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阿昭

文/陳白九

木門被輕輕推開,黑鴉似是不滿被打擾,一聲尖叫后拍打著烏翅飛向了另一個房檐。

少女疊手疊腳踏入房內,對著門口比了個噓的姿勢。

大黃狗抬起了頭,看到主人的指示后搖擺了一下腦袋,便垂了耳朵繼續閉上了眼。

她轉頭看向床上的少年,將手里的草藥放進了石臼里,一下一下輕輕研磨著。

走近床沿,她正準備把他的衣服退去,少年指尖握緊了身側的長劍,猛地睜開了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又似乎是松了口氣,緩緩開口,“阿昭,我自己來。”

阿昭手頓了頓,卻只是抿了抿嘴將草藥放在了桌子上。

“我怕吵醒你,原想著幫你把藥敷上去,你繼續睡著便是了。”

況且,這事兒她也不是沒做過。

他扶著床沿坐了起來,抬頭看到阿昭還在旁邊,冷聲說了一句,“請阿昭姑娘暫且回避一下吧。”

少年看看桌子上的草藥,想到她日以繼夜弄這物什給他,到底還是不想負了她一番好意。

前幾日他擅自將這草藥丟出窗外,阿昭一進屋便知他身上沒那藥草的味兒,嘴上雖沒說什么,雙眸卻是隱隱泛了紅。

他似乎又想起來初見時她聲淺淺,“這鼠鳶草傷哪兒敷哪兒,不出三日即可結疤呢。”

這鼠鳶草向來有惡鼠靈相守,她一個姑娘家必定是費了好大心力。

那句“這草藥于我無用”,硬生生被吞了下去。

怎么會有用呢,他的傷本就非常人所為。

他是一個抓妖除鬼的陰陽師。

阿昭撿到他時,正逢瓢潑大雨,天空洶涌疊起一層又一層橙紅色浪濤。

他一身血腥躺在半山腰,玄色衣裳下一草一木皆是滿目妖艷的紅。

她將他帶回自己住的小木屋,細心照料。

他睜開眼便瞧見她杏眼中流轉著夏日清冽的溪水,清澈透明,“疼嗎?”

他沙啞著開口,“你是誰?”

少女音如黃鸝,“我叫阿昭。”

阿昭不過是二八年華,明明還小他幾歲,每日卻如同老嫗般掐著點兒給他做飯,上藥,擦身。

他醒來后有幾分無法啟齒的難堪,男女有別,她這樣明目張膽,換了別人不知該起了多少齷齪心思。

后來瞧見她對門口的大黃狗也是這般,心中了然,臉色卻不知覺黑了半分。

他于她而言,想來與那些畜生大致無異。

這方圓十里的長生山只有她一個人,她似是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長生山,也不知她為何只她一人在這長生山。

他不是沒懷疑過阿昭的身份,但是阿昭身上并無任何妖氣。

生活規矩得像是尋常人家,可是分明哪兒都不見尋常。

那日清晨,他出門便瞧見她挽起袖子在劈柴,小小的手掌拿斧頭都略顯吃力,一張小臉硬生生皺成了一個團兒,死死咬著牙一下又一下使著蠻勁兒。

他踏步而出,一把接過了她手里的斧頭。

阿昭看著他驚喜道,“你能下床了!”

他沉默不言。

阿昭又匆匆忙忙將他推到了一邊,拉著他坐下,細細打量。

“看著臉色確實紅潤了些,我便知那鼠鳶草定是管用!”

而后這些時日里,兩個人像是有默契般形影不離。

日出阿昭起床煮面,他便在院子里舞劍。

日間阿昭進山采些野果子,他便緊隨著獵些野雞。

日落阿昭燒柴火暖身子,他見她入眠著后便起來替她續上。

這方圓十里,只有他與她。


這日,阿昭親自手編了只天燈,她瞧見他從門內走出,興奮得跟一個孩子似的,杏眼彎彎,穿著粉色襦裙,襯得一張小臉嬌嫩異常。

“快來,你幫我先舉著。”

她把天燈放在了他的掌心,取了筆墨卻無從下手。

“你叫什么名字?”阿昭抬頭問,“如今還不打算告訴我么?”

