿運有些不習慣,不過隱約還能聽到工作面傳來的用鐵鍬將煤裝進平車的嚓嚓聲,他跟著聲音的方向弓著腰來到了采煤現場,整個工作面零散的分布著一些立柱支撐著頂壁,避免采空而發生坍塌。礦工叔叔們在將煤層邊一小堆一小堆的煤粒用短鐵鍬鏟進平車內,舅舅正在用鉆機給煤層鉆眼,隨即放進炸藥準備將這被上下都是光滑石壁擠壓的煤層炸開,如同開山采石一樣。
“誰讓你進來的,快出去,沒事別瞎進來”舅舅口吻嚴肅的對阿運呵斥道,阿運不曾明白自己只是好奇想進來看看為何引得舅舅勃然大怒,是自己不該看他裝炸藥還是什么原因,這就像謎一樣讓阿運想要解開。三輪車行駛的巷道大概1.8米高,而三輪車加上后焊接的邊槽將近一點七米,故而在行駛的過程中青年始終保持著腦袋歪斜的姿勢,否則,車一顛簸,腦殼就會撞上生硬的頂壁。
“昨天是誰在這里呢,” 放炮驅塵的間隙,拉平車的礦工叔叔還沒出來的時候,開三輪車青年來煤臺時阿運好奇的問道,“昨天那個好像是總管的侄子” “噢就是那個頭發染得有點黃的那個吧,我昨天去總管家里還看到過他” “對的就是他” “那他今天呢,他應該去了四號井了吧,四號井不用跟這里一樣走這么遠,沒有礦斗車,三輪車直接把煤拉到煤場了” “哦哦,四號井就是我們住的正下面那個吧” “對的” “你老家哪里呢” “你猜” “有點像是四川的” “我們這口音好認” “我看到另一排房子住了不少四川人,他們應該是你老鄉吧” “對,有我哥哥和叔叔,他們下一個班就來了” “你們過年都沒回去嗎” “回去干啥子呢,過年幾天能多掙點錢不挺好的嗎” “你在這里干了多久了呢” “去年下半年來的” “咋沒上學了呢” “不想上學,沒勁,你爸媽咋也讓你下煤礦呢” “我爸媽他們··”
? ? ? ? 正當阿運猶豫著咋回應的時候,拉平車的四位礦工陸續來到煤臺。4號秦叔最先來到煤臺,起初的幾趟他總是在后面。之前幾趟拉的快的稍微年輕的1號大哥在兩個小時之后體力明顯下降,每趟基本都是落在后面。有那么兩趟,由于另外幾位裝滿了,1號也只是在抽煙的功夫就被超了,于是擔心三輪車等候過長時間,便裝了大半車就出來了。“你那沒裝滿呀”阿運說,“要裝多少啊,這還不行,不懂事的娃子”1號不屑的說到。“行那下次裝滿點兒噢”阿運回。
? “莫怕莫怕,要是那個車沒裝滿,該扣就扣,要是吼你的話,跟我說就行,我一般會不定時的下去一趟”這是紀總管在下井之前跟阿運交代的話。之后在1號沒有裝滿后,2號3號也明顯裝的略微欠缺,最開始的幾趟都有力氣,漸漸的都開始有點疲憊了。剛開始四平車煤倒進去后,三輪車都是裝的滿滿的拉向煤庫,之后由于都裝的少,四平車煤倒下后三輪車的邊槽明顯淺了很多。“你們這都沒裝滿啊,沒裝滿的話,要扣的”阿運說,“你這娃子笨吶,裝那么多等三輪車拉到煤庫也抖掉了不少,到時候巷道里漏的到處都是煤”3號礦工回應,阿運想想也確實,他來的時候巷道里到處都灑了不少煤渣。看到叔叔們衣服都汗濕了,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阿運也不再好意思多說啥了。
? ? ? ? 將近中午一點的時候,另一班組的礦工便陸續到來。早班結束之后,礦工們就像大猩猩一樣嘿喲喲的,唯獨眼睛閃爍一下,再露出潔白的牙齒,原來是大活人。采工和四位拉平車的礦工一天只干六個小時,而阿運和開三輪車的青年以及煤庫放煤的大哥和窯口機房開礦斗車的都是工作十二小時,他們的工資都是一天一百,而阿運最低,一天是八十,盡管如此,這對他而言已經是非常滿意的收入。在交接班的時候,阿運吃掉了一包方便面和火腿腸。開三輪車的青年吃了一包蛋糕和一罐牛奶。“你下班的時候跟小健一起出去”舅舅在臨走時說道,“小健是誰” “就是開三輪車的小伙。”
