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思

離思

陽光照進狹窄逼仄的胡同里,瞧,又是一個艷陽天。

豬棚里的豬草快沒了,菜園里的雜草也該清一清了,水缸里的水快用完了,被褥也該抱出去曬一曬,出出潮氣和霉味,院子里還有一盆臟衣服眼巴巴的等著人去洗。宋一梅仰躺在床上,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因為常年的煙熏火燎,天花板整個的成了黑色,想著接下來等著她去干的活,然后她有些艱難的翻了個身,掙扎著坐了起來。她兩條腿沿著炕沿兒耷拉下來,雙手扒著炕沿,一只腳哆哆嗦嗦的探到了那只沾滿泥巴的布鞋,接著她慢慢地翻身下炕,另一只腳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她慢吞吞的站直身體,試探著晃了晃腰,已經好多了,她心里這么想著,不覺得就咧開嘴笑了。走出門口去,先仰起頭瞇著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走到豬圈旁認真的巡視了一遍,一共有八只小豬仔,三只白的,三只黑的,兩只花的。

“瞧瞧,這些小東西多招人愛啊!”宋一梅笑瞇瞇的自言自語。那頭老母豬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驕傲的哼哼了幾聲。

“我看你也餓了吧?”母豬又哼哼了幾聲。她轉身鉆進豬棚里去,把最后一些豬草找來扔進食槽里。就在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熱鬧的鞭炮聲,是了,今天是村頭老李家的閨女慧慧要出嫁呢。那群小豬仔被鞭炮聲這么一打擾,一時也躁動不安起來,相互排擠來排擠去,好不熱鬧。“不要怕,那是鞭炮的聲音,今天有人要出嫁呢!”宋一梅對那群懵懂的小東西說道。接著她又試探著扭了扭腰,確實已經好多了,隨即心滿意足的咧了咧嘴。外面的鞭炮聲又響了一會兒,就銷聲匿跡了。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她心想,獨自走到大門口坐在門檻兒上,身體倚靠著門框,竟然愣愣的發起呆來。

宋一梅那年剛剛十六歲,瓜子臉,小蠻腰,秋水眼,兩條烏溜溜的麻花辮垂下來,在大家眼里也算是美人一個。那天她跟兩個姐姐去玉米地里間苗,因為天很熱,她又是妹妹,姐姐們自然是格外愛惜她的。大姐轉過身子對她說,“一梅,天太熱了,你去地頭的樹陰底下等我們吧,已經剩下不多了。”宋一梅聽見大姐這么說,早就樂的站直了身體,待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前面的二姐又囑咐她說,“不要亂走,小心被壞人拐了去!”二姐說完就繼續彎腰干活去了,一梅對著二姐的背影伸了伸舌頭,笑瞇瞇的說,“知道了。”然后就轉身跑開了。

“小心一點!別踩壞了玉米苗!”二姐喊到。

“知道了!”她頭也不回的喊回去。

玉米地緊鄰著一片小樹林,樹林的另一邊挨著一條小河。她兀自在樹蔭里坐了一會兒,看著陰涼外面的烈日以及正在彎著腰不緊不慢干活的兩個姐姐,心里覺得無聊的很。于是,她就想到了樹林那邊的河,她猛的站起來,用手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朝著兩個姐姐喊了幾聲,可是兩個姐姐都沒聽見,她索性也就不喊了,轉身就鉆進樹林里去。她也不沿著那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走,只是在沒過膝蓋的野草叢里混跑,快跑到樹林盡頭的時候,她聽到了清脆的流水聲。河水清澈誘人。她拉了拉褲腿兒蹲下身去,出神的看了一會兒自己在水里的影子,隨即往前探著身子把兩只手送進水里,然后掬起一捧水湊近唇邊喝了一口。就在她剛要再掬起些水洗臉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了一聲。

“喂!”

宋一梅愣了愣,抬起頭看見了一顆漂浮在水面上的腦袋。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她還是很鎮定的問了一句,“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這里還有別人嗎?”那個腦袋有些傲慢的說。

“你在這里干什么?”

