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宋代詞壇，人才濟濟，熠熠生輝。然左手提劍，右手填詞，兼婉約與豪放之情而善者，唯賀鑄一人。他一生任俠自負，尚氣使酒，沉于下僚，終不得志，晚年退居蘇州，著有《東山詞》280余首。因《青玉案》中：“梅子黃時雨” 句而得雅號“賀梅子”。縱觀他一生，“也曾持劍吼西風，怎堪梅雨添閑愁”。
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填詞背景】
賀鑄(1052～1125) 北宋詞人，字方回，衛州（今河南衛輝）人。宋太祖賀皇后族孫，娶宗室趙克彰女為妻。自稱遠祖本居山陰，自謂唐賀知章后裔，以知章居慶湖（即鏡湖），號“慶湖遺老”，因知章號“四明狂客”，亦稱“北宗狂客”。
據《宋史》記載，賀鑄“長七尺，臉色鐵青，眉目聳拔”，人稱“賀鬼頭”。他一生沉抑下僚，懷才不遇，曾任右班殿直、臨城酒稅、寶豐監錢、承事郎、太府寺主簿、宣議郎等。重和元年(1118)以太祖賀后族孫恩，遷朝奉郎，賜五品服。后辭職退居蘇州，宣和七年(1125)卒于常州之僧舍。
退居蘇州期間，他“退居吳下，稍務引遠世故，亦無復軒輊如平日。家藏書萬余卷，手自校讎，無一字誤，以是杜門將遂其老。家貧，貸子錢自給，有負者，輒折券與之，秋毫不以丐人”。這闕《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就是隱居蘇州橫塘時，在煙草萋萋，柳絮飄飛，梅雨纏綿的暮春時節，邂逅一位身材裊娜，凌波微步，繞過月橋花院的妙齡女子而不得，聯想自己郁郁不得志的一生，遂填詞抒懷。
【詞意戲解】
賀鑄退居吳下橫塘，整日讀書寫字，修《慶湖遺老前后集》，消磨度日，聊以自慰。
又是一年暮春時，橫塘春愁，林花落盡，飛紅點染了一川綠草，柳絮紛飛，蘇州城細雨濛濛，梅子結滿了枝頭。賀鑄剛考證完自己家世，頓覺心情舒暢，長舒一口氣。原來，他姓慶，先祖住在南越一個叫鏡湖（本來叫慶湖）的湖中，為了避漢安帝父親劉慶的名諱，改賀姓，慶湖亦變為鏡湖。自己也是唐朝諫議大夫賀知章的后裔。至本朝，姑祖賀皇后協助太祖皇帝開創大宋基業，六代先祖為廣平郡王，世代皆為武將，乃豪門望族矣。今天高興，他特取出珍藏多年的紹興燒酒，咕咚咕咚喝了一碗，又覺不過癮，連喝三碗。窗外小雨如愁，淅淅瀝瀝，綿綿不絕。他望著墻壁上祖傳龍泉寶劍，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瞬時豪氣云干，遂拔劍來到庭院，在梅子樹下，舞起賀氏十三劍。邊舞邊唱起《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不覺兩行濁淚滾滾而下。想當年自己也懷有戍邊衛國、建立軍功以“金印錦衣耀閭里”（《子規行》）的雄心壯志，可人到暮年，無所建樹，再聯想到當年祖上協助太祖皇帝開創大宋基業，不覺愧對先祖威名。此乃鑄人生第一愁。
想著想著，雄心壯志又在胸中翻騰，他便牽出五花馬，提上長纓槍，策馬奔閶門而去。
江南的煙雨，像情人的眼淚，如泣如訴，如慕如怨，連綿不斷。煙雨淋濕了賀鑄的衣服，淋濕了他的心。不覺半日已過，雨停風曉，他繞城一周后，慢慢往回走。快到家時，一位青澀少女，年方二八，云髻高綰，面如桃花，一襲綠羅裙，裊裊婷婷，染綠了花間小徑。少女如一縷春風，從石板小巷中，撐一把花紙傘，提一藍丁香，邁著凌波微步，繞過花房，穿過月橋，消失在濛濛煙雨中，留下一路芬芳。賀鑄覺得眼熟，恍惚間想起夫人，便揮鞭追去，怎奈煙雨迷茫，麗人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陽澄湖薄霧溟溟。夫人趙氏，乃大宋公主，嫁給他卻清貧孤苦一生，沒過幾天舒心日子。他們倆人心心相印，伉儷情深，一路相伴相隨，走著走著，卻梧桐半死，鴛鴦失飛，天人兩隔，只剩自己，空床聽雨，忍受孤獨。此乃鑄人生第二愁。
回到家，他已饑腸轆轆，看到大兒子房打掃庭院，小兒子癝練劍，問有飯沒?大兒子房說沒米了。他說怎么不去買?房說沒錢。他說那你把米芾叔叔的字買了，換些米來。大兒子房換米去了，小兒子癝把馬牽進馬廄，他頭也不回走進屋子。這兩個兒子，既不好好讀書，又不好好練武，如今年過二十，仍未成家，他看著就心煩，想來我老賀家家道中落不可避免，遂躺在床上，一聲不吭。此乃第三愁。試問賀鑄有多愁?唉！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啊！小兒子進屋后，給他沏了一杯茶，又說剛才程俱來過，拿了幾本書走了。他嗯了一聲，再沒有說什么。程俱雖然年紀不大，卻文采斐然，性情高潔，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紅衣脫盡芳心潔。躺著躺著他睡著了，睡夢里，他夢到秦觀在古藤蔭下喝酒，看自己寫給他的《寄別秦觀少游》，當讀到:“沔陽湖上小留連，疑是前時李謫仙”時，秦觀笑了，笑聲像春花一樣燦爛。寒山寺的鐘聲，一遍一遍在他夢中回蕩，他仿佛聽到了金兵的馬蹄聲已接近汴京城，那群滿口忠君愛國的臣子，卻拋下皇帝獨此逃命...
【劍行評詞】
賀鑄之詞，用詞凝練，意境高曠，既有兒女情長，又有豪氣云天，在北宋詞壇，獨樹一幟。張耒贊賀鑄“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東山詞序》）；王國維評價：“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賀鑄詞最大的特點是，長于錘煉字句，善于化用前人成句。這闕《青玉案.凌波》就突出表現了他填詞的特點。全詞化用前人成句頗多，如:“凌波”化用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句；“錦瑟華年”化用李商隱《無題》“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彩筆”，據《南史·江淹傳》：“……（淹）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梅雨”化用后唐人：“楝花開后風光好，梅子黃時雨意濃”。當然，本詞最出彩之處為最后三句，把抽象的閑愁，用形象的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表達出來，非常精妙。據說，當時宋金詞人步其韻唱和仿效者多達25人28首，其中也包括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他的和詞為:“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鴛鷺，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個歸期天定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這首詞，千余年來，評價頗高。黃庭堅極口稱贊說：“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寄賀方回》）。劉熙載《藝概》：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并用耳。其實只有長期生活在江南煙雨中的人，才能感受到江南的韻味愁腸，碧草萋萋，柳絮飄飛，梅雨如絲，月橋如虹，花院纏綿。對于賀鑄這位京華倦客，流落江南，惆悵成永遠的底色。
【詞牌知識】
青玉案，詞牌名，取于東漢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一詩。又名《橫塘路》、《西湖路》，雙調六十七字，前后闋各五仄韻，上去通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