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下旬,寒意仍是犀利的往皮膚里鉆,到了正午太陽才發了力,暖洋洋的陽光灑進屋子,里面頓時亮堂了起來。
馮樂樂睡到自然醒,陽光大好,她特地回房間換了件黑色的薄羽絨服,愜意地躺在奶奶的舊藤椅上面,瞇著眼開始瘋狂吸熱。阿黃慢悠悠地走過來,跳到樂樂的肚子上,成了貓餅。
一人一貓被太陽曬得睜不開眼,高二下學期開學在即,她花了一個寒假醞釀的事終于要實施了。她要告白,本著讓自己的青春不留遺憾的原則,花了十三天才寫好的情書被她珍貴的夾在書里壓在了枕頭底下。
她擼了貓一把,感覺到貓毛底下顫巍巍的肥肉,心想又要給阿黃減肥了。
“喲,杜樊,過了個年,又胖了不少呀。”
“滾你的,我這是穿多了。”
“你可勁兒瞎說吧,你穿不穿多我看不出來?”
“你不也胖了?臉都成圓成餅了,哈哈哈哈哈哈。”
“……”
“夢夢,夢夢,物理作業給我抄下,我還有一半沒寫呢。”
“給。”
“……”
馮樂樂愁眉苦臉地看了很久,為什么那個人還沒來。
忽然何冬晨的一張大臉伸到樂樂眼前,還笑嘻嘻的說道:“樂樂,你的作業借我抄抄唄?”
樂樂沒精打采地問道:“缺哪門?”
何冬晨露齒一笑,“都缺。”
樂樂興致厭厭地隨手甩了一本英語作業,“你怎么不跟竹子借去?”
“跟你借不是一樣的么?”
“竹子正確率比我高呀。”
何冬晨把作業本往腋下一夾,懊惱地說道:“竹子生我的氣了。”
高思竹隱約聽到她的名字,提了袋零食走了過來。
樂樂看過去,臉色苦的要綠了,慘兮兮的說道:“竹子,他怎么還不來?”
高思竹沒答話,掃了眼何冬晨,寓意深沉。
何冬晨故作詫異,神秘兮兮地湊到她的耳邊,看著她白皙的脖頸,心神一蕩,“樂樂不會還喜歡季言吧?”竹子移開了幾步,有點不自在,沒搭理。
老師進了班級,同學們瞬間歸位。樂樂沒心思聽老師講了啥,當老師提到季言時,她咯噔一個機靈,豎起了耳朵聽,原來季言上學期又考了第一。
開學一周后,季言姍姍來遲。
那封情書還塵封在樂樂的書包里。
樂樂魂不守舍地捱到了放學,緊張又興奮,教室里只有她一個人。
季言的桌上干凈整潔,繁雜的書本被井井有序地整理在課桌里,樂樂只要把那封白色的信封朝里面輕輕一放,第二天他準能看到,她深呼吸一口氣,十分鄭重地放在課本的夾層里,因為太緊張了,從前門跑出教室時都沒發現站在后門的高思竹正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晚上樂樂做了個夢,夢到季言騎了匹馬拿著刀追著她砍,還一直惡狠狠的問她,“你為什么給我寫情書?”樂樂嚇得直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二天樂樂穿了件白色羽絨服,臉上黑眼圈很重,踩著上課時間進了班級,剛巧碰到季言在收作業,還收到了她位置那里,她嚇得直接忘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心如擂鼓,目光猥瑣地瞟了一眼,他沒反應,早知道今天少穿點了,那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夕陽漸漸拋下昏黃,樂樂慢慢地從充滿期待到滿心絕望,何冬晨這貨還不忘傷口撒鹽,“唉,依我看,人家季言長得好學習好,給他告白的妹子不是一把一把的么,他估計都沒記住你名字。”樂樂聽得想哭,只能跟竹子求安慰。
高思竹難得的愣了一回,緩過神,細聲地安慰道:“別聽何冬晨瞎說。”
何冬晨不服氣,“竹子你居然不站在我這邊,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
高思竹給了他一個后腦勺。
“……”
在樂樂的軟磨硬泡下,何冬晨勉強答應幫她問問,便把季言單獨的叫了過來,兩人站在假山前,神神秘秘的。
季言:“你干嘛?”