“洗澡。”

“哦——”宋一梅覺得剛才明顯是在明知故問,又想到男女有別,不覺得臉就緋紅了。心想著,真是不巧,偏有人在這里洗澡,算了,趕緊洗把臉走吧。于是就有些慌張的洗了幾把臉,起身準備離開。

“我說——”她剛轉過身去就聽見那顆腦袋又在喊她。

“干嘛?”她繼續往前走,也沒回頭。

“這么熱的天,你不下來洗個澡?”水里的家伙笑著打趣她。

宋一梅沒理會他。

那家伙又繼續說道,“下來吧,剛好做個伴兒。”

“放屁!”宋一梅也顧不了那么多了,隨手就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轉身朝著那顆不知好歹的腦袋扔過去。水面上濺起一叢茂盛的水花兒,隨后就聽見“啊”的一聲慘叫,那顆腦袋不見了。宋一梅看著眼前之景,也被嚇呆了八成。接著,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救命啊——”她重又回到河沿上,竟然連哭帶喊的叫了起來,“啊——,救命啊——有沒有人啊——”

“救——”

“哈哈哈——”那個家伙突然就冒出了水面,笑的直打顫,“逗你的,瞧把你嚇的!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找死嗎你?!”宋一梅又驚又喜,忙又撈起一塊石頭欲往河里扔。

那個家伙連忙告饒,“好妹妹,饒了我吧!不敢了,再不敢了!”說著又大笑了幾聲。

宋一梅把石頭扔掉,惡狠狠地瞪了那家伙一眼,又好氣又好笑的說,“誰是你妹妹?!”

“你幾歲?”那家伙問道,“肯定比我小吧?”

“小又怎么樣,大又怎么樣?反正我又不認得你。”

“你轉過身去。”

“干嘛?”

“我上岸穿衣服啊,怎么?你想看我穿衣服啊?”

“放你娘的屁!”宋一梅說著,便轉過身去,眼睛賭氣似的瞟著天空。

“哈,小姑娘還挺兇。”那家伙拿起搭在草叢上的衣服,走進河里去胡亂的洗了洗,然后擰干穿在身上,“我叫杜剛,你呢?”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她仍然在瞟著天空說。

“你可以回過頭來了。”杜剛無趣的聳聳肩膀。

宋一梅回過頭來,倒背手著說,“我叫宋一梅,一二三四的一,梅花的梅。”

“宋一梅。”杜剛重復了一遍她的名字,笑瞇瞇的說,“我是十七歲,你呢?”

“比你小。”她答非所問。

杜剛抬眼看著她,笑了笑,但沒說話。宋一梅一時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就索性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兩個人沉默了有十幾秒鐘的樣子,她勇敢的抬起頭看著杜剛,不自覺地輕晃著身子說道,“我十六歲。”

嗯,就這樣,她和杜剛就算是認識了。杜剛家住在宋一梅的鄰村,那天,她問他為什么跑來這里洗澡,他說,上游的水干凈些。

深秋的時候,宋一梅又碰見了杜剛,是在一個集市上,人山人海的。

宋一梅手里提著個籃子站在二姐身后,看著二姐跟那個賣菜的老太太討價還價。就在這時候,她左邊的肩膀被拍了兩下,可是當她轉頭往左看時,又找不到是誰在捉弄她。她便轉頭不再理會,可左邊的肩膀又被拍了兩下。她仍然轉頭往左看,還是沒人。隨即,她又往右看,剛巧一個男孩兒對著他傻笑呢!她一時懵了,竟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宋一梅。”那個男兒叫她的名字。可她還是沒能夠認出來,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

“沒想到你還是這么笨啊?”

“杜剛!”回憶一時通了竅,她終于認出了眼前的這個家伙,所以就禁不住一驚一乍的喊了出來。

“老天爺,總算是認出我來了!”杜剛笑瞇瞇的說,“你來干什么?”

“買菜。”宋一梅馬上晃了晃手里的菜籃子,里面放著一捆蔥和一些土豆。

“你自己?”

