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先生:
海上的顏色已經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我一個人,我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
這是黃昏以后我才給你寫信,艙底的空氣并不好,所以船開沒多久,我時時就好像要嘔吐,雖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現在船停在長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沒寫完就停下了。
到東京再寫信吧!
祝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瑩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七月十八日
這是蕭紅在一九三六年去日本的船上給蕭軍寫的第一封信。此后她在日本生活的一年時間里,她寫了至少四十封信,不包括遺失的。這些信后來被編錄在由蕭軍注釋的《蕭紅書簡》一書中。
在日本的時光也是她生命中最安穩最清靜的時光。潛心創作,外界安寧,內心寡欲。她可以連續每日創作近萬字的作品,像著了魔一樣,心無旁騖。
在給蕭軍的第二十八封信中她這樣描述當時的生活:“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于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后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黃金時代呀!”
那時她把借租的小屋裝扮得很精致,時常買一些畫作添為墻飾,一些花瓶點綴桌幾,一些酒來聊以慰藉。閑來無聊時會畫上幾筆附在信后。也會自己煮一些飯食,邀請房東的孩子一起享用。她曾在日本的街市上聽著木屐的聲音思念故鄉,也無數次徘徊在回不回去的決定中。
但這一切安逸,清靜的背后,始終是空虛的現實。她情不自禁的落筆道:“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進繭里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是那么遠和那么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p>
她終究熬不過寂寞和迷茫。身在異鄉的孤立和無措以及魯迅先生逝世帶給她的打擊讓她更平添了幾分愁,她只是一個需要被愛層層包裹的女人罷了。始終無法一個人跨越重洋。
二
在蕭紅十幾歲的時候,她的母親便去世了。在本應無憂的童年時光里,母親并沒有帶給她任何體貼和慈愛,而是暴躁和狂怒。父親又是庸俗封建之人,對待子女始終是嚴肅和冷酷的,他試圖用父親的權威包辦蕭紅的人生,令她無法繼續學業,并企圖用婚姻來束縛她的身體。這也成了蕭紅后來出走的根本原因。
在蕭軍對蕭紅書信的注釋中,他這樣寫道:
“幼年時期她的生活是暗淡的,孤零的,無助的;在精神上不被理解的。既無母愛,也無父愛,幾乎等于生活在瑟瑟秋風的荒原上或沙漠中一株荏弱的小樹!或者是生活在冰天雪地里一直畸零的小鳥!”
這個晦暗的家庭里,只有祖父是唯一溫暖的光亮,他教蕭紅背唐詩,在后院的花園里陪蕭紅度過童年的寂寥。讓蕭紅那一顆敏感而脆弱的童心慢慢得到了疏解。祖父就像一灘死水般的沼澤里一棵深植入地的參天大樹,遮擋了蕭紅恐懼而無助的心靈。讓她有了些許對生活的向往,也對長大后能夠逃離這片荒涼之地充滿了期許。
在蕭紅最具盛名的作品《呼蘭河傳》中,她將家鄉的景象以及童年的境遇描寫得樸實而美好,完全摒棄和掩蓋了曾經冷酷的回憶,而祖父那慈祥的形象躍然紙上,令人心生敬愛。
然而歲月可以令一個人體貌生長,卻無法彌補心靈的裂痕。蕭紅最終還是沒能走出一片明媚的天際。祖父去世后她沒了精神上的依靠,為了逃離這片沼澤她選擇鋌而走險進入另一片蠻荒之地。卻不知每一次逃離迎來的都是困境。
她的人生便是從一個困局到另一個困局,從一處險惡到另一處險惡。
三
在蕭軍出現的時候,蕭紅用她的本真拯救了自己。
他們相遇是充滿戲劇性的,當時的蕭紅逃離家鄉投奔未婚夫汪恩甲,后來汪恩甲又棄她而去,因為付不起房費,她一直被囚禁在與汪恩甲同居的破舊旅館里。初次與蕭軍見面時,蕭紅懷著未婚夫的孩子,蕭軍也只是一個窮苦的有志青年罷了,一個楚楚可憐,一個英雄氣概。促膝長談時,越來越多的共同語言將兩顆心拉得越來越近,一個午后時光過后,蕭軍在恍惚間看清了這個身懷六甲的苦難女人藏著的一顆美妙至真的內心。他決定不顧一切拯救她。
蕭軍在《側面·我留在臨汾》記錄了當時的心情:
“這時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變了,季節在變了,人在變了,當時我認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變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認識過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她初步給予我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見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顆晶明的、美麗的、可愛的、閃光的靈魂!”
