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呂忒(下)


動蕩的黎明

最先帶來不幸消息的是邁拉尼珀。

邁拉尼珀沒有刻意裝出悲傷或驚惶的樣子,只是有些激動,她一向不喜歡尼索,固然是因為尼索判定她是個危險的人物,對她相當嚴厲;也因為她憑著自己的聰明,多少猜出了希波呂忒與尼索不和,卻又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猜測,而是一廂情愿地認為希波呂忒會喜歡她仇視尼索的態度。

希波呂忒聽完了她激動的敘述后問道:“那么你認為是阿瑞斯懲罰了尼索嗎?”

“那還用說,至少也是別的什么神。不然還有誰——即使是忒拜的赫拉克勒斯——能夠掄起一尊青銅神像把人砸進泥土里,如果神殿里有泥土的話。如果我要干掉老尼索——有時候我還真想這樣,我也會選擇不那么麻煩的辦法,比如說毒藥,毒藥倒是比較適合老尼索。”

希波呂忒看著她,她的眼睛閃閃發光,神情中有難以抑制的興奮。這孩子嗅出了空氣里的味道,她的本能告訴她某種機會來了,邁拉尼珀不懂得掩飾,但她有攫取的本能,像所有那些年輕而野心勃勃的阿瑪宗人一樣。希波呂忒知道,此時此刻,如果她猶疑片刻,如果被她們看出了一點動搖和彷徨,她們就會撲上來將她撕成碎片——阿瑪宗的歷史上有的是這樣的時刻。

希波呂忒暗暗握緊拳頭,直到指甲掐進了手心。就是為了你們,她想,就是為了你們這些無情的嗜血的沒有心肝的阿瑪宗人,老尼索獻出了一切,直至生命,而現在,又輪到我了。

然而這就是阿瑪宗人,這些年輕的、桀驁不遜的,最驍勇最強悍,又最難控制的人群,就是阿瑪宗的精華,阿瑪宗的生命力,阿瑪宗生生不息,震懾著遙遠的英雄的土地的力量的源泉。她也曾是她們中的一個,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把匕首刺進了尼索的胸口。

從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屬于她們了。僅僅是昨天,她在邁拉尼珀身上看到的還是殺人者的素質、有代價的忠誠,以及危險的力量。而現在,她看到的是一個年輕的阿瑪宗人,一代年輕的阿瑪宗人,她們的生命力與破壞力,優越之處與危險之處。猶如未經琢磨的礦石,最珍貴的與最陰暗的混合在一起,而她,只有她,必須是她,成為那雕琢的利刃。

尼索,希波呂忒在心里說,尼索,在你統治的日子里,這樣的情緒是不是也曾充滿你的胸懷;與我相對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曾無數次握緊拳頭,如果你能堅持下去,如果你能馴服我們,那么,我也能夠。

于是希波呂忒伸出手,控住自己面前那張年輕激動的臉,冷冷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冷冷地說:“再也不要讓我聽到你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成為女王,你的每一句話都將產生你無法想象的影響。”

邁拉尼珀一動也不敢動,她敬畏地看著希波呂忒,她一直敬畏她,但從來沒有停止過取她而代之的念頭,直到此刻。她覺得希波呂忒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可怕過,她的臉上一向沒有強烈的表情,好像戴著一張面具,而此刻,這面具與她的容顏合為了一體,反映出難以言喻的威嚴和冷酷,那不再是面具的臉,更像是神像的面容。

邁拉尼珀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也許她永遠也不能取代面前這個人的位置,希波呂忒將永遠在她之上,隨時可以把她碾碎。

然而希波呂忒的聲音卻溫和起來,她說:“如果你成為女王,永遠不要讓任何人看出你在害怕。”

“我怎么能夠成為女王呢?”邁拉尼珀結結巴巴地說,“我、我……”

“為什么不能呢?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女王,在年輕一代的勇士中,有誰比你更驍勇善戰?”