“跟我二姐。”

這時候二姐轉過頭來看也不看杜剛一眼,只是把一網兜芋頭放進妹妹提著的菜籃子里,對她說,“走吧,我們再去買些肉。”說完便拉著妹妹手往前走去,宋一梅扭著身子,轉過頭去對杜剛笑笑,杜剛也看著她笑,等宋一梅已經轉過身去的時候,杜剛伸直了一條胳膊使勁兒對著宋一梅的背影揮舞了幾下。宋一梅被姐姐拉著走出去一段距離后,又回頭瞅了幾眼,趕集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只是早已經不見了杜剛的影子。

“來三斤吧。”二姐看著案板上的幾塊鮮豬肉,微微的皺了皺眉頭對賣豬肉的人說。

“這塊行嗎?”那人熟練的拎起一塊豬肉在二姐的眼前得意的展示了一番,“姑娘放心就行,這肉新鮮著呢,不唬人。”

二姐稍微猶豫了幾秒鐘后,點頭說,“好吧,就這塊吧。就要三斤,割多了可是不多給你錢的!”

“好嘞!”那人憨笑幾聲,“小姑娘是哪個村的?”

“楊村的。”

“楊村?西楊村還是東楊村的?”

宋一梅搶在二姐前面回答道,“西楊村。”

“西楊村?可巧呢!我姐姐也是那村的。”

“你姐姐是誰?”

“他男人叫張一東。”

“啊,我知道,是張菲她媽!”

“正是。”

“好了,三斤一兩,三斤。”

“給錢。”二姐接過豬肉,然后把一打零錢遞給那個人。那人笑瞇瞇的數了數那一打票子,說,“不多不少,正好,下次再來啊——”

“姐,還買什么?”

“差不多了,再往前走走,且看看還有什么要買的吧。”

西楊村和東楊村之間只隔了一條沙石路,所以實際上兩個村也并分不出什么彼此。上面已經提到過了,杜剛跟宋一梅是鄰村的,宋一梅家住在西楊村,那杜剛家自然就住在東楊村了。既然兩個村子挨的如此之近,那兩村的村民也自然都是再熟識不過的,就算那些并不熟識的,也自然認得。小孩子之間那就更是熟悉了,但是宋一梅和杜剛卻是的確不認得的。話說杜剛的父母是買賣人,并不是常年住在村里,只是逢年過節才從縣城回來住上幾天的,杜剛自然也是從小就被帶在身邊,生活上學一應瑣事都是在縣城里,縱是小時候跟宋一梅見過也肯定不記得了,況且也都變了模樣。上個月杜剛的爸爸因為出車去送一批貨的時候出了點意外,腿受了傷,再加上最近生意并不景氣,所以一家人就放下了縣城里的生意回村里來了。不過杜剛還是在縣城那里上學,暫時住在姑姑家里,只有節假日才回來的。宋一梅第一次見到杜剛的時候就正好是暑假。

眼看年關在即,很多人都在抱怨時間走的太快,當然除了孩子們。

“喂!”宋一梅走到幾棵槐米樹旁邊的時候,一個人突然從樹后面蹦出來嚇了她一跳。她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尖叫了一聲,然后定了定神,發現那個冒失的家伙不是別人,正是杜剛。

“你怎么會在這里?”宋一梅有些不自在的理了理額前的劉海兒,問道。

“等你啊。”杜剛笑嘻嘻的說。

宋一梅聽見他這么說,立刻就緋紅了臉。“等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里?”

“你媽告訴我的。”

“你去我家了?”宋一梅稍微把眼睛瞪圓了一些,讓表情看起來有些吃驚但又不至于太夸張。

杜剛點點頭。

“我去小賣部了,媽讓我買鹽。”宋一梅把手里的一袋鹽舉起來調皮的晃了晃,然后又倒背過手去,好像故意要把鹽藏起來似的。她開始繼續往前走。

起初杜剛跟在她后面,然后就邁開幾步追上她,兩個人肩并肩往前走著。他們兩個現在已經很熟了,見面應該話很多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卻反倒是越來越拘謹了起來。此時,兩個人并肩往前走著,時不時兩人還會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對方,心中各有心事。也是湊巧,就在杜剛悄悄打量宋一梅的時候,她也剛好在看著他,一時四目相對,宋一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著杜剛也跟著笑了出來。

“好好兒的,你笑什么?”杜剛問她。

“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她說,不自覺的步子邁的快了一些,杜剛被稍微落在了后面。