何冬晨覺得直白地開問不好,決定旁敲側擊一下,問道:“開學你咋來的這么遲?”
“家里有事。”
“那你知不知道你沒來的那一個星期,有個人想你想的很厲害?”何冬晨拉長了聲調,瞇著眼,語氣很曖昧。聽得季言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目光十分嫌棄,“我是直的。”
“……”
蹲在石頭后面的樂樂差點笑出聲,竹子也上挑了嘴角。
“不是不是,那個人不是我,我說的是別人。”何冬晨怕他又想歪,補充道:“女生。”
季言如釋重負地應道:“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么?”
“不想。”
“……”
“你昨天有沒有收到封情書?”
“嗯。”季言記得隔壁班有一個女生放學時給過他一封。
“那……你看了沒?”
樂樂立馬豎起耳朵聽。
“沒看。”
“……你沒看那情書去哪兒了?”何冬晨摸了摸腦袋。
“還回去了。”
“……”
那他這是看了還是沒看?難道是看了署名又給直接塞回人家的課桌里了?何冬晨默默的在心里給馮樂樂點了根蠟。
馮樂樂馬不停蹄地回到了班級,翻了半天抽屜,卻沒有找到那封情書,奇了怪了,情書呢?
二
樂樂有點心疼有點挫敗,自己花了一個寒假,每一個字都是自己反復斟酌才落筆的情書就這么被季言拋棄,而且還失蹤了。竹子看她這樣,無表情的面癱臉也有了些動容,“樂樂,別難過,說不定它過幾天就回來了呢?”樂樂更難受了,情書又不是阿黃,怎么會自己回來呢?再說了回來有啥用,他也不會要的。
唉。
老氣橫秋的老師在講臺上繪聲繪色地講著,樂樂握著筆時不時地看向季言那兒,他腰背挺得筆直,望著老師的側臉上睫毛修長,瞳孔似墨清澈如溪,尚且稚嫩的面龐透著一絲剛毅。
他在不經意間闖入了樂樂的世界,從此成了她眼中唯一的一抹緋色。
倏的樂樂的腦門上砸過來一個粉筆頭,老師語氣陰沉:“讓你看書不是看人。”周圍同學都好奇地轉過來看,樂樂面色羞赧地趕緊低下頭。
最后一節課班會課,老師說要安排幾個人負責黑板報,樂樂萬分欣喜地發現自己和季言一起負責,又十分懊惱地想起來季言不喜歡她,一下子陷入冰火兩重天。
晚自習他們幾人在后面出黑板報,季言負責繪畫,樂樂負責文字,其余人分別負責排版和上色。
季言個子高,淡定得直接從高處起筆,樂樂只能看到他仰起的下巴,心想他見到我一點都不尷尬得么,我畢竟跟他告過白呀,正暗自郁悶著,季言突然出聲,“你的字挺好看的。”樂樂嚇得粉筆都寫斷了,指甲在黑板上劃出短暫又尖銳的噪音,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季言居然夸我了夸我了夸我了……
她沒敢看季言,只盯了他的畫幾秒,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畫的猴子也挺好看的。”
“……”
“我畫的不是猴子。”
“啊?對不起對不起。”樂樂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白凈的臉上蒙了一層紅暈,又仔細地看了畫幾眼。可是誰能告訴她,這畫的不是猴子是什么呀……她認真地想了會兒,“你畫的這其實是狗吧?挺可愛的。”
季言面色深沉地看著樂樂,臉有點黑,他默默地擦了那幅畫,無奈說道:“我畫的是貓。”
樂樂瞬間石化,仿佛成了雕像,我居然沒認出是貓,我怎么這么蠢!
