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寫在前面:這篇文章是克之的新文,花了一天時間寫就。原標題為《翻譯過原子彈報告的翻譯家:金庸》,又被我改名字了。
金庸升遐,訃聞刷屏。
許多紀念文章都注意到了金庸的多重身份:以查良鏞名世的報人,以金庸傳世的作家,以小查知愛于梅汝璈先生的國際法學生。大玉說,金庸也是翻譯,不妨寫一寫。于是就有了這篇文章。
不少法科生都不愿意自我拘限于刀筆案卷,轉而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蒙田,卡夫卡,托爾斯泰是也;也有不少人失意落寞之際,先靠著翻譯安身立命,之后又闖出了一片天(比如跨界的穆里尼奧)。
査先生一身二任。他的文字之長不至于委屈到只做社論,他的學貫中西也沒有局限于只做翻譯。
1944年遭政治大學開除,之后三年里金庸依次掛職于中央圖書館、《東南日報》,后又稱為東吳大學插班生,做過管理員(兼職讀書)、外勤記者、法科學生。1947年之后的金庸沒做上外交官,卻又成了編輯、記者、小說家。如果以1948年赴港、1949年又北上謀職未遂作為金庸人生的重大分界點,那么1947到1949年間金庸的兩年翻譯生涯,其實算是他“亂離中前半生”和“多彩之后半生”的轉捩點。乾坤從此浩蕩,筆端從此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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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秋,上海《大公報》公開招募翻譯,負責編譯國際電訊。
以“不黨、不私、不賣、不盲”為辦報宗旨的新記《大公報》在戰(zhàn)后登上事業(yè)巔峰,同時發(fā)行上海、天津、香港、漢口、重慶多個分版。發(fā)行量蒸蒸日上,國家不幸報人幸。
翻譯工作可稱是新聞報道、尤其是國際新聞“不盲”的前提。政治家聚在一起總是烏煙瘴氣,他們的話本身就是云遮霧罩,再蒙上一層外國語就更不得了了。要想挫銳解紛,非識力卓絕者不辦。
這次招聘吸引了一百多人。金庸從中脫穎而出,順利入職。我找到了當時的徴聘廣告(1947年10月15日):
1946年的錢鍾書在《圍城》序言里諷刺政府“還政于民”是魔術師手里的飛刀,1947年尚未皈依“進步陣營”的《大公報》當然也有能力小罵大幫忙。國際新聞其實也是國內社論,戰(zhàn)后的東歐、柏林和中東依然紛紛擾擾,像極了戰(zhàn)后苦難未休的中國。聯(lián)合國和美蘇大員接踵而至,交涉、折沖、妥協(xié)、談判、停戰(zhàn)、救濟是形勢與政策的高頻詞匯。
當時《大公報》的國際電訊版好比今天的《經濟學人》(不署作者名),不署譯者名。目前我找到署名查良鏞的《大公報》國際電訊有且只有一篇:1948年1月9日的《比基尼原子彈實驗報告》。
這是美國在太平洋比基尼環(huán)礁(Bikini Atoll)進行的核試驗報告。“愛勃爾試驗”(Test Able)和“培甘試驗”(Test Baker)其實分別是“空中核試”和“水下核試”的代號,這種古色古香的民國譯法,今日不多見了。雖是一篇科普文章,也讀得出譯者深湛的中文功底。
也許正是這次翻譯經歷,讓金庸在一年多之后的香港版《大公報》(1949年4月19日)上發(fā)表了一篇駁斥原子彈的文章,看得出此時的金庸“思想左傾”。
《大公報》編輯部值得稱道的是,前輩老師會帶著你進步,教余而后知不足。2004年11月23日到27日,金庸訪問廈門泉州、與廈大教授李曉紅對談時回憶說:
“當年我在《大公報》還學做翻譯,記得在翻譯美國的一個部長到南京來訪問的談話時,翻譯老師指出我翻譯得太復雜,其實是一句很簡單的話。他還耐心地告訴我怎么翻譯比較好,怎么就不好了,我至今還能記得。”
這位翻譯老師就是招金庸進入《大公報》的翻譯家楊歷樵。當初應聘考試的時候,最后入選的有10人,須進行筆試和口試。題目是將一封英文電報和一篇英文社論翻譯成中文。金庸只用了65分鐘就完成了測試。英文重形連,中文重意合。
楊先生告誡他“不要翻譯得太復雜”,也即是我們英譯中的一條基本原則:不要語體歐化,以句為最小單位,不必將人稱代詞和時間狀語亦步亦趨地譯出。“怎么翻譯比較好”、“怎么就不好了”無疑也觸及了翻譯實踐中的“詞義確定”和“表達得體”兩大主題。金庸對自己翻譯生涯的短短一段回憶,信息量其實很大。
1948年,香港《大公報》復刊,要從上海《大公報》調派一名翻譯。原先預定赴港的人選因妻子臨產不得不留駐上海,總編只得派金庸頂替他赴港:正是因為做翻譯,金庸才到了香港。而且是身無分文闖香江。
金庸在《大公報》任職時的翻譯作品
這一關節(jié)甚為關鍵:之前的金庸是法科生、記者,后來的金庸是政論家、小說家,1947到1952年間的金庸斷了北京的外交官夢,卻成就了香港的小說家事業(yè),其間的翻譯生涯就像是武俠小說里的張朝唐、陸無雙等配角,成了金庸人生里的中轉站,輔助烘托了“主線情節(jié)”。
1948年10月2日,香港版《大公報》的一則結婚啟事
好翻譯的最高境界是消滅自己,讓讀者感覺是在閱讀外國人用中文寫的文章,雖然沒有洋腔洋調,卻飽蘸洋味洋氣。翻譯生涯在査先生的人生道路中也扮演了這一角色。之后的金庸雖然不再怎么從事翻譯,但他所受的翻譯訓練淪肌浹髓,有中英文功底筑底的他其實也沒有放棄“翻譯”:武俠小說和政論文章里五花八門而又千奇百怪的中外博物,不能不說是經過了一番“譯入”和“譯出”的杰作。《論劉殿爵語體譯<心經>》(《明報月刊》1980年3月)是査先生不多見的譯論,其中對“想”、“行”、“法”、“因”、“緣”等佛學術語的辨析足以成為今日翻譯系學生遣詞造句的榜樣。
《笑傲江湖》尾聲提到,任盈盈與少林武當冰釋前嫌,返還武當一經一劍,贈送少林《金剛經》梵文原本,只見方證大師:
他精研佛法,于‘金剛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其中頗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以作印證,但中原無處可覓,此刻一見,當真歡喜不盡,合什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
?如今査先生駕鶴遠行,直臨西天梵土:他再也無須鳩摩羅什和玄奘幫他轉譯了。
?謹以此文悼念翻譯家查良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