“你知道我這次期末考試考了第幾名嗎?”杜剛說。

“第幾名?”她回過頭去掃了杜剛一眼,笑著問道。

“第三名。”杜剛跨步趕上去,有些得意的說。

“這么厲害?”宋一梅歪著腦袋瞟了一眼杜剛,然后低下頭去假裝看著自己的腳,趁著杜剛不注意的時候,她抹了一把眼淚。為了供大姐上大學,宋一梅還沒上完一年級就輟學了。

“你怎么了?”杜剛拉了拉她的胳膊問。其實杜剛早就猜到宋一梅的心事了,只是裝作不知道。

宋一梅搖搖頭,依然看著自己的腳說,“我的鞋帶開了。”她蹲下去把鹽放在地上,開始慢吞吞的系鞋帶。宋一梅系好鞋帶站起來的時候,發現杜剛站在那里正低著頭發呆。

“你又怎么了?”

“我的鞋帶也開了。”杜剛笑著彎下腰去系鞋帶。等他系好鞋帶,兩個人開始肩并著肩往前走,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宋一梅站定看著杜剛說,“好了,我到家了。”

“啊?哦。”杜剛撓了撓后腦勺兒,笑著說。

宋一梅走了。杜剛看了一會兒地上的宋一梅的影子,突然喊了她一聲。

“喂!”

“干嘛?”宋一梅剛要跨進家門口的那只腳又縮了回去,她轉過頭看著站在陽光下的杜剛。

“我教你背詩吧。”杜剛撓撓頭,有些尷尬的補充道,“你不是說過,你喜歡聽別人背詩嗎?”

宋一梅笑笑,沒說話,轉身回家去了。前幾年的時候,宋一梅家里種了一片果園,果園緊挨著學校,那時候,她跟爸媽在果園里干活的時候,都能聽到老師講課的聲音。有一次,她正在果園里干活,看見一個幾個調皮的小男孩兒騎在學校的院墻上齊刷刷的背詩歌。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那一年,宋一梅十三歲。

轉眼間,第二年的春天就到了。楊柳依依。桃花滿天。秀絨殘吐。鶯啼燕妒。

清明節那天,杜剛趴在宋一梅家的后窗上對正在搗蒜的宋一梅吹了個口哨兒,笑瞇瞇的對她擺擺手。宋一梅站起身朝里屋看了幾眼,走到后窗邊上壓著嗓子問,“干嘛?我媽和二姐在里屋呢。”說著用手朝著里屋的方向指了指。

杜剛四下里看了看,對宋一梅說,“下午來后山。”說完他就跳下窗戶,走了。

“跟誰說話呢?”二姐突然揉著眼睛從里屋走出來,問道。

宋一梅被突然出現的二姐唬了一跳,她斜著眼睛看了看窗外,杜剛已經走了,然后故作鎮定的說,“沒有啊,沒有。”說完,繼續蹲下去搗蒜。

“我明明聽見你在說話。”二姐狐疑的朝后窗外掃了一眼,外面只有一只貓和兩只公雞。

“姐,你的眼睛怎么了?”宋一梅看著不停揉搓眼睛的二姐,趕緊岔開話題。

“可能是進了什么東西吧?難受死了!”

“我看看。”宋一梅湊到二姐面前,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扒開二姐的眼睛認真的勘察了幾秒鐘后,說,“沒有東西啊,你別動,我給你吹吹。”

“嗯。”二姐乖乖的仰著頭。宋一梅使勁兒吹了一口氣。

“好了嗎?”

二姐試著睜開眼睛,眨巴了幾下,然后點點頭說,“好了。”

下午,宋一梅趕到后山的時候,杜剛正靠在一棵苦楝樹上發呆。她遠遠地看著他,發現他俊秀的臉上搽滿了夕陽。她突然想嚇他一嚇,于是繞到樹的另一面,在他身后大叫了一聲,杜剛懶懶的睜開眼睛看著她,鎮定自若的說,“我早就看到你了。”

“沒意思。”宋一梅聳聳肩,鼓著腮幫子說。

杜剛笑笑,沒說話。他靠著樹坐下,然后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意思是讓她也坐下。宋一梅坐在他旁邊,抱緊膝蓋,看著自己的腳。起初兩個人都沒說話,后來還是她先問他,“你找我來后山做什么?”