? ? ? 晚班的礦工均來自四川,一來到煤臺就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聊的非常歡實,盡管好多話阿運都沒有聽明白,但阿運發現他們有聊到自己。這個班的采工是小健的哥哥,跟搞藝術的人一樣留著長發,但做事效率卻十分高,他總是將煙叼在嘴里,跪在煤層前,拿著鋒利的鋤頭雙手跟機械一樣的將硬實的煤層挖下來。盡管只干六小時,但采工和拉平車的工資最高,一個班至少都掙兩三百,尤其采工,放炮越少,遇到硬煤層使勁的挖,就掙得越多。
? ? ?與上一個班不同的是,四川礦工始終都沒有裝的太滿,一直都保持著一點欠缺,“你們這太不像話了,每人扣一車”阿運假裝生氣的說到,“喲呵,這小不點兒是咋地了”矮個子的4號礦工說,“你們這都沒有裝滿,跟你們說了好幾遍了,肯定不行的”阿運說,“你這小子要不進去看看,我們都是裝滿的,路上有幾個小坎兒,拉出來的時候幾下就顛的顯少了”2號礦工回應。“那人家上一個班都裝滿了” “上一個班都是把好采的采了,我們在另外一茬子又不好采,車又難拉”
? ? 阿運十分擔心這些四川的家伙沒有拉滿要是被前來視察的紀總管看到就該數落自己了,拉平車的裝多裝少都是七塊錢一車,但裝的多就意味著窯老板掙得多,也會給紀總管分的多。然而,真是擔心什么就來什么,“目前就你這個班三輪車煤裝的最少,也不是光讓你負責計量,要監督他們把平車裝滿”紀總管穿著干凈的衣服來到井下視察說到。看到紀總管來煤臺視察時候,四川的礦工們都把平車煤裝的滿滿的幾乎快要溢出來了。紀總管嘴里含著礦燈去工作面視察后十分不悅的說立柱打的太稀了,讓采工在一些地方又補上了幾根立柱。“有時間把煤臺下面漏的煤清一下”紀總管視察結束時對阿運說道。
每次放完炮之后,為了使煙霧消散,通常需要等待二十分鐘才能進去,彼時煤臺上的礦工們一邊叼著煙一邊絮叨著女人的話題,他們聊著在古交市哪里的小姐長得好看,哪兒的小姐奶子大捏著舒服,哪兒的便宜又好玩,還聊著誰的老婆有姿有色。“這兒有未成年噢”一位礦工說到,阿運曉得是在說自己,雖然吧聊的都是一些俗氣的話題,但阿運卻十分愿意聽這樣的聊天,一方面可以打發這種漫長的時間,另一方面阿運的腦海里總會浮現出那種事的一幕幕鮮活場景,他覺得應該非常美妙,他甚是都滋生體驗那種事的想法。但他假裝在鐵板上的另一面用粉筆寫寫畫畫,表現出一副不關注他們聊天話題的樣子。
一直到晚上七點的時候,終于下班了,阿運用筆和薄的日記本謄抄了班組的出煤數量,讓年長礦工叔叔們將各自的名字寫在對應序號上。“你這要不給我們多加一車唄,到時候帶你去古交找小姐啊”礦工叔叔調侃到,“那可不行,被紀總管知道了,我就被開除了” “都不說誰知道啊”。
從柴油機味濃烈的巷道中走出,阿運再也沒有上班時的那種飽滿狀態,感覺整個身體就像僵麻了一樣。在到達煤庫位置的時候,礦工叔叔們都不走了,讓阿運先走。阿運便跟著其他班組的礦工先上了,當煤庫下的礦斗車從阿運的面前經過的時候,他看到礦工叔叔們都是扒在礦斗車的兩邊,就像是印度人扒在火車皮上的場景一樣,借助鋼絲繩的牽引不費力的就出去了。“萬一鋼絲繩承受不了那樣大的重力突然斷了可危險了”在斜坡上艱難往上爬的阿運臆想著。
走出窯口的時候,外面已經一片漆黑,在井下吸收了太多煤灰和柴油機煙氣的阿運忽然感覺外面的空氣好清爽,狀態也瞬間就恢復了。煤場上的高瓦數探照燈下的鏟車正將一座座煤堆鏟進卡車里。