邁拉尼珀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她不知道這句話是出于什么樣的態度,而希波呂忒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只是靜靜地說——好像說出了一個最簡單不過的事實:“尼索對你一向很嚴厲,我也是,因為我們都知道,你必定會有一天成為阿瑪宗的女王。”

血沖上了邁拉尼珀的臉,她的嘴唇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希波呂忒放開她,靜靜地說:“去吧。告訴我的戰士,吹響號角,召喚每一個阿瑪宗人。”

隨后來到寢宮的是一群祭司,她們臉色慘淡、神情嚴肅,有幾個還在默默地哭泣,為首的祭司名叫帕茜忒亞,是阿瑪宗僅次于尼索的戰神的祭司。

希波呂忒擁抱了她一下,她的臉色和她們一樣慘淡,一樣嚴肅,她說:“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而且,昨天夜里,我夢見了尼索。”

這句話在祭司中間產生了驚人的影響,那些看著她的祭司,神情都著有不同程度的震動,而那些低頭哭泣的女子,也都抬起頭來。

希波呂忒繼續說:“我夢見了尼索,她牽著我的手走進神廟,像我小的時候一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我跟著她。然后我似乎又回到了我成為女王的那一天,尼索為我系上女王的腰帶,我對她微笑,卻發現那不是尼索,而是我們的父親,戰神阿瑞斯。”

低沉的騷動掠過祭司們,這個夢讓她們感到了某種隱約的喜悅和激動,因為她們原本就是慣于聽到和分析這類夢境的人群。

“你們都是阿瑪宗最優秀的祭司,你們能夠揣度神的意志。有誰能告訴我,這個夢究竟有什么樣的含義,與我們遭遇的不幸有什么樣的聯系,尼索,或者是我們的父親阿瑞斯,究竟想對我說什么?”

帕茜忒亞轉向祭司們,用眼神征求她們的意見。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她轉而面對希波呂忒,用無愧于神的候補代言人的莊嚴態度說:“非常完美的預言,陛下,每一個細節,每一條線索都無懈可擊,我們并不敢揣度神的意志,除非他向我們發出如此清晰的示諭,而這一次,他選擇了您,阿瑪宗最高貴而英勇的人,傳達了他的意志,說出了他的目的。”

像大多數祭司一樣,帕茜忒亞絕不肯直接說出她要表達的意思,尤其是認為自己體會到神的意志的時候,希波呂忒完全明白,她只是靜靜地等著。

“阿瑞斯,我們奧林匹斯山上永生的父親,戰爭與力量,光榮與勇氣的守護神,他要您取代不幸的尼索,成為阿瑪宗的祭司長。”

希波呂忒并沒有如帕茜忒亞預料的那樣表現出驚訝或震撼,她只是沉著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和其他的祭司一樣,帕茜忒亞最初的感覺是一點狐疑。阿瑪宗人絕大部分都是作為戰士培養長大的,她們在行經之后的十五年里完全屬于戰神阿瑞斯,十五年后才恢復女性的生活,生育和教養后代。但也有一些女人會終身獻身于阿瑞斯,十五年后她們由戰士成為祭司,這些人通常是戰士中最優秀的,也是被認為最得戰神寵愛的。而成為祭司長,對她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崇高得令人有些承受不住的榮耀。

因此看到她們的女王,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榮耀,或者說神的恩賜,好像她早就預料到了一樣,帕茜忒亞不能不感到淡淡的疑惑。

她看著希波呂忒,她也正看著她,那是一種遙遠的痛苦的目光,仿佛不是為神祗的垂青而驕傲,而是無言地順從了神的意志。帕茜忒亞猛然意識到,她面前并不是一個普通的阿瑪宗戰士,不是一個默默匍匐在神光下的祭司,而是阿瑪宗的女王,是自旋風之王阿爾艾爾拉以來,阿瑪宗五十年里最強悍的勇士和統帥。一旦成為祭司,她就要永遠地脫下鎧甲,放下長矛和戰斧、弓箭和盾牌,不到阿瑪宗滅亡的邊緣,祭司們永遠不能拿起武器。