“我再教你背一首唐詩吧。”

“啊?”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杜剛念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她跟著念道。

杜剛突然轉過頭定定的看著身邊的宋一梅,把宋一梅看的怪不好意思。她有些局促的看著遠處即將消失殆盡的夕陽,說,“你看我干什么?往下說啊,下面是什么啊?”

他笑了笑,看著遠處的什么地方繼續念道,“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首詩說的是什么意思啊?”她問他。

杜剛沒有回答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著她,笑著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宋一梅又問道,“你倒是告訴我呀。”

杜剛繼續瞅了她一會兒,并不說話,只是悠然自得的搖了搖頭。宋一梅也不再理會他了,一個人低下頭去,嘴里不停的嘟囔著剛學的那首唐詩。

過去了有十分鐘,杜剛站起來,雙手插進褲兜里對著遠處即將淹沒在黑夜里的山巒說,“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嗯。”宋一梅站起來。

后來,杜剛高考完去了外地上大學。宋一梅又因為大姐夫的死,去大姐家斷斷續續的住了兩年多,一來是為了幫著大姐帶孩子,二來也是為了給大姐作個伴,所以她跟他就不大能夠見上面了。后來大姐再嫁,她就回家來了,那一年她也已經十九歲。十九歲她出挑的比先前更圓潤了些,眼睛也更深了些。

眼看著林花謝了春紅,夏天就到了。因為無事可做,宋一梅拿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的槐米樹下,一邊磕南瓜子,一邊呆呆的看著墻角處的一只貓。然后,她就看見了那個騎在自行車上的人,那個人有些費力的蹬著自行車,還時不時的回過頭去跟坐在車后座上的人說笑幾句。宋一梅歪著頭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當那個騎自行車人的越來越靠近她的時候,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認出了他,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是杜剛。

自行車在她面前突然停下,嚇跑了躺在墻角處的那只貓,宋一梅只管愣愣的站起來,也顧不得抓在手里的南瓜子淅淅瀝瀝的落了一地。杜剛看著她笑笑,對坐在車子后面的女孩兒說,“小心!”女孩兒輕巧的跳下來,鉆進宋一梅站在的那片陰涼里,說,“呵!天真熱。”

“宋一梅?”杜剛喊了她一聲。轉身把自行車靠在墻根兒。

“啊?”她遲鈍的眨眨眼睛,笑的很局促。是從什么時候疏遠的呢?她心想。

“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她兩手搓著衣角,“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早就回來了啊,一放暑假就回來了,有十幾天了吧?怎么?你怎么樣?”

“啊?我,我挺好。”宋一梅偷瞄了那個女孩兒一眼,心念道,都回來這么長時間了,為什么都不來找我呢?難道是果真疏遠了?還是因為她的原因?想到這里不覺得心中一緊。

“這是我同學。”

“哦。”宋一梅不自在的笑笑。

“我叫高曦,你呢?”還沒等她開口,那個女孩兒又接著說道,“你就是宋一梅吧?杜剛經常跟我提起你。”

“提我?”

高曦點點頭,“對啊,說你是個絕世美人。”

“別聽她的,她就喜歡開玩笑。”杜剛嗔笑著瞪了高曦一眼,對宋一梅說。

宋一梅又去屋里取了兩個馬扎,三個人坐在陰涼里磕南瓜子。杜剛和高曦談論著校園里一些趣事趣聞,坐在旁邊的宋一梅聽的有些心不在焉。

傍晚悄然來襲。濃重的熱浪隨著西下的太陽終于少了些銳氣。

宋一梅看著杜剛和高曦遠去的身影融化在曖昧的夕陽里。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跟杜剛認識的時候,不覺得抿嘴笑了笑。

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對宋一梅說,隔壁的老張給她說了一門親,鄰村的男孩子,比她大兩歲。

“爸,我還小。”宋一梅低著頭說。

“小?你都十九歲了。”爸笑呵呵的說,“你媽當年是十七歲進的咱家的門。”

“二姐還沒嫁呢,我急啥?”

旁邊吃飯的二姐偷擰了她一把,嘟囔道,“說你的事兒呢,干嘛拉上我?”