礦井下潮乎乎,外面涼颼颼,而泥屋里因有灶爐暖融融的。回到屋里的阿運第一時間將礦燈充電,舅舅在隔壁跟礦友們一起打牌。“熱水燒好了,飯就在鍋里”趴在床上的秦叔看到阿運回來后說到,隨即他又繼續專注的看著那本“有故事”的雜志。阿運洗完了熱水澡,吃完了舅舅留的飯,白菜燉粉條配米飯,味道簡直棒極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阿運看到煤場運來了幾車木料,然后由總管派人將其鋸成了規定的長度,用礦斗車轉運至煤庫,又通過三輪車運送至各個工作面。一位礦工將木柱從礦斗車內搬出來的時候沒有拿穩,這木柱瞬間滑落將旁邊的工友將其砸傷,盡管沒有流血,但多半是骨折了。這樣的場景在烏漆墨黑的井下每天都會上演,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一般只要還能干都不會輕易的休息。
元宵節后,礦上的工人一天比一天多,泥屋附近的窯洞也住滿了礦工。生產的煤也逐漸變多,四個窯口出產著不同型號的煤炭,阿運所在的3號井生產的煤屬于固體可燃有機巖,賣的價格最高,跟糧食一樣。但由于開采難度大,產量相對較小,而另外幾個礦井生產的都是一些容易開采的散煤。每種型號煤炭含硫量不同,2、3號是低硫煤,9號是高硫煤,它們的成煤時期是不同的,開采出來后會堆放在煤場上的不同區域,阿運看到不時會有一些買家開車在煤場弄一些樣品裝進容器進行檢驗,防止摻假。
過完了年,相關部門也陸續上班了,不時的會來礦上進行檢查,每次來檢查的都是不一樣的部門,今天是國土資源局,明天是煤管局,后天是環保局,每次來檢查的時候。只是短暫的關停了從窯口出煤的礦斗車,以及一切在室外作業的鏟車都熄火,而井下的礦工們均不受影響,依舊熱火朝天的干著。當礦上將裝有大把鈔票的禮包擱進檢查官員的車內時,官員們便會開開心心的離開,至少一個月內不會打擾。偶有市里大領導檢查的時候,礦上早就收到了消息,煤場已經被清空,各個窯口都會被臨時用木板掩蓋上,放假一天的礦工們都紛紛去古交找小姐了。
“這煙頭是誰抽的”操著山西口音的中年男人質問道,他頭上戴著標注著“安全員”三個字的帽子,脖子上圍著雪白的毛巾,一身干凈的橘黃色工作服,肩上、袖口和褲腿的位置都有反光標記,穿著高幫皮筒鞋,走起路來十分威嚴,頭上有一撮白發,發福的身形說明每天都是大魚大肉的生活。這位礦上的安全員基本每周都會來到各個井下例行檢查一次,斜挎包里裝著測瓦斯的工具。
“喲,是刁礦來了”拉平車的礦工叔叔回應,顯然,礦工們對安全員早已熟絡,聽到礦工這樣的尊稱自己,刁安全員嚴肅的表情瞬間緩和了許多。“里面可不能抽煙了,4號井那邊礦工抽煙我都已經罰過了,下次再看到有煙頭的話,一個五百塊”刁安全員說到。“哎呦,放心,我們都很守規矩的,這里面抽煙不是拿生命開玩笑嗎,這煙頭肯定是另外一個班的人丟的” “知道就好。”
其他窯口的四尺、九尺、丈八的煤層刁安全員都是到采煤現場測測瓦斯,看看是否有滲水跡象,但由于三尺采煤面實在太矮,刁安全員這肥胖的身形彎曲走都很困難,他不想趴著進去,也只是象征性的用礦燈朝里面照了照,對采工囑咐炸藥別到處亂放,查到了是要坐牢的。刁安全員并沒有到煤層的位置測量瓦斯,隨即便匆匆走開了。刁安全員前腳走,后腳礦工們就愜意的享受這香煙帶來的自在。
