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童小路回到宿舍,蒙頭就睡。第二天中午,她爬起來,關(guān)掉手機,只每晚打開給媽媽打個電話,打完又關(guān)掉。
然后,她如常上課下課、泡圖書館,許麗麗見她天天沉著臉進進出出,悄悄問過她怎么回事,童小路一時之間不知該怎么回答,啞著嗓子說了聲沒事。許麗麗也就沒再追問了。
秦長生那邊也靜悄悄的,既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童小路想,也好,就讓它這么過去吧。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又到了周末。童小路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說這個禮拜就不過去了。她媽媽還想問什么,童小路已經(jīng)飛快地收了線。
突然空出來的周末時間,閑著沒事干,只會滿腦子胡思亂想,童小路邀許麗麗陪她去逛街,許麗麗滿口答應(yīng),倆人上午九點多出門,直逛到晚上七點多才提著大包小包回到宿舍。
一坐下,童小路就看到桌上放了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寫著“童小路啟”四個字,下面是一個小小的秦字。字寫得圓乎乎的,挺可愛。
肖朋說,下午秦長生來過宿舍,見童小路不在,就留下了寫封信。童小路一把撕開信封,里面薄薄的兩張紙,一隊隊圓滾滾的字直朝她眼睛撲來。
“小路:
你好!
好久沒有寫過信了,提筆似有千斤重,又覺無從落筆。
你的問題,似平地一聲驚雷,又好像黑夜一道閃電,瞬間照亮我不敢回望的來路,逼著我去直面,去反思,再無從逃避。
畢業(yè)六七年,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這一路上的幽暗曲折,又該從何說起呢?經(jīng)歷傷痛、欺騙后,眾人眼中的聰明人——我,又是如何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一點點偏離了正常軌道呢?我并沒有為自己開脫之意,每一個成年人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點毋庸置疑。我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問自己而已。
你的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是個意外。你純真善良、胸懷坦蕩、落落大方,像一朵百合花般自在,在你面前,我常常有自慚形穢之感,一個人原來是真的可以照亮另一個人,為什么我沒能早點遇見像你這樣的姑娘呢?
你或許感覺到了,在你面前,我內(nèi)心欣喜若狂,表面又小心翼翼,我沒有把握,不知道怎么對待你,才是真正的待你好。我耐心地、安心地,期待著我們慢慢走近、走進。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昨日之我已經(jīng)死去,而今,我還有重生的機會嗎?
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理解、尊重和接受。
我站在原地,等你給我最后的答復(fù)。
祝好!
秦長生,2001年11月。”
飛快地看完一遍,童小路心里冷笑了一下,果然是老手,這信,好像什么都說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看似把主動權(quán)交給了童小路,實際上也是把問題和選擇拋給了童小路。
可是,童小路忍不住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打開手機一看,秦長生發(fā)了好幾條短信過來,他希望能跟童小路見一面,聊一聊。
童小路覺得內(nèi)心好不容易稍稍有些平息,現(xiàn)在又開始起伏不定呢?見,還是不見?見,又能說些什么?不見,又有點想知道他到底想跟自己聊些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童小路越想越煩躁,把信往抽屜里一塞,不再去想它。
接下來的一周, 每個晚上,臨睡前,童小路都會把秦長生的信摸出來看看,那兩頁信紙,本來就薄,被她摩挲得似乎更薄了。秦長生呢,每天晚上給童小路發(fā)一兩條信息,只央著她再見一面,面對面溝通一次,其余的啥都不說。每個白天,童小路都下決心不再見面;每個晚上,童小路又覺得應(yīng)該給彼此一次徹底的交代。
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的拉鋸中,又到了周五。秦長生發(fā)了信息,說五點半過來接小路,不見不散。小路沒回信息,沒到五點半,她就站在宿舍的走廊上往外張望,看著秦長生的小奧拓慢慢開過來、停到樓下,秦長生下車,斜靠在車上,抬頭望樓上看。童小路忙把頭往里一縮,回了宿舍。
她在床邊坐下來,拿起本書,眼睛死死盯著書,強迫自己看進去,書上的字一個個漂在空中,到處亂跑,怎么都抓不進她的眼睛。
熬過了半個鐘,她輕手輕腳地走到走廊上,探出身子往下看,秦長生依然靠在車上,勾著頭,看自己的腳尖。
童小路又縮回了宿舍,坐在椅子上,發(fā)呆。這時,許麗麗走了進來,推了推她,說:“喂,怎么回事,你家醫(yī)生在樓下等著呢,你還不趕快下去?”