少年看著她的臉,終究是在那汪清泉下開了口,“楚淮。”

阿昭抬筆寫下兩行小楷,閉著眼虔誠得將那天燈放飛。

楚淮看著她身后的影子與自己淺淺交織卻始終緘口不言,他抬頭看向空中遠行的天燈,上面寫的是,惟愿楚淮此生安康,福澤深厚。

阿昭似是知曉他瞧見了一般,撓了撓頭說道,“我只認得你一人呀。”

楚淮知恩圖報,阿昭確確實實救過他一條命,滴水相贈也總是到了盡頭。

他低頭問她,“阿昭,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阿昭狡黠得眨了眨眼,“什么愿望都可以許?”

楚淮點了點頭。

阿昭一步一步走近,看著他俊朗的面容緊緊繃住,繼而微微一笑便坐在了旁邊的大石頭上,“我沒有什么想要的。”她抬頭看著長生山綿延無盡的天空,“現在這樣很好,我也很滿足。”

楚淮看向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昭躺了下來,“只是我一人在這長生山上也無趣得緊,楚淮,我知曉你終有一日要走,我不想留你,那是你的選擇。日后,倘若你還記得我,回來瞧瞧我可好?”

楚淮心里那些思量還未說得出口,他看向阿昭,偏偏她抬頭看著夜空,半分余光都未留給他。

次日阿昭睡醒時瞇了瞇眼,停頓片刻,又翻了身沉沉睡去。

對面的榻上已然沒有了人影,楚淮已經離開了。

阿昭心中閃過些許悵然,卻又干脆利落起身,將他的衣物收拾好放進柜子里,加了少許檀香木。

阿昭將黑鴉放出了籠子,側眸便瞧見了地上一摞摞擺放整齊的柴火,突然低著頭笑了。

這都夠她用大半年了,楚淮昨夜怕是都沒怎么睡吧。

哪知柴火還沒來得及用完,楚淮便回來了。

他依舊一身玄衣,發絲凌亂,耳側一縷黑發迎風而起。

是話本中寫的那些冷面劍客模樣。

阿昭還未來得及高興,楚淮一把捏住了她的肩頭。

“阿昭,你嫁過人?”

阿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那人頭上梳著婦人發髻,可不是嫁過人么。

她當年嫁的是長生山下長生村村長的獨子,她丈夫死了,她便活守寡了。

楚淮轉頭離開,手中的新發簪入骨三分,他竟沒覺得有多痛。

胸口濁氣郁結,久久無法散開。

這些日子的牽掛,現在想來倒多了幾分可笑。

楚淮匆匆下山,他不知自己為何要走,只覺得再留下來連呼吸都困難了幾分。

再入長生村,小茶館里的村民紛紛低頭耳語。

那西邊的長生河里不知何時來了一條千年白蟒精,現每日以未滿十二月的嬰童為引,意欲九九八十一后,憑此法修煉成妖龍。

他乃修行之人,本該降妖除魔,怎能將這些不齒的兒女私情放在心上。

那夜楚淮引血下咒,那白蟒果然敵不過誘惑出水。

楚淮拔劍四起,刺向那白蟒雙目。

剎那間,那妖物發出一聲吼叫,趁著楚淮由疑之時,快速竄回了水中。

楚淮站在岸邊久久無法平靜。

那白蟒精身上,竟有阿昭的三魂七魄中的七魄。


阿昭不是人!

那阿昭究竟是誰?

楚淮閉了閉眼,重返長生山。

還未靠近,楚淮便見到長生山上的木屋火光四起,黑煙如鬼魅般在半空中游走。

楚淮只覺得心口一窒,阿昭!

濃煙滾滾,楚淮踉蹌著找那個眉目清麗的女子。

木屋轟塌,楚淮抱著阿昭一躍而出,她的氣息噴灑在他的頸間,一張小臉被熏成蠟色。

她被大火灼傷了手臂,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掉。

咳了幾聲,阿昭緩緩睜開眼,將懷里抱著的衣裳遞給他。

“幸好……它沒被燒壞。”

說罷,她頭一歪,倒在了他的懷里。

楚淮將手臂收緊。

隔日楚淮搭建著木屋,阿昭便坐在一旁,一邊瞧著他一邊嬌笑著逗弄那大黃狗。

阿昭取來清水遞給楚淮,揚著臉問他,“楚淮,那日你是不是生氣了?”

楚淮不動聲色將水壺放下,“你去那樹底下坐著,日頭大別被曬傷了,手臂也小心些,別沾了水。”

阿昭抬頭看著他甜甜地笑,楚淮只覺得自己心跳都加快了好幾分。

晚上阿昭躺在火堆旁,看見楚淮走近,她滾了滾身子,順勢躺在了楚淮的腳邊。

火光瀲滟,阿昭閉著眼,眼前的場景一幀一幀劃過。

“娘親!阿昭會剪大紅喜了!”