阿運所在的煤礦,礦長、安全員和技術員等都是古交市人,他們住在煤場門口的紅磚房子里,屋里有油亮的沙發、干凈的辦公桌和柔軟的床鋪,有專門負責做飯的婦女,頓頓大魚大肉。整個礦上的大老板也是本地人。據說是姓方,方老板財大氣粗,他的上面還有一號神秘人物叫爾汗,爾汗所在的金煤集團在古交市周邊的山窩窩里有著上百座大小煤礦,每年納稅占了古交市一半,不少官員通過此人的關系成功上位。方老板下面的三個小老板都是外地人,姚興旺是其中之一,整個礦上大概三百名礦工,阿運的老家占了三分之一。
冰雪融化春暖花開的時候,四周的山坡上依舊一片荒涼,裸露的黃土不會因季節的更替而山花遍野。阿運總是有疑問,為何這綿延的黃土之下會是如此堅硬的巖石和豐富的煤層。春天的風不再像冬日那樣鬼哭狼嚎,變得柔和而舒緩。
姚老板在溝兒口投資開了一家飯店。開張的那天,飯店門口整條街都因前來送禮的車輛堵的水泄不通,煙花爆竹噼里啪啦炸了一堆,除了姚老板道上認識的不少有錢人外,還有他麾下的諸多礦工前來祝賀。那一天阿運和舅舅也來了,舅舅上了兩百塊的禮金,阿運沒有上禮。戴著墨鏡的姚老板從豪華越野車上走下來的時候,那一身名貴沒有任何褶皺的衣裳和蜂擁而至的簇擁者讓阿運恍然意識到這就是成功的典范,他的媳婦一身絨白的貂皮,皙白脖子上的珍珠閃閃發光,嫣然是貴婦的氣質。年幼的女兒穿著碟白的裙子跟小公主一樣的美麗,眼神中絲毫看不出為錢而困擾過,些許困擾她們的是每天該吃什么,而不是那種食物昂貴而吃不起,去商場買衣服主要是挑選好看的,而不會因為那件貴而不會購買。那一剎那,阿運心中默默的暗下誓言,以后一定也要混出模樣,像姚老板這樣的受人尊敬。
在宴席上,礦工叔叔們多半在抽煙喝酒,聊的興致勃勃,而看到滿桌饕餮盛宴的阿運像是饑餓的狼一樣大口的吞咽著燒雞、鮮魚和牛肉。“大運,你現在還小就不喝了,好好干,注意安全,掙到錢了學個駕照,到時候給我開車”姚老板在給每桌斟酒時親切的對阿運說,這讓阿運一時激動的樂不思蜀,他本以為像姚老板這樣的有錢人根本不會理會自己的存在,本以為會把自己當做空氣一樣,本以為對自己這種在桌上大口吞咽食物的不雅會不屑一顧,但沒有想到姚老板會關注自己的命運。聯想到自己以后會開車了,當姚老板的司機可以去很多大飯店吃到各種美味時,阿運心里就是一陣的激動和開心。這樣的愿景讓他忘卻了之前的各種艱辛,讓他沉浸在幸福的氛圍之中。看到街道上那樣多的汽車和行人,他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人間,他手中握著一根香蕉吃了一路,那感覺讓他分外的開心,讓他忘卻了自己是孤兒的身份。
“成為姚老板司機之后,會不會不時的接送他女兒上學呢,要是正巧看到他女兒被人欺負自己再出手相助,他那漂亮的女兒報以感恩對自己產生好感,會不會愿意嫁給自己呢”阿運甚至萌生這樣的浮想。哪怕是白日做夢,但這夢境讓他分外的感覺良好。
(三)
盛夏時節,炎熱依舊,礦辦公室外駛來兩輛四驅的豐田車,車輛剛一停穩,從屋里出來恭候多時的正副礦長一左一右的站在車門外畢恭畢敬的迎接。車內幾位襯衣下面塞進西褲里的大領導一副嚴瑾的樣子,油亮的皮鞋謹慎的踩上布滿煤灰的地面,腋下夾著跟肚腩一樣鼓鼓的棕色皮包,在礦長們和技術員的歡迎中氣定神閑的走進辦公室。
“手續還沒辦齊是吧”沙發上國字臉頭發油亮翹著二郎腿的領導質問到,隨即技術員端上一杯上好的茶水“哎喲,現在手續不好辦喲”在屋里迎候的方老板皺眉的回到,“下個月省里來領導檢查了,你們這啥手續也沒有可不行啊” “我覺得應該沒事,每次檢查的不都是去那幾個大礦嗎,我們礦這么遠不會來吧” “這不好說,省里的監委換人了,換的這人外省調來的,上個月去呂梁那邊就查了十多個礦,保不準這個月底或是下個月初就來了,你看你們要不先停產一個月,別突然查到了就都麻煩了” “行,領導,我們不行先按照您說的辦”?