接下來就陷入十分尷尬的氛圍了,誰也沒說話,班長宣布結束后,樂樂如同壯士斷腕般的絕望去洗了個手,從后門進來時,何冬晨躲門后面突然嚇她,樂樂反應過來后很生氣,趁著滿手冰涼的水,對著他一通亂甩。
結果何冬晨一臉正色地指了指她旁邊,就發現季言的臉上也有了幾滴清晰的水印,樂樂的表情瞬間碎了,她驚慌失措地趕緊把手擦干,顫抖著掏出面紙,小心翼翼地看著季言。
“沒事兒。”他隨口道,對上樂樂期期艾艾的目光,不知為何想到了自己家的八哥每次咬鞋子被抓住時都是這種眼神,可憐弱小又無助。
季言走后,樂樂殺氣騰騰地扭頭看著何冬晨,眼神里迸發出憤怒,何冬晨悻悻然地解釋道:“不怪我啊,你自己甩的。”
當天晚上樂樂夢到了季言那如花似玉的臉出了疹子,依舊拿著大砍刀追著樂樂跑,厲聲責問你為什么用毒水害我……
過了一天情書還是沒回來。
倒是何冬晨纏著高思竹讓她給他講題目,竹子本是個不易喜形于色的人,這次的臉卻像撲了粉一樣,紅的可人。
她萬分無奈地提醒道:“你看題目呀,別看我。”
何冬晨一臉流氓樣,“不嘛不嘛,就看你,你好看。”
竹子受不了了,起身就走,何冬晨一個伸臂,把她圍在了里面,痞笑道:“老師讓你輔導我的,可不能跑啊。”
竹子只能用眼神向樂樂求助,樂樂看戲看入迷著呢,充耳不聞。
竹子:“……”
上化學課時老師重重表揚了一下樂樂的解題方案,并且投了影。樂樂感覺自己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起來,腰背直得都多了幾分底氣,下巴也微微仰起。
季言剛好掉頭傳作業,看到了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樂樂,他又想到了自己家的八哥,每次夸它時總是一副我向來聰明過人的猥瑣樣,心里一陣笑。
她想著,自己變的越來越優秀,那季言會不會喜歡上她一點呢。
三
情書已經失蹤了四天。
正值周六,寒冬的凜冽之氣在陽光下有所收斂,樂樂邀請竹子到她家做客,吃完午飯,她倆坐在院子里閑聊。
竹子看著樂樂認真地疊著小星星,疑惑道:“你這是要送給季言?”
“才不是。”樂樂嘴硬道,“他又不喜歡我,我要疊著送給我自己。”
竹子看著樂樂的眼神揶揄,心下了然。于是扯開了話題,“你說喜歡上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啊?”樂樂停下動作,沉思了一會兒,鄭重道:“就是你的喜怒哀樂都是他。”
竹子沒做聲,無意識地翻開一本書,拿起旁邊的筆,紙張翩飛,思緒飄到了很久之前。
那時校園里的櫻花初綻,一地芬芳,痞里痞氣的少年把她拉到櫻花樹下,平時放蕩不羈的神色難得有了幾分難為情,發梢處落了一片花瓣,搖搖欲墜。
“竹子,你在想什么啊?”剎那間畫面回轉,高思竹匆忙掩上書本,故作隨意道:“沒想什么,要不要我幫你疊?”
“不要,我要自己疊。”
竹子聞言又低下頭,默默地打開了剛才翻到的那一頁,上面筆跡娟秀地寫了一個“何”字。
我的喜怒哀樂只有我能決定,她這么想著。
瀲滟的陽光如同曇花一現,一到下午三四點就急忙忙的下了山,剛才還暖日洋洋的院子瞬間就變得蕭條。
樂樂收拾東西準備進屋,打笑說著:“我家的阿黃又變胖了,我有時間要帶它減減肥。”話音未落,又驚訝道,“對了,阿黃呢,我一下午都沒看見了。”
“可能跑出去玩兒了吧。”
“但愿是吧。”
到了第二天,樂樂照常去喂貓,喊了半響,阿黃都沒出來,她急了,“奶奶,奶奶,阿黃呢?”
“不曉得,我昨中午就沒見它了。”
樂樂心道壞了,不會是被人宰了吧?她順著家門前的小路邊喊邊找,出門前還把阿黃最喜歡吃的小魚干揣上了。
清晨涼風陣陣,刺的肌膚生疼。走了大概二十來分鐘,樂樂就看見不遠處樹干上蹲著一坨黃色,看那體型,肯定是阿黃!她立馬跑過去,但是看到她的瞬間又跳走了。
樂樂:“……”???