小阿昭穿著鵝黃色裙子,扎著兩個小辮兒奶聲奶氣地跑進屋內。

床上的美婦人臉色蠟黃,嘴角卻是蕩開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她抱著小阿昭,手指尖點著她的鼻頭訓斥她,“女兒家怎能這樣蹦蹦跳跳!真不像話!”

畫面一轉,阿昭伏案提筆,不過十歲余卻已亭亭玉立。

“這筆不能這樣握,落下去定會少了精氣神。”阿昭的爹是文縐縐的書生模樣,彎著腰親自將她的手指尖糾正,看著宣紙上的“昭”字欣慰一笑。繼而轉身去廚房端來了桃膠羹,阿昭娘囑咐說女孩子該日日滋補,這當爹的自然牢記在心。

村子鄰里間知曉老秀才家有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名阿昭,對其更是照顧。

前頭賣豬肉的大劉叔,隔三差五便送了嫩豬蹄上門;衙門的張師傅還替阿昭追回了被人偷走的銀子;鄰街的白胡子裘爺爺教阿昭下棋;村長一家字更是對老秀才盡心盡責,到處給老秀才介紹讀書寫字的活兒。

突然,畫面輾轉,嗩吶聲陣陣。

阿昭五六歲便學會的大紅喜,整整齊齊地貼在窗頭。

“阿昭,是爹對不住你。我阿昭本應該嫁這長生村最好的男子,是爹沒用,才讓你嫁人沖喜。”阿昭的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

阿昭卻笑了,“爹,女兒不苦。娘親從小教導阿昭,這一生都要做一個善良的人。阿昭如今是報恩,村長家想必也會對阿昭極好。”

阿昭只穿了一件紅色嫁衣,連花轎都尚無,騎上了綁著紅緞帶的驢子,便被村長代迎娶回了家。

路上的村民紛紛咋舌,“可惜了這么一個好姑娘啊。”

“可不是嘛,他那兒子能活得了多久呢,都說沒多少時日了。”

“婚事也倉促,我聽說連聘禮都沒有。如今一見,真是寒酸。”

可那日阿昭依舊笑得極美,小小年紀挺直了腰板,頗顯端莊。

再然后呢,眼前是一片虛無。

“楚淮,我并非有意要隱瞞,我原先也不知,你問我我才想起來的。”

楚淮望著她通紅的雙頰,如若不知那白蟒體內有她的七魄,他定是不信的。

她只有三魂,本就不完整。

沒有記憶也再正常不過了。

可是阿昭,你生前究竟經歷了什么?

那妖物是如何害你的?

楚淮終究是沒有問出口。

罷了,這些事兒她不愿意再回憶,他替她去圓了便是。

“楚淮……”

楚淮聽到阿昭在喚他,低頭輕聲應答,卻不聞她再作響。

阿昭已經沉沉睡去,楚淮將外衣披在了她身上。

“你待我真好……”

楚淮手中拿著劍,閉目休息。

火光中,他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木屋建成,楚淮便離開了。

長生村下,楚淮手里捧著茶盞,望向對面已經白發蒼蒼的老人家。

楚淮皺了皺眉,眼前這位便是當年阿昭的公公,曾經的村長。

“你可記得阿昭?”

老村長的手突然握緊了拐杖,卻是不適得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對此避而不談,“大師,您可將那河水里的白蟒精殺死了?”

楚淮瞇了瞇眼,并未說話。

老村長急切得說道,“那妖物吃嬰童!是妖孽啊!”

楚淮手指尖敲打著桌面,沉聲開口,“那妖物要修煉成龍,要的是致純血肉,他帶走的嬰童,也是等那些嬰童魂魄散盡才敢吃食,但……他體內有人的魂魄。”

老村長瞪大了眼睛,“莫不是那妖物還吃人不成?可最近也未曾聽聞村子里有失蹤的村民吶。”

楚淮死死盯著老村長的面孔,“那魂魄是阿昭的。”

桌上的茶盞被老村長不小心打到了地上,他開始急劇呼吸,嘴上的白胡子劇烈顫抖,顯然是害怕得不行,“快!快將那妖物處死啊!”