人不能揣度神的意志,人永遠不能揣度神的意志。帕茜忒亞敬畏而不無悲傷地想著,有那么一會兒,她甚至想起了自己還是一個戰士的時候,在前代女王俄忒瑞拉的軍隊中的那些日子,以及脫下鎧甲,穿起祭司的長袍的那一刻,她是怎樣久久地摩挲著自己的弓箭——她曾經是阿瑪宗數一數二的神箭手。

帕茜忒亞看著希波呂忒,她的神情在她眼中顯得又威嚴,又謙卑,那種俯首于神明的謙卑,同時又是異樣的孤獨,猶如傳說中那些作出不朽的犧牲的人們中的一員。帕茜忒亞不由得跪了下去,就像她在尼索面前跪下一樣。

她身后的祭司們,并不了解二人的目光在這個神秘的時刻起了怎樣的交流,但她們同樣感覺到,這個時刻自有它莊嚴的含義,于是她們也跪了下去,用這樣的舉動,表示了服從與忠誠。

希波呂忒把手放在帕茜忒亞頭上,這也是尼索常做的動作,她輕輕地說:“去吧,到廣場上聚集的人群中去,無論你聽到我說出怎樣的話,你都要相信、并且讓她們相信,那不僅僅是我的聲音,不僅僅是我的意志。”

眾人離去,號角聲也漸漸停止,悠長的回聲仿佛巨大的顫抖的嗚咽,在王宮與神殿間回蕩。

希波呂忒靜靜地閉上眼睛,就像每一個阿瑪宗人在這樣的時刻都會做的一樣,在心里默默地呼喚著父親的名字——不是塵世里那不知名的父親,而是奧林匹斯山上執掌戰爭與殺戮、勇氣與力量的不朽的神明,然而,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楚地意識到,他不在那里,沒有人在那里。

于是她睜開眼睛,凝視著墻上巨大的青銅盾牌,盾牌上映出的那張臉,盾牌旁掛著的她的鎧甲、她的弓、她的劍、她的戰斧和長矛,她的象征女王權利的腰帶,她漫長的女王歲月,殺戮、陰謀、奉獻和犧牲。

然后,希波呂忒走出王宮,走向人群,就像每一次勝利之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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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的獻祭

被號角聲召喚到王宮廣場的阿瑪宗人,驚奇地發現,這是第一次,她們的女王沒有穿鎧甲,也沒有圍上那條象征女王權利的腰帶。

希波呂忒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一方猩紅的披巾斜斜地纏過,從右肩垂下來,一直垂到地上,這是戰神的祭司,在盛典上特有的裝束。

即使沒有鎧甲和腰帶,此時此刻,她仍然是她們的女王,當她開始說話的時候,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每個人都仰起臉來,靜靜地聽著。

“阿瑪宗人!”希波呂忒的聲音清越而具有穿透力,在黎明的廣場上熠熠閃光,“阿瑪宗人!我的戰士,我的臣民,這是我——希波呂忒,你們的女王在對你們說話。

“我知道,此時此刻,你們是何等的驚慌、恐懼、悲痛和不能置信,我們在極其可怕的情形下失去了尼索,我們敬愛的老尼索,我們每個人的精神上的母親,每一個人,包括我。

“命令你們冷靜是不近情理的,命令你們不要哭泣也過于殘酷,不,我不會發出這樣的命令,我要說的是,阿瑪宗人,不要驚慌,不要害怕,還有我——希波呂忒,在這里,在你們每個人面前!”