“本來就是!你比我大,你都沒嫁,憑什么給我說親!”宋一梅煩躁的吼道。她放下碗筷,用袖口抹了幾把眼淚,起身去了里屋。

晚上宋一梅躲在被窩里又哭了一陣,一想起杜剛騎車載著那個女孩兒的情景,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豁開了一道口子,疼的緊!旁邊的二姐推了她一把,問,“你是怎么了?”宋一梅把臉使勁兒埋進枕頭里說,“沒什么。”“你可是從來沒有發過這么大火。”“反正我是死活不嫁的,我這輩子死活不嫁了,我要一個人過一輩子!”說完,宋一梅也被自己的這番話嚇了一跳。“你這是說什么傻話?”二姐咯咯的笑了幾聲,說,“什么嫁不嫁的?爸也只是隨口提提,就生拉硬拽的去了那么遠!你要不愿意,自然不會有人強逼著你,再說了,你又沒見過那個男的,怎么就一口咬定你不愿意嫁給他呢?”“反正我就是不嫁,我要守著爸媽過一輩子!”宋一梅翻身仰躺著,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去的,醒來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小雨。二姐推她一把叫她起來,一塊去蓋雞窩和木柴。

姐妹兩個穿上雨衣,拿了些碎油紙,鉆進了雨里面。

再躺下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雨滴打在油紙上的聲音,悶悶的。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二姐已經重新睡去了。這幾天二姐有些感冒,鼻子總是有些不通,所以睡覺的時候偶爾會打鼾。宋一梅輕輕地晃了晃身邊的二姐,鼾聲就消失了,可是一會兒功夫鼾聲又來了。她翻了個身,感到心里有些煩躁,也不知道是給這莫名其妙的夜雨還是讓二姐的鼾聲給鬧的。也或者是因為別的什么事?

不知何時,天就亮了。

宋一梅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二姐,爬起來,貼在玻璃上看了看窗外,雨已經停了。

自從那次她莫名奇妙的發了一通脾氣后,爸爸也就沒再跟她提起那門親事。第二年的春天,二姐出嫁了。第三天,二姐和二姐夫一起回門,趁著旁人不在,二姐輕推了她一下,悄聲問她,“你二姐夫有個遠房表弟,跟你一般大,之前我見過,人挺老實,看著倒也干凈,現在在縣城一家鞋廠里工作。我想著把你介紹給他,你看怎么樣?”

“你才結婚幾天?就想著把自己的親妹子往外推了?”宋一梅低著頭摘韭菜,沒好氣的說。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二姐被她嗆得瞪眼,“那又不是火坑!就因為你是我的親妹子,我才管你呢!要是別人我還懶得操心呢!”

“誰要你管。”宋一梅嘟囔。

“你——”

“好了,我去拿柴火了,省的在這里惹你生氣。”宋一梅自己也覺得說話有些過分了,就找了個理由想溜。

“你嫁不出去才好呢!”二姐咬牙切齒的說。

宋一梅背對著二姐冷笑了幾聲,沒說話就走了,迎頭撞見姐夫也沒打招呼。

“你妹妹怎么了?”

“不知道!”二姐賭氣的說。

夏天的第三場雨過后,宋一梅獨自走在泥濘的小路上,一不留神被一塊青石絆了一下,重重的撲在了一個人的懷里。

“小心!”那人抓著她的一只胳膊說。

宋一梅努力站直了身子,有些窘迫的看著那個人,小聲說道,“杜剛,怎么是你?”

“對,是我,怎么了?”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來找你啊。”杜剛詭異的笑了笑。

“找我?找我干什么?”宋一梅不覺得臉就紅了。

“我是想來問問你啊。”

“問我?問我什么?”

“我是想問問你,我教你的那首詩你還記得嗎?”

“哪一首?”

“看來你是不記得了呀!”杜剛突然把臉一拉,生氣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宋一梅直勾勾的看著杜剛,背誦道,“是這首嗎?”

杜剛笑嘻嘻的點點頭,但是沒說話。

“是不是這首啊?你倒是說話呀。”宋一梅急了。

“你怎么偏偏記得這一首呢?”杜剛又有些愁苦的說。

“怎么了?”

他抬起頭直直看著宋一梅,從口袋里取出一包糖塞進她的手里,笑呵呵的說,“差一點兒就忘了正事兒了!”