最開始與蕭軍一起的日子,是蕭紅最自由而歡快的時光,盡管窮困,盡管簡陋,盡管饑餓常常光顧兩個年輕的身體,但是兩個人相互扶持,相互安慰,有著共同的追求,反而讓外在那一切困苦都變得別有情致。兩個人啃一個列吧都可以相視而笑,吃一碗肉丸子就像是愛的獎賞,生活的殘酷完全無法摧毀他們堅定的理想和愛情。
蕭紅熱愛著蕭軍,愛得像小寵物對主人一樣投入,像植物對水的渴求。在哈爾濱歐羅巴旅館時期,她每天所有的念想就是等著蕭軍工作回來。當時因為貧窮兩個人只好擠在一張小床上休息,對雙方的睡眠都受到了干擾。到了上海,好容易借到一個小床,蕭紅自愿去小床上住。但是到了夜里她卻抽泣起來。蕭軍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蕭紅擦了擦眼淚笑著說:“我睡不著,不習慣,電燈一閉,覺得我們離得太遙遠了?!?/p>
她就是這樣的天真,害怕她的愛人離她太遠,害怕她的愛人沒有受到關懷。然而自己又不知道如何給予。
在日本期間,蕭紅每封信的內容幾乎都會附加幾句讓蕭軍如何照顧自己的囑托,督促他吃藥,買軟枕頭,但事實上蕭軍很少照做。久而久之,當愛情的火焰不再躍動時,這些熱切的關心反而讓蕭軍生出反感。蕭軍在注釋中寫道:“她常常關心我太多,這使我很不舒服,以至厭煩。這也是我們常常鬧小矛盾的原因之一。我是一個不愿可憐自己的人;也不愿別人可憐我?!?/p>
這是古稀之年的蕭軍對二十多歲時蕭紅的詮釋,仍然是這樣的冷峻。可見蕭軍自始至終都受不起蕭紅這樣熱烈的愛。因此蕭紅無論如何都會走到這樣的結局,因為蕭軍不可能完完整整的拯救她。他們的心靈看似相近,實則離得很遠。她越是靠近,他越是遠離。
在情感世界中,蕭軍始終是一個討得女人歡喜的男人。他亦承認,蕭紅在日本期間,他的確做了對蕭紅不忠實的行為,而蕭紅在這段關系中并沒有出離和背叛。他對他的行為很遺憾。但蕭軍評判蕭紅沒有妻性,不適合做一名妻子,太過沉浸于自我情感。這在蕭紅本就驚慌的愛情路上,重重的打了一棍。蕭紅的倔強和自尊就在這樣不斷的揣測和自我折磨中終于蘇醒,她扛不下去了。不再愿意屈身于大男子主義背后做一個唯諾的小女人。
終于在延安,她微笑著對蕭軍說:“三郎,我們永遠的分開吧?!彼齼刃牡穆曇粢苍S是:“蕭軍,雖然我還愛著你。但我們還是要自由吧?!碑敃r她已懷有蕭軍的孩子。
后來在蕭紅與端木的婚宴上,蕭紅說她與端木并沒有什么羅曼蒂克的愛情,她只想平平淡淡的過日子。她或許以為端木可以成為下一個拯救她的人。卻不知又一次將自己置于另一段宿命中,并導致了最終的悲劇。
四
一九四二年,蕭紅死于戰亂的香港,死得凄涼,冰冷,孤寂。在她最無助的時候,端木一次又一次棄她而去,身邊只有一個弟弟的朋友駱賓基。她像抓住手邊最后一絲活下去的理由,懇求駱賓基幫助自己脫離困境。
在臨終之前,蕭紅曾對駱賓基說:“假如蕭軍得知我在這里,他會把我拯救出去的……”而三十年后的蕭軍在對這句話的注釋中寫道:“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那時她在香港,我卻在延安……”
這是多么諷刺的現實。
蕭紅的一生,一直等待被解救,從汪恩甲到蕭軍到端木蕻良,每當她以為已經抓住他們時,他們都會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狠狠的甩下手臂。在當時灰暗的社會里面她始終沒能走出這她昂首闊步的世界。
也許她宿命的根源就是她從來不曾看重自己。聶鉗弩曾對蕭紅說:“你要飛就飛得高一些,要記住你是《生死場》的作者,你是《商市街》的作者。你是一個女作家?!?/p>
她有著大天分,心靈又天真得過了頭,若生在一個和平時代,她定更得造詣。只是她沒有在意她的天賦,甚至不曾得意。沒有驕傲的勇氣,她只是冷淡的觀看著世間事,平靜的訴說。
世道是冷漠的,在短暫的三十一年的光陰里。她體會到多少愛,也就體會了多少苦。她需要多少愛,就用多少苦來填補。
如今逝者已矣,只愿來世得以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