說著,她伸開雙臂,初升的太陽鋪開一道莊嚴清澈的光芒,希波呂忒就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中,清勁有力的身影,閃閃發光的肌膚,金棕色的眼睛,金棕色的頭發。風從她身后吹過,她微笑著,那是阿瑪宗人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又溫暖又堅強的笑容,迷惑了每一個阿瑪宗人的眼睛。

低低的哭泣掠過人群,又平息在希波呂忒堅定有力的聲音里,而阿瑪宗人第一次發現,這樣的聲音也有如此溫柔的時候。如此溫柔,就像積雪的群山反射著柔和燦爛的天光,就像起伏的海浪沖刷著漫長的海灘。

“在這里,我要告訴你們一段往事,一段你們每個人都知道的往事,以及隱藏在其中的真相,也許有些可怕,但同時也是感人至深的真相。

“那是旋風之王阿爾艾爾拉統治的時候,是我們與希臘各國征戰不休的時候,那時的阿瑪宗是如此困窘,我們甚至沒有足夠的青銅來鑄造武器,我們的戰士用木頭和石頭對抗敵人。在最艱難的時候,我們沒有一個箭簇、一把匕首,一點青銅的碎屑。而就在這樣的時候,尼索得到了阿瑞斯的神喻。

“阿瑞斯說:‘把我的身體熔化,鑄成武器,讓我和我的女兒們一起戰斗!’

“阿爾艾爾拉按照她的指示,把阿瑞斯的青銅神像推倒熔化,用我們父親的身體鑄成武器,繼續作戰。就是在那場戰爭中,我們失去了阿爾艾爾拉,然而我們勝利了,那勝利的榮光一直照耀到現在!”

這是每個阿瑪宗人小時候時都聽說過的故事,是在場的阿瑪宗人都知道的故事,然而在這樣的時刻,希波呂忒莊嚴而平靜地講起這個故事,人們還是覺得像第一次聽到時一樣激動,一樣驕傲。

“但是,”希波呂忒緩緩地巡視廣場,“昨夜,慶典結束之后,在神殿里,尼索告訴了我事實的真相——”

她停了下來,巨大的廣場隨之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希波呂忒堅定而無畏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并沒有聽到阿瑞斯的聲音,她并沒有得到阿瑞斯的神喻。那則神喻是尼索編造的,是她的聲音,她的思想,她的意旨,但她告訴我們,那是神的。

“她欺騙了我們,她褻瀆了阿瑞斯,而她知道,終有一天,她要為此付出代價。”

“不!——”驚呆了的人群忽然爆發出激烈的喊聲,“不!——”其中夾雜著一些瘋狂的尖叫:“謊言!謊言!謊言!謊言!”人群開始出現小范圍的騷動,但并沒有擴大開去,黑衣的祭司們站在人群中,她們的冷靜和鎮定控制著人群。

希波呂忒冷冷地注視著喊聲和騷動最激烈的地方,她的聲音比她們所有人的更響亮,更清晰:“不是謊言。尼索,我們敬愛的老尼索,她褻瀆了阿瑞斯,她欺騙了阿瑪宗。但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悔恨和恐懼!從來沒有!”

最后幾個字像刀鋒一樣切進激動的人群中,人們被震懾住了,慢慢地,騷動和喧囂一點點平靜下來。

希波呂忒的聲音回蕩在這一切之上,廣場和天空之間:“她從來沒有感到悔恨和恐懼!即使為此犯下駭人聽聞的罪行!即使為此得到最殘酷的懲罰!即使真相會讓每一個愛她的人痛心疾首!即使時光倒流,回到那殘酷的時刻,她仍然會做同樣的事情!如果將來我們再次陷入那樣危急的情形中,她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她會編造神喻,她會欺騙我們,她會褻瀆神明,并承受任何可怕的后果!

“你們不相信我的話嗎?可是我相信她的話,我相信她告訴我的每一個字。同時我還相信,如果換了我,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換了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你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而任由最無情的懲罰降臨到自己身上!”