之后的一個月,礦上并沒有停產,而是由白班換成了夜班。白天的時候在通往礦上岔路口的位置鏟了一堆土擋住車輛無法通行,各個窯口也是虛掩著,到了晚上便開始熱火朝天的生產。換成夜班后,阿運十分的開心,因為之前每天早上進井,晚上出來,兩頭都是黑,很少見到太陽。調整之后,阿運見到了久違的陽光,曬的他暖意融融。最重要的是他有時間做一些家務了,早上下班的時候從煤場挑一塊優質的焦煤搬回來,可以有時間去一公里外礦辦公室的旁邊水井挑水。
人工挖的水井僅僅是蓄水用,每天都會有拉水車從十公里外的地方拉水過來倒進水井里,礦工們就會將水桶拴上繩子,丟進壇口般的水井里打水。阿運將桶扔進去后由于裝的太滿,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拎上來,然后往另一個空桶里倒進了一半。挑著經過煙塵滾滾的煤場,從窯口上面偏陡峭的小路上去,為避免桶底觸地,他會將前面的桶抬起,后面的桶下壓,小心翼翼的通過窄坡路。阿運將兩個半桶的水倒進另外一只空桶里面后,又去挑了一趟。看到阿運能夠挑水,經常看“故事會”雜志的秦叔臉上瞬間露出了非常滿意的笑容。
每天晌午,賣菜的三輪車也會準時到來,阿運會買些喜歡吃的蓮藕、芹菜、苦瓜,小米椒等,這些菜清洗費水,制作也麻煩,所以呢舅舅和秦叔多半時候都買的是簡單容易炒的茄子、黃瓜西紅柿等,以至于吃厭了。四川有幾位礦工的老婆也在礦上,雖然個子不高,但胸部又圓又大,最吸引阿運關注的是能夠燒得一手好菜,做飯的時候,從四川女人屋外經過,濃烈的菜香味令人十分垂涎。阿運看到四川女人會做青椒回鍋肉、麻婆豆腐、溜肥腸等,阿運也想著偶爾改變一下菜樣,換換口味。比起做飯、秦叔和舅舅更樂意讓阿運去跳水,往往阿運將菜收拾好的時候,他們會搶著“幫忙”炒,奇怪的是,洗碗洗鍋,兩位長輩從來不爭,都是阿運在做。但他們會夸贊阿運洗碗洗得干凈。
生活區旁邊簡易棚子搭建的露天廁所里面的糞便溢出了池外,里面白蛆泛濫蚊蟲橫飛,屙屎的時候需要帶上兩塊磚頭墊在上面,避免雙腳沾滿糞便。拉完一根屎橛子,屁股要保持翹起的狀態,避免弄臟了白嫩的臀部。盛夏的一場暴風雨之后,這些穢物連同遮擋的木板及破塑料布都被沖進了窯口里,人們又會在另一個地方挖出一個坑搭建一個棚子作為廁所。
而四川礦工的老婆只有在夜里才會上廁所,白天想上廁所的時候,會往生活區右邊的溝里走,溝里面分布著采石遺留大小不一的坑洞,在那邊上廁所雖遠,但不會被人看見。
(四)