“這是什么?”她問他。

“這是喜糖呀,我的喜糖,我就要結婚了。”

宋一梅一聽到這里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杜剛只管看著她哭,也不安慰她,只是笑。她看著他笑,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挖走了一樣。

“你笑,我讓你笑!”宋一梅撲上去甩了杜剛幾拳頭。他也不還手,任由她打他。

“妹妹,我要結婚了,你不恭喜我嗎?”

宋一梅仰起頭看著杜剛一會兒,雙手放開杜剛,往后倒退幾步,突然笑著說,“恭喜你,我恭喜哥哥了!”

“喂!”宋一梅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大姐正奇怪的盯著她的臉看。

“你恭喜誰啊?”大姐好笑的問她。

原來是個夢。她掙扎著坐起來,使勁兒晃了晃腦袋,抬眼看了一眼大姐,發現大姐的辮子不見了,“姐,你怎么把辮子絞了?”

“怎么?這樣不好看嗎?”

“嗯,你這樣顯老。”宋一梅直言道。

“你剛才做什么夢了,大叫著恭喜,你恭喜誰啊?倒是嚇了我一大跳!”

“沒什么,做了個夢。”

“睡午覺都能做夢!”大姐笑著出去了。

“你什么時候來的?”

大姐在外間里說,“來了有一會兒了。”

宋一梅做夢的第二天,媽媽剛拾掇完飯桌就聽見村口鞭炮“噼里啪啦”的響了起來。

“今天誰家有喜事嗎?”

“嗯,好像鄰村的杜大生的兒子結婚。”媽媽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支筷子說。

“杜大生?”大姐嘟囔道。

“你們興許不知道,他們一家常年在縣城做生意,不常回來,他那兒子也是在縣城里上的——”

聽到這里,宋一梅不禁打了個寒戰,跳下炕,連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媽媽和大姐在后面喊她都沒用。宋一梅赤著腳在石子路上跑啊,跑啊,那鞭炮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她告訴自己停下來,可是自己的腳卻一直在往前跑,她跑到人群里,推推搡搡的擠到前面,她看見杜剛了,他在笑,幸福的笑!

要拜天地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一個中年男人不停的朝著人群中不斷的扔喜糖,大人,孩子都蹲下去瘋狂的搶著喜糖。只有宋一梅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覺得自己好像死人一樣。大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了,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了大街上。

“穿上鞋。”大姐把她的鞋子放在地上,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

宋一梅低下頭去穿鞋,這才覺得腳火辣辣的疼,可能是搶糖的時候讓人給踩的,腳面子上都出血了,隨即她就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別動!”大姐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蹲下去給她擦了擦腳上的血,看著一滴眼淚啪嗒就落在地上。

大姐以為她是疼的,就說,“你說你急什么?不就是結個婚嗎?好歹穿上鞋再來看呀,現在好了,你看,腳都出血了。”

宋一梅也不理大姐,穿上鞋往前走,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終于忍不住索性大哭起來。

路過的人問跟在后面的大姐這是怎么了。大姐便笑著說,“腳破了個塊皮,疼的!”

又過了差不多兩個春秋,宋一梅也嫁人了。這中間相過幾次親都不行,就這個,她爽快的就答應了。倒不是因為這個男人有多好,而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名字叫杜剛。結婚一年后,宋一梅小產了一次,第二年的隆冬,男的上屋頂上修修煙囪的時候,不小心從屋頂上摔了下來,死了。宋一梅帶著自己的衣服和娘家當初陪送的幾件嫁妝又回到了家鄉,西楊村。發誓從此不再家人。

一晃眼,快三十個春秋過去了。自從杜剛結婚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再沒有過他的任何消息。但是她時常還是會想起他,想起他教她背的唐詩。如今她已經五十多歲了,頭發開始花白了,關節炎時常會在陰雨天的時候光顧,眼睛開始看不清近處的東西。她心里明白,她早就開始蒼老了。

“奶奶,奶奶——”那個奶聲奶氣的小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的。

宋一梅慢吞吞的睜開眼睛,身子依然靠在門框上,她伸出手蹭了蹭小家伙毛茸茸的小腦袋,笑呵呵說,“妞妞,你好啊——”

“奶奶,你怎么睡在這里了?”

宋一梅扶著門框坐起來,回屋里找了一塊水果糖給妞妞吃。

太陽就要落山了。宋一梅背起籃子,拿著鐮刀準備去后山上割點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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