楚淮只是淡然得將茶盞撿起來放在了桌子上,“我不殺帶人魂魄的妖物,會損修為。我需得知前因后果,替阿昭超度,方可處死那妖物。”

老村長頹敗得垂下了手,終究是掩面而泣,“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攔住阿昭。”

男情女愛的故事來得頗為簡單。

老村長的兒子與阿昭青梅竹馬,本就是日久生情。

可惜他兒子從娘胎出來就落了毛病,沖喜是孩子他娘提出來的,本也無意讓阿昭嫁過來。

那日阿昭的爹上門拜訪,誠心誠意說道希望兩家結成連理。

阿昭嫁得雖然不風光,但是與他兒子卻是真心相愛的。

他兒子中疾去世后,阿昭沒幾日便投河殉了情。

“阿昭死后,我一直都覺得很愧疚,孩兒他娘沒幾日也瘋了,如今只剩我一人了,所以我不忍再提起。”老村長拿著袖口擦了擦眼淚,“如果我兒還活著,阿昭豈能年紀輕輕就沒了,阿昭生前說,活著不能長相廝守,死了便隨他去了才好。”

楚淮聽完一席話,沉默著彎腰一鞠便離開了。

阿昭,原來你還這樣死心塌地愛過一個人。

回到長生山,楚淮站在木屋門口,看著房內的阿昭生火煮面,腦海里閃過幾分恍惚。

阿昭,你曾經是否也這樣為他更衣做飯,兩人相愛也相濡以沫。

“楚淮!”

阿昭見他在門口,欣喜地奪門而出。

她站在他跟前,眼睛如同小鹿般靈動,額間有少許薄汗,臉頰泛著桃花般的粉艷。

“怎么還不進屋?我今兒就猜到你會回來,還多給你下了個蛋,我是不是很聰明?”

見楚淮傻愣愣得站著,她笑了笑將他牽進屋。

楚淮分明知道自己該甩開她的手,但是掌心間的柔荑溫潤細滑,讓他不忍松開。

再抬頭時,面前是一碗熱騰騰的素面,上面果然臥著兩個糖心雞蛋。

“快吃呀!”阿昭將筷子遞給了他。

楚淮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得酣暢淋漓,阿昭在一旁扶著臉頰只是望著他。

“楚淮,你之前問我想要什么,我如今有答案了。”

楚淮的手頓了頓。

“楚淮,我想要嫁給你。”阿昭狠狠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我曾經想過以后該尋什么樣的人陪我一輩子,我從未想明白過。沒遇到你之前,我覺得這日子一點都不苦,可是遇到你之后,只覺得這天這地都是你,我不用擔心自己再無歸宿。楚淮,我不懂愛是什么,可是我知愛是相互的,我愿意永遠對你好,你可愿意陪我一輩子?”

楚淮眼里一陣酸澀,這番話來得不是時候。

阿昭,你愛的不是我,你深愛過一個人,你只是忘了他。

倘若你恢復記憶,你會后悔的。

而我也不能一錯再錯了。

阿昭羞郝得抬開眼,卻見楚淮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湯,再張口如晴天霹靂,“阿昭,我不能娶你。我是個修行的人,我這輩子注定了顛沛流離,需一路斬妖除魔。”

阿昭一把拉住楚淮握劍的手,雙眼通紅,“楚淮,你曾經說過,什么愿望都會許我的。”

楚淮將她的手指尖一根一根掰開,冷著臉轉身離去。

阿昭,我現在就替你去屠了那白蟒,還你那七魄,讓你投胎轉世,給你一場太平。

阿昭奪門而出,嘶啞著嗓音大聲哭喊道,“楚淮!你會一直等你!”

楚淮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不忍再看她,腳下更是馬不停蹄得往長生河奔去。

阿昭,你等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寒風颯颯,怪霧陰陰。

那白蟒精浮在河上,它足有十幾丈高,肥碩的身軀比千年古樹還粗上幾輪,血盆大口中吐出猩紅的信子,一雙赤色的眼睛里充滿著殺戮殘忍,讓人頭皮發麻。

“楚淮!你現今真是鐵了心思要殺我?”那白蟒張口道。

楚淮冷著臉翻身越至白蟒身尾,拔劍奮力一擊。白蟒痛得大聲咆哮,張口欲將楚淮吞下。

楚淮轉身俯首跺腳,劍鋒刺向白蟒三寸。

白蟒避之不及,垂垂倒下,長生河一片血紅,腥味沖天。

“楚淮,你只道自己降妖除魔,除惡揚善。今日你為了長生村數千村民殺我,你怎知那千人是否真的為善?這人世間就沒有妖魔了么?楚淮,你可曾懷疑過自己?”