“你這是打炮打多了吧,看你這還沒開始就喘成這樣” “哎喲喂,哪兒有錢呢,要不你借我錢去打炮” “你這能沒有錢,哄鬼呢,一年掙那么多錢,屋里就是一個娃子上學,能說沒有錢” “哎喲,屋里還有兩個老的呢” “老的也不讓你花錢” “開玩笑呢,老的害一場病都得我半年掙” “這話倒是真的,不怕老,就怕老了得病”
夜班的時候,一到凌晨就瞌睡的厲害,阿運感覺拉平車的礦工叔叔們就像是幽靈一樣在閃現著,放炮產生的煙味從工作面傳過來,三輪車濃烈的尾氣,以及礦工們一根煙接著一根的抽讓這井下的空氣變得十分沉悶,加上白天睡得時間又短。好多次阿運都是睡著了,他的腦袋躺在大衣上甚至還做著怪夢,糊里糊涂的聽到三輪車來一次就在鐵板上記一筆,他甚至都不曉得有沒有多記。反正是不會漏記的,因為一旦那一車沒有記上礦工們就會將阿運叫醒。阿運犯困的時候,特別喜歡聽礦工們之間的聊天,幽默搞笑,驅散了他的倦意。
“你這年輕啊,能別來煤礦盡量別來這里,你現在還體會不到,到時候 你就知道了,煤灰吸多了不一定有好處”夜里上班的時候,3號礦工對阿運說。聽到這樣的話,阿運心里十分的感動,他明白這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煤灰吸多了對身體不好,影響生育。但是阿運如果不來煤礦,又該去哪呢,他只能在十八歲之前先過一天算一天,他想過十八歲以后成年了就可以去工廠里干活了,可以去工地了干了,可以去大城市洗碗都可以。他恨自己太年輕,渴望著盡快的長大。說到影響生育,阿運忽然有些激動,他當然幻想有個家,但自己這樣會有人跟自己嗎。目前,他掙錢的目的是能夠活下去。其他的想法都感覺實在奢望。
(五)
嘩嘩啦啦的大雨拍打著棚頂,到處滴水的泥屋跟水簾洞一樣,地面的凹洼處也滲入了不少雨水,舅舅在床的上面又支起跟蚊帳一樣的小篷布,用鋤頭將屋里的地面挖了兩條水渠,渾濁的水順著水渠流到屋外,又流向窯洞的方向。舅舅將潮濕的上班衣服搭在了灶臺上烘烤著,但灶爐上也在不斷的滴水,落在赤紅的爐圈上哧的一聲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虹銷雨霽,屋后的野草泛綠,廁所又一次被沖跨,四川女人在老公的陪同下依舊前往右邊的山溝里解手,那地方就像“隕石坑”一樣偏僻,之前每次雨后“隕石坑”都會積滿水,而這一次如此大的雨,隕石坑卻滴水未積,女人的老公瞬間詫異,他隱約感覺到有不好的事要發生。由于過于濕滑,當四川夫婦想著再多走兩步時,一條兩側望不到盡頭二十公分寬的裂縫阻斷了他們的去路。“我的天吶,這是走山了”丈夫驚慌的說到,“這地方還能住嗎”妻子憂心的問道,“得搬家了” “啥時候” “越快越好”?