震撼和騷動再次在蕩漾開去,仿佛此起彼伏的細微的漣漪,在人群組成的水面上擴散,然而這一次,當希波呂忒舉起雙手,作出安撫的姿勢的時候,它們就立刻消失在寂靜與仰望之中。

希波呂忒的聲音再度溫柔起來,卻是帶著無比威嚴的溫柔,滌蕩人心:“所以,在這里,我請求你們每一個人,我請求你們每一個人!無論尼索做過什么;無論我們的父親為她安排的是怎樣的結局——神明的意志我們不能妄加揣度;無論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無論你們覺得殘酷還是幻滅,恐懼還是悲憤,我請求你們每一個人,我誠懇地、無限謙卑地請求你們每一個人,記住她,愛她,懷念她——”

說著,她跪了下來,跪倒在廣場的高臺之上,清晨的陽光之中,跪倒在萬千阿瑪宗人面前。

巨大的嗚咽從人群中迸發出來,仿佛又有人吹響了看不見的號角,人群一排排地跪了下去,就像寬廣的水面掀起了波瀾,就像廣袤的田野飛卷過云塊的投影,就像強大的風穿行在茂密的叢林中。

那一刻,連希波呂忒也覺得一股熱流從胸口澎湃而過,她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撕裂一般的痛苦與歡樂。然而只有一刻,她只能允許這樣強烈的感情在瞬間席卷自己的靈魂,歡樂、悲傷、痛苦、憤怒……一切強烈的感情,都必須被迅速地壓抑下去。

然而它們都去了哪里?在祭臺般的高臺上,在神光般的陽光中,面對著萬千阿瑪宗人虔誠熱烈的面孔,希波呂忒在心里問它們去了哪里?那些席卷靈魂的強烈的感情,曾經賦予她馳騁希臘和小亞細亞的雙翼,曾經激蕩她追尋傳說中英雄的足跡,曾經牽著她的手,讓把劍投進月光下的湖水,把鎧甲藏進搖曳的花叢,在一個人的懷中做一個晚上的夢,也曾經驅使她駕著戰車如死神一般踐踏生命,毫無憐憫的殺戮,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那些被壓抑的渴望,被磨毀的夢想,被斬斷的激情和被揉碎的欲望,那些席卷靈魂的風,燃燒生命的的火,她作為一個人,一個戰士、一個女人,一個英雄而活過、愛過、悲傷過、憤怒過的證明,它們都去了哪里?

然而只有一刻,永遠只有一刻,希波呂忒站了起來,把手放在胸口,她感覺到它們消失在靈魂深處時隱隱的震顫,但她的聲音卻沒有一絲動搖和游移,猶如最純粹的陽光,筆直地自天而降——

“阿瑪宗人,克制你們的哭泣,克制你們的感情,再給我一點時間,然后你們可以盡情地痛哭,而我將和你們一起痛哭。

“昨天夜里,我夢見了尼索。

“我夢見她走到我的臥榻旁,坐在我的身邊,就像我小時候她常做的那樣,她撫摸著我的頭發,對我微笑著,她說:‘希波呂忒,希波呂忒,我要離開了。’

“她說:‘我把阿瑪宗留給你,我把每個阿瑪宗人交給你。我死去之后,你要取代我的位置,成為戰神的祭司。’”

沒有一點聲音,連人們的呼吸也似乎暫時地停止了,一片寂靜,只有越來越強烈的風吹過王宮廣場,希波呂忒金棕色的頭發、黑色的長袍與猩紅的披巾在風中飛舞,像是一面有生命的旗幟。她看著天空,大風吹過的沒有一絲陰翳的天空,仿佛用目光追隨著神明的身影,仿佛看見了死者那熟悉親切的容顏,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見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空蕩蕩的天空。

在這樣的天空之下,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威嚴、莊重、沉靜而充滿激情——

“我們的父親——戰神阿瑞斯在上;我們的母親——歷代偉大的女王和祭司在上,我,希波呂忒,從此放棄阿瑪宗女王的身份,成為戰神的祭司!”

歡呼聲如滾滾雷霆一般奔騰在廣場上,人群化作激流,涌向高臺,伸出雙臂,如癡如醉地喊著她的名字,一個喧囂的瘋狂的海洋,被一陣颶風席卷著,掀起滔天的巨浪,撲向那高高在上的挺拔莊嚴的身影,卻又化作了無邊的歡呼與最熱烈的敬畏和愛戴,匍匐