楚淮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他瞧著那白蟒精魂一點點飛散,那蛇頭朝著他撕心裂肺喊道,“楚淮,你定會后悔的!”

楚壞正欲念咒超度,突然河水中上升七塊白芒纏繞膨脹,與遠處的三魂聚在了一起。

河水變得越發腥臭,底部傳來了怪異的嗚咽聲。

長生村的村民紛紛趕來,看那河水繼續翻涌,聞那嗚咽聲逐漸清晰成女子的哭聲,那哭聲驚天動地,悲痛萬分。

空氣中滿是刺鼻的淤泥膻氣味和血液腥臭味。

“有朝一日,你們可曾后悔過?”

咣的一下,河面涌上來的女鬼散裂開了肢體斷作無數截,仿佛被人硬生生砍碎一般,滿河水的血和蛆蟲。

她的臉龐浮腫,一只眼球仿佛快要掉下來,血肉掛在骨骼上迎風顫抖,嘴唇像是被河里的魚咬爛一般,哆嗦似的發出嘎嘎的響聲。

“老天爺啊!這是惡鬼啊!”

“殺了她!大師你快殺了她!”

“惡鬼要來害人了!大師你在發什么呆呢!”

村民們紛紛往后退,埋著頭瑟瑟發抖。

楚淮望著水里的女鬼,嘴唇微顫,“阿昭?”

河中女鬼仿佛未曾聽見他的呼喚,伸出雙手便抓向其中一個村民,楚淮一刀落下,阿昭的雙手斷在了岸邊。

“快殺了她啊!”

“大師你不是斬妖除魔嗎!快殺了她啊!”

“水鬼要害人!大師!這可是妖物!你怎還不動手!”

楚淮轉過頭,看到人群里的老村長也紅著雙眼,跟著一起吶喊,一眼望去還能瞧見阿昭曾經提過的大劉叔、張師傅、裘爺爺……

阿昭漸漸起身,浮在河面,怨氣一點點朝著人群方向蔓延開。

那怨氣傷人,一瞬間孩子的哭聲、婦人的吶喊、男人的尖叫不斷充斥著楚淮的耳膜。

楚淮轉身沖進了河流,阿昭卻突然迎面而來,胸口直直地撞上了他的劍。

頃刻,他看到了阿昭全部的記憶。

阿昭娘去世后,阿昭的爹漸漸染上了賭癮。

小阿昭抱著他爹的腿,哭著喊,“爹你醒醒!爹你不要再賭了!阿昭已經沒了娘親,不能再沒了爹爹!”

那老秀才只耳未聞,一把搶走了阿昭娘留給阿昭的嫁妝。

老村長上門對著老秀才說道,“你那女兒賣去妓院還不如賣給我做兒媳,我們家會對你女兒好的。”說罷他抬起了手,比了三個手指。

老秀才面色一喜,點了點頭便答應了。

滿堂白綾一過,老婦人對著阿昭拳打腳踢,“我兒死了,你都不知道給他留個孩子!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那老婦人轉過身,將衣簍子里的舊衣服丟在阿昭的臉上,“去長生河把這些衣服洗了!洗不完就甭想回來吃飯!”

那十二月的長生河還帶著冰渣,阿昭雙手凍得赤紅,小小身子蹲著河邊,肩膀抽動,也不知是不是在偷著哭。

烈日當頭,阿昭在院子里一下 一下劈著柴火。整張小臉如同燒起來一般,背后已經全然濕透。

“這么點柴火都要磨蹭這么久!”那老婦人搖了搖扇子,進屋躺下還打起了呼嚕。

老村長就站在門口,他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阿昭小小年紀便吃盡了苦頭。

而后一年,長生村大旱,半年余未曾降雨。

村民紛紛傳道是河神發怒,需要女子祭奠。這村子里自然沒有人要犧牲自己的女兒,于是眾人將矛頭指向了阿昭。

阿昭希望村民們能放過她,她沒有了娘親,連親爹也在賭場被人活生生打死。

她一直跪在老村長跟前不停得磕頭,直到鮮血蔓延了全臉,“爹!求求您救救我吧!”

那天村民們紛紛舉著火把,一張張臉被火光映射成鬼魅。

一人大聲喊道,“都怪你命硬!克死了你娘!還克死了你爹!你活著不知道該克死多少人!還不如為村里做些好事!”

