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浮生若夢春秋眠(上)/ 目錄
卻說要出得桃園村,便只得兩條路。北上行山,路勢起伏,山澤連脈,可攬地平天高。西出走水,清沙凈水,兩岸蘆葦,可觀游魚百態。
再說孩童忘年,初聞要隨夫子進城云云,端是興高采烈,一蹦三跳之下眨眼已到家門,遠遠便朝門內呼去:“阿娘~今日我要與夫子進城添購書籍,夫子說莫約三日光景,我這便要收拾行裝隨去~”聞得聲音由遠及近緩緩飄來,尾聲落實,一個孩童已跳入門來了。細看之下,卻正是忘年。
于邢氏眼里,忘年自然是長不大的,縱然此際那孩子已有幾分成人模樣,仍舊是被孩童般寵溺。那邢氏聞言忙從織作木紡立起身來,卻只見自家孩子已經立于身后了。遙想不日前仍在膝下承歡的孩童,此際已是長身玉立,少年翩翩了。好陣感慨,理了鬢發才溫言軟語道:“阿年啊,你也快十五了,做事情不能如此風風火火地闖將了,此去路遙,若天轉涼寒,你當自己添綴衣物。路上夫子若有幫襯之托,你也當不遺余力……”
不待邢氏說完,忘年便搶答道:“知道了娘,你就放心吧,我現在可是大人了。”邢氏聞言不由笑道:“行~你是大人了,娘這就給你打點行裝,剪裁羽翼,隔日啊,你便可以飛咯……”言罷又是一邊笑鬧,一邊又帶著忘年渡到了起居室。邢氏手巧,不肖一會兒,便成了一包大小裹囊,其間還有陣陣言語參雜于內:
“娘,我只去三日,何況城里有零售販賣可以裹腹,那消得這么些果脯?”
“多帶一些總是無妨,你吃不完還有夫子呢?那牛家孩子也能吃些,都帶上…”
“娘,我是進城不是逃荒,再說了此際初春,那肖那冬季厚重棉衣?”
“夜深寒重,此去難免要露宿荒野,你便用它裹寒…”
待要行至門口,卻見那包袱大得難以擠出門框,好說歹說才將那些棉衣放下,這才出得門去。將欲行時,又聞忘年于竹籬笆外喊道:“阿娘,我去了,告訴阿爸讓他無需擔心,我三日便回~”
聞得聲音已去得遠了邢氏人又在門內目送了一陣,半晌才嘆息一聲,復又理了鬢發,卻見兩道魚紋悄然爬上了螓首蛾眉。不肖一會兒,木屋中又是一陣聲響入耳,聽來卻是“唧唧復唧唧”。
卻說忘年負著行囊出發,一來年少身輕,二來精神爽朗,不肖一會兒便行至村西約定的桃樹下。卻見夫子與文皎早已立身在樹下,想是等了一陣有余了。文皎也負有行囊,見得忘年緩步而來,三兩步搶上前去,一邊輕手推搪一邊調笑道:“好你個忘年,這廂卻讓我與夫子好等,桃花已積三尺有余……”
忘年道:“怎么著,有意見?”
二人又是一番打鬧上了小舟,夫子立于岸邊也是一陣朗笑。捋順了胡須,一邊行上木筏一邊唱道:“方日約前門,言之桃林深,花飛積三尺,不見約下人…”
這邊剛唱罷,那頭卻又行來三兩個孩童,只見其各負包裹,卻正是姍姍來遲的王家小子與清梅一眾。夫子點齊人頭,又提點了安全事宜,便解了筏系,上了輕舟,任木筏順水而去。
筏上忘年耐不住寂靜,便招呼一眾孩童閑觀水底各色游魚,這個搭一口,那個搭一口,皆是些此種魚類好不好吃,又當如何烹飪云云。忽而忘年卻發現一條不畏生人的魚,竟然隨著這輕舟時而起越,時而潛游,驚得一陣又忙呼眾小童一起觀看,便是洵夫子聞言也放下手中書卷尋聲而來。
只見那魚金身赤尾,搖波扶浪,渾圓的魚目間似有仙人下筆,妙點朱砂。造物之奇,端是看的一眾孩童嘖嘖贊嘆。
夫子聞聲也是心下大好,負手而立,便給一眾孩童解釋起此魚由來了。
古時丘澤,春起夏竭,秋盈冬霜,水底魚類,不免要應時節,各處遷徙。各中云來雨去,勞神費力。長此以往,水底各族已怨聲哀悼。于此便有玄龜求于當時泗水掌司靈鏡,曰:“掌司未可知,您執下已是鳴聲哀悼,嗟嘆叢生,百族不曰生計矣!”