童小路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她抱著許麗麗,眼淚嘩嘩嘩直流。許麗麗嚇壞了,連忙也抱住她,連問:“小路,怎么了,你別哭,別哭啊,發(fā)生了什么事?”
童小路什么都沒說,嗚嗚嗚哭了五分鐘,情緒慢慢平息下來,額頭、眼睛、鼻子都哭得紅紅的,她抬起頭,說,“麗麗,我想好了,現(xiàn)在就下去見秦長生,等會回來再跟你詳細說。”
許麗麗有點蒙,她點點頭,沒多問,說,“快去吧。”
童小路跑進洗手間,胡亂洗了把臉,就跑下了樓。
秦長生聽到腳步聲,走過來迎她,見她眼睛紅紅腫腫的,沒敢多問,只是走過去把車門打開,等小路坐進去,又探過身子幫她系好安全帶,再拿兩張紙巾放到她手里,然后就慢慢把車開了出去。
冬天,天很快就黑了。秦長生開著車,沿著湘江邊,慢慢往北走,倆人都沒有說話。秦長生一直把車開得遠遠的,直到周圍沒有什么車和人,才停了下來,熄了火,周圍一片寂靜。
夜色濃重,黑暗中,秦長生開了口,聲音低沉,有些澀澀的,“我們科室有個姓趙的女醫(yī)生,你見過的,還有印象嗎?”
童小路點了點頭,她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那個短發(fā)趙醫(yī)生若有所思盯著她打量的情形,當時她就直覺不對,看樣子她的直覺沒錯。
“她也是湘雅醫(yī)學院畢業(yè)的,比我早一年,算是我的師姐。”秦長生接著說,“我來科室時,科里沒幾個年輕人,沒多久,我們倆就談上了,大家都說我們是麻醉科的金童玉女。”
“談了一年多吧,雙方的父母都見過了,我父母對她很滿意,她父母對我不滿意,覺得我一個小醫(yī)生,家里兄弟多,負擔重,沒什么經(jīng)濟基礎(chǔ)”,秦長生停了下,咽了下口水,“最要命的是,他們嫌我個子太矮。”
“即使如此,我們倆還是繼續(xù)在一起,兩個人都覺得還年輕,慢慢做父母的工作,哪有拗得過孩子的父母呢。沒過多久,她父母托人給她做了個介紹,逼她去相親,對方是一個做生意的老板。這事趙醫(yī)生也沒瞞著我,她說父母逼得太急,就去見一下,走個過場,應(yīng)付一下。我不想她為難,就讓她去了。事后我問她,她說已經(jīng)把那個人給打發(fā)了。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又過了一兩個月吧,一個周六下午,我下了班去宿舍找她,那時我們倆都住醫(yī)院的單身宿舍,一人一間,有時在她那住,有時在我那住,兩個人排班時間不一樣,為了不影響上班,有時也各自住。”秦長生語氣漸漸急促了起來。
“那天她休息,我跑到她宿舍門口,敲門,沒人應(yīng)答;用鑰匙開門,里面反鎖著。我知道她在房間,大聲叫她,拍門,依然沒反應(yīng)。我又繞到窗戶邊,從窗戶縫往里看,隱隱約約看到,她和一個男人,倆人都半裸著,正在急急忙忙往身上套衣服。”
“我的血直往腦門沖,大聲叫她,用腳狂踢門,同事紛紛出來看怎么回事。我什么都顧不上,一個勁用腳猛踢門,不知道過了幾分鐘,趙醫(yī)生終于把門打開了。”
“我沖進去,抓住那個男人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同事們趕緊上來拉扯開我們,那個男人趁亂溜了,我又在趙醫(yī)生房間一頓亂丟亂砸,把她的衣服鞋子包包拿出來,全部用剪刀剪爛,我們倆一起買的電視機、冰箱,也統(tǒng)統(tǒng)砸爛。鬧了一兩個鐘,直到筋疲力盡。”
“這事鬧得很大,醫(yī)院領(lǐng)導(dǎo)找我們倆談話,說要把我們倆調(diào)開,要么去不同醫(yī)院,要么去不同科室,我們倆都死活不同意。后來,我們倆都還在一個科室,但徹底分開了。”
秦長生一口氣說完了。然后,扭過頭來,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童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