她一路尾隨,終于知道了真相,她家肥碩的阿黃發春了。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只小白貓,玲瓏可愛得緊,在樂樂眼里一向高傲自大的阿黃正在對人家搖尾乞憐。
樂樂看不下去了,剛掏出小魚干,就從巷尾出來一個少年,似是沾染了晨間霧氣,身如芝蘭,清雅出塵,樂樂嚇得趕忙把小魚干又塞回包里,怎么會在這里遇到季言?今天穿的不怎么好看呀……
“這貓是你家的?”季言開口詢問。
“……是的。”樂樂手足無措,聲音細若蚊蠅。
季言緩緩地嘆了口氣,撫了撫額頭,“它叫了一晚上。”
“啊?!”感情這死胖子還騷擾上了?樂樂看著季言無奈的目光又羞又惱,“對不起啊……”
“沒事。”季言看著樂樂的衣角都被她給扭成麻花了,心下郁悶,自己很可怕么?不由的皺了下眉,“你住在這兒?”
“……是的。”
“這貓挺肥的。”
“……”
“你養的挺好的。”
“……謝謝。”樂樂的眼神一直在自己的鞋尖處打轉。
“你很緊張?”
“沒……沒有啊。”
“……”
氣氛很尷尬,樂樂腦子里一片空白,怎么辦,好緊張好緊張啊!
阿黃還在“嗷嗚嗷嗚”得叫,不停地蹭著小白貓,后者根本頭都沒低下來過,一臉不屑。
樂樂只能厚著臉皮,彎下腰,給阿黃吃小魚干,哄它回家。
季言看著眼前的少女面頰明麗,臉色緋紅,嗓音清脆。想起前不久高思竹對他說的話,“樂樂看你的眼神里有光。”那時他心里想的是,沒有光的是瞎子。
阿黃終于乖了,慢騰騰地站在了主人的腳邊,樂樂露出了老母親般的笑容,媽呀,真難伺候。
她直起身,直愣愣地朝季言瞧過去,正對上他探究的目光,瞬間臉色爆紅。
季言回過神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好啊好啊。”
“……”
“……”
樂樂真想撕了自己的這張嘴,怎么就管不住呢。
兩個人在巷子里慢悠悠地走著,樂樂的心情平復了下來。
“你怎么會在這里?”
“看望爺爺。”
“哦……今天就回去嘛?”
“再待一周。”
“哦……”
又陷入一段沉默,樂樂憋不住了,終是出口問道:“那封情書……”
“什么情書?”
樂樂一個趔趄,木訥道:“就是三天前你抽屜里的那封……”
季言疑惑了一陣又肯定道:“我抽屜里沒有情書。”
樂樂的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他還不知道她喜歡他誒。
見她不吱聲,季言問道:“怎么了?那封情書是你……”
“才不是呢!”樂樂突然拔高音量,阿黃嚇得一抖,她看著草埂間的霜露,掩飾道:“我就是問問,那天放學我看到你抽屜有情書……就是好奇一下。”
季言低低地應了聲,朝樂樂粉紅的耳尖看了一眼。
兩人繼續走著,相對無言。
微弱的晨光細細碎碎地爬出了地平線,寂靜冷清的小巷多了絲生氣。
“你對貓挺好的。”
“……”樂樂尷尬得都要哭了,阿黃走兩步就在地上躺一會兒,小魚干都要被它吃完了,“我家阿黃太能吃了……”
“胖貓挺可愛的,我家的小白太瘦了。”阿黃似乎是感受到有人夸它,高傲地掃過來一個眼神。
“……但是你家的小白長的好看。”
“你家的阿黃也挺好看的。”
“不好看不好看,又懶又肥的。”
季言輕笑了聲,“還不是你養的么?”
“……它要吃,我不能不給它呀……”樂樂又掏出一根小魚干,忍著痛喂給了阿黃,季言瞧見她的發頂嫩生生地翹起了一撮頭發,呆呆得。
二十來分鐘的路程硬是被阿黃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樂樂突然有點感謝它了,今天季言陪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臨走時,季言對她微微點頭,“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