阿昭掩面哭泣,眾人卻倘若未聞,面無表情得拿出殺豬刀在阿昭身上劃開了一條又一條口子,鮮血流進了長生河里。

阿昭在草籠子里望向岸上的人群,那些平日里慈眉目善的人仿佛突然變成了妖魔鬼怪,表情扭曲怪異,下手狠辣果決。

然后她沉入了河底。

怨恨讓阿昭成了水鬼。

但哪怕變成了鬼,阿昭也不知如何施展自己的怨氣,生前的善仿佛是詛咒一般硬生生鑲在了她體內,讓她不知如何去害人。

她日日夜夜在這孤寂的河水中,望著岸上的村民嬉笑怒罵,聽聞人間冷暖。而她只能忍受自己身軀被魚兒啃噬,撕咬,坼裂,疼痛伴隨著冰冷,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而后阿昭偶遇白蟒精,那妖精問她為何在這長生河。

阿昭將自己的身世與他訴說,她拿自己的三魂七魄作為交換,求著那白蟒精能讓她離開這長生河,回到塵世間平靜地生活。

那白蟒精憐惜她,只取了阿昭的七魄,用修為在那長生山上為阿昭設了個幻境,阿昭如愿帶著自己的三魂終于離了長生河。

沒了七魄的阿昭雖沒了記憶,但是腦海中存留的依舊是她于世為人時遇見的那些善人與善事。

那是只屬于阿昭一人的夢境,只是她未曾料到,她竟然會遇到楚淮。


“不!阿昭!”楚淮趟著河水,緊緊抱著那腐爛惡臭的軀體。

似是聞不到那令人膽寒的血腥味,似是眼前的女鬼依舊是昨日那張嬌俏的容顏,楚淮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臉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阿昭仿佛突然蘇醒般突然停止了哭泣,一滴清淚落下,她睜開了雙眼,近在咫尺的楚淮也泣不成聲。

她突然笑了,杏眼彎彎,仿佛初見般清澈動人。

“楚淮,我聽聞死在你這把斬妖劍下的鬼,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對嗎?”

楚淮只是搖頭,他顫抖著雙唇,一遍又一遍喊,“阿昭!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

阿昭低頭看向自己胸口的劍,卻是裂開了嘴,“楚淮,我做不得好人,也做不得好鬼。”

她看向岸邊的村民,“來到這世上,被世人所誤。娘親去世前常說,世間有情,要我存善心做善事,可是楚淮,什么是善吶?人心難測,做人也好,做鬼也好,我從來都躲不過去。”

阿昭靠在了楚淮的胸膛緩緩閉上了眼,那一刻她恍惚意識到,那雨中兩人相遇,冥冥中有早已有了結局。

“這夢境,果然還是短了些。楚淮,并非是你殺了我,是我自己想走了。做人太苦了,我不想再轉世做人了。”

阿昭的身體漸漸變得酥軟,碎骨一點點沉入河底,長生河的腥味也漸漸淡去。

鬼怪退散,柳暗花明。

楚淮緊緊抱著阿昭,望見她最后為自己所筑的幻境。

那河水鋪天蓋地將阿昭淹沒,她四肢漸漸僵硬,面容逐漸青灰,突然一玄衣少年跳入河底,將她抱上了岸。她揪住了他的衣襟瑟瑟發抖,那人將衣服蓋在她身上,輕聲安撫她,“沒事了阿昭,有我在,你別害怕。”

阿昭淚如泉涌,心滿意足得擁著他哽咽,“楚淮。”

緣滅,楚淮跪在河水中,動了動蒼白的嘴唇。

“阿昭……”

長生河清澈見底,村民發出了歡呼,連水底的小魚都歡脫地追逐嬉戲,楚淮在冰冷的河水中發出了野獸般的嘶吼。

坊間傳聞,長生村整村人是被一不知名少年屠殺的。

據說那是個陰陽師,本是修行之人,不知怎么就入了魔,一夜間將長生村數千條人命抹盡了脖子,還將千百具尸體通通丟進了長生河,整村人無一活口。

那長生河繞著長生山,方圓十里,滿目紅妝。

(完結)


祝大家新年快樂呀。

沒想到18年末了,依舊沒有把這個在我心里藏了半年的故事更完。

姑且留到19年吧。

更完啦,總算是給18年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本命年,希望一切順利。

希望你們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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