靈境聞言悲苦道:“知歟,吾昔日訪青帝,各中苦楚皆表出顏色,青帝遂告之以金龍之力可以喚風云,輪四季,澤陂百川,萬靈可以安晚年,眾生可以享太平矣。奈何余這些年來遍尋山川,未曾覓得。”
玄龜聞言道:“掌司何不廣帖四海,邀眾靈民生,拾面觀之,或許可以得也。”
靈鏡聞言拍案叫絕:“龜靈卿無非吾智囊哉!”于是廣撒皇榜,四海尋龍,慕名眾靈,踏破門檻矣,未得真龍,卻又要至夏遷徙。于是靈鏡便不再一人面龍,只把真龍如何神通如何模樣散于四海,動員民眾,至此已是人人尋龍了,聲勢浩大無匹。
卻說掌司靈鏡執下,魚以一色為佳,只因四海共主青帝,便是一條一色青魚化身。所以若是生而色彩斑斕,難免要受眾靈排擠。
如何個排擠法呢?若有向陽水域,定是一色魚先住,若有甜膩水草,也是一色魚先吃。卻說雜色魚也甚少,四海只有得一條,名喚花靈,生而金身赤尾,所以他從沒見過父親什么樣子。四海皆以之為笑料調侃。便是出得門去隨意喊一聲“花靈~”皆有笑聲附和,至于如何附和,卻是千奇百怪,比如說:
“哈哈哈~那野種在哪兒?”
“那丑魚還敢出門呀?真是不要臉……”
“誰會嫁給這種怪物呢…”
說得多了,也就成了口頭禪了。聽得多了,也就不以為然了。
這四海之內怕是也只有其母親不嫌棄他,常對花靈寬言:“兒啊,非是上蒼不公,若然他定會給每條魚一個色彩斑斕的樣子。
“兒啊~你生而不同,定然不凡”
再說其母,若是聞得有魚調笑其子,便要跑過去爭鬧打斗,手被擒住了便用腳踹,腳被制住了便用嘴咬,咬得兇了,見了血了,就有人怕了,怕了就跑了。
只剩嘴里不肯罷休,兀自罵咧:“瘋也!瘋也!”至此她們母子二魚,便被視作異類,常言之為一瘋一丑。
卻說小魚花靈,自小便聽慣了調笑,所以也不以為然。倒是見得其母與人爭斗下來,難免傷痕累累。自己又年幼,幫不上什么忙,唯有平日里來多番勸慰其母不要與他人見識,更因如此便尤為孝順。這小魚從出身到現在最大的愿望也不過是讓其母有個向陽的水窩可以住。至于天子尋龍云云,只充耳未聞。可是無心之人聽不見的,有心之人卻聽得見。
遙記得那日被其母咬斷一只手指的魚二狗現在帶了全村魚靈已經將他家門口堵了個嚴實,透過門縫看去銀晃晃地魚叉在四只指頭間分外耀眼。人頭攢動,聲勢浩大。這一門之隔,一方是眾怒難息,一方是婦幼無力,如何敢開門?
魚二狗在籬笆外等的久了,口水吐的嘴干,開始不耐煩了,舞動魚叉道:“快將那丑魚交出來,不然我們就要破門而入了,就是因為你那條丑魚我們才尋不見真龍!今日無論如何必然見血!”
“對,交出來!”一眾魚靈也激憤不已,來回遷徙太傷經動骨了,他們不能放過任何可以尋到真龍的機會。
花靈其母言二娘只是個婦流之輩,見得這般陣仗也無甚好主意,只得搬來屋內唯一的梳妝臺作了抵門用。
“娘,要不我出去吧……”花靈紅著眼道, “孩兒生下來就是個笑話,沒有朋友,不被尊重……反正活著也是個累贅。”
言二娘顰著眉頭,看著花靈那小小的身軀說出這樣成熟的話。她突然就覺得自己的孩子長大了,就算沒有她在了,也能活得很好。這時又聽聞屋外密集的腳步聲靠近,言二娘有了主意。
“靈兒,若有一天娘不在了你當如何?”言二娘正色聞道。
花靈無聲,汪汪淚眼,直搖其頭。
言二娘笑著撫著花靈腦袋,溫言道:“靈兒,你不要信別人的風言風語。你是個很漂亮很乖巧的孩子,娘一直以來總讓你受氣讓你受欺負,都是娘不好。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要記住,沒有人是生而為惡的。倘若以后娘不在了,你就離開這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活下去,替娘聞未聞之民俗,觀未觀之秀麗。”
花靈聞言知意,卻哪肯從只慌道“娘,都是孩兒不好,都是孩兒生了個怪樣子,才會給娘惹下麻煩。您就讓我出去吧……我已經沒有好好孝敬過您,怎么可以……”話音未落,便見言二娘手掌一落,啪得一聲正正扇再花靈臉上。
言二娘咬著牙道“你我母子從此恩斷義絕,你馬上從地窖滾~我片刻都不愿再見到你這個丑樣子!”
花靈捂著臉頰兩眼不住流下眼淚,雖然不知娘為何大發雷霆,但念著往日恩義,咚咚咚就地磕了三個響頭,雖然不知娘為何要讓自己從地窖繞一圈,但還是從命去了。
言二娘看著花靈入了地窖口,連忙摞動大米缸封住洞口,細看之下看不出什么粗陋之處,抹了淚花,這才從窗口一越而出,嘴里喊道“花靈在這兒…”
看著眼見屋內毫無動靜,眾人步步緊逼,突兀間看見言二娘抱著個小童逃跑哪能不追?
“后來呢?”忘年閃著淚光看著夫子。
尋夫子摸了摸忘年的頭,嘆息一聲才接著道“此世間乃太多事物非人力所能左右。選擇,乃先失,而復得。”
正是: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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