半小時后,紀總管勘察了窯口上面百米長的裂縫,聽到礦工們議論紛紛之后,好奇的阿運也立即去看了那條地縫,他用腳步丈量了地縫的長度,是一個一公里長弧形,中間寬,兩邊窄,最寬的位置足以掉進去了一中年男人,兩邊逐漸聚攏收縮正好連接著煤場的兩個方向,剛好將幾排泥屋生活區和下面的三個窯口圈在里面。之后礦長和技術員也都陸續抵達,評估一番險情后,不到一天的時間,阿運所在的三排生活區的礦工全部搬走了。
數輛挖掘機晝夜不停的施工著,將走山的渣土拉到礦辦公室外的山溝中填埋,不出幾天,原本幽深的山溝被填成一個足球場大的平地,隨即便在平地上搭建了數排嶄新的活動板房,而窯口上方的坡地變成了一個平滑光禿的大斜坡,窯口也因此縮短了上百米的距離。阿運本以為這樣大的工程至少需要好幾個月才能完工,他甚至還想著煤窯不能干了去古交找份洗碗工的活計,但礦上也僅僅因“走山”險情停工了八天。
炎熱的夏季,溝兒口飯店旁顏色各異的垃圾溢出了池外,黑壓壓的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順著分布著大片旅社的巷子往西,一排排低矮房屋的門口都坐著露著大腿和亮白嫩肩嫵媚的女人,每當有男人走過時,她們就會輕吹口哨示意召喚著,男人駐足腳步與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會心一笑后便自在的走進燈光幽幽僅有一張床的屋中。停工的時間里,舅甥和多數礦工們都來到了古交的溝兒口,由于擔心礦工們會離開,姚老板們每天補助礦工100元的生活費,希望在開工后礦工們能夠第一時間上班。礦工們除了在旅社內各種打牌外,不時的去巷子深處犒賞一下欲火難耐的肉身。
穿著時髦的女人在挑選著柜臺前不同款式的香水,戴著手表的男人爽快的買了一套筆挺的西服,銷售員熱情洋溢的稱呼著老板老板,爺爺在給孫子挑選著昂貴的奧特曼玩具。走在商品琳瑯滿目的商場里,阿運感覺這個世界確實太美好,太誘惑。在洗手間的鏡子面前,他看到自己腋下開線的衣服忽然羞澀起來,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窮酸的樣子,又怯生生的溜出了商場。
沿街一直走,小排擋里兩位微胖的姑娘在愜意的吃著烤串,坐地玻璃餐廳內的男女在開心的享用著雞腿漢堡,外面清癯的老奶奶在擺著地攤,跟床單一樣的花布上擺放著無人問津的襪子和鞋墊,蘇寧電器的門口一位推著裝有各種雞毛撣子、瓷碗平板車的大伯在等候著行人的購買。阿運來到下面流淌著污水的橋上,兩邊林立樓房的盡頭是低矮的黃土丘,陽光的灑在上面,活像一個巨型馬糞堆。
穿過十字路口,在一棟豪華酒店的對面走進了種植著大片苗圃的公園,漫步林蔭小徑,長椅上穿著學生服裝的男女不懼路人的目光摟抱在一起,阿運頓然臉頰一陣緋紅,他想象著要是繼續上學的話,現在應該也是高中了,那么自己會有女朋友嗎。跟著一對耳順之年夫婦的腳步,順著兩側生長著紫薇的臺階一路上行,空氣里飄蕩著濃烈的蒲草味,蹦蹦蟲從濃密的草叢飛向巖石上又跳至鉛灰的樹干上。公園的至高處,坐著一對夫婦的亭子與對面酒店的樓頂齊平,酒店門口停放著兩輛加長林肯,及霸氣十足的悍馬,那些雍容華貴的煤老板們和政界名流自信的闊步進出,阿運想象著晶亮玻璃內的客房會是怎樣的場景,里面又在演繹著怎樣的美妙故事。一棟棟高低起伏的白樓房延伸至灰黑的山腳下,城市與群山相接的地方分布著數座大大小小的煤礦,這是一座因煤而興的城市!
當舅舅和礦工叔叔們窩在旅館中打牌的時候,阿運總是喜歡獨自一個人在街頭晃蕩著,他對街上的一切畫面充滿了好奇。每次出來都會去不同的地方。看著街上的人,猜想著他們從事的行業,尤其是喜歡瞅望從汽車里走出來的人,羨慕又好奇。他不時的會去兩元店里買一些指甲刀、小故事書和地圖。在貨架之間的廊道里也會碰見年輕的小女生在買一些發卡、頭花、梳子和小耳環等。在距離小女生較遠的位置,阿運的眼神會直溜溜的窺視著,漸近時又急忙的將目光挪到別處,害怕自己這樣的看別人不禮貌。他忽然想起在新疆的姐姐,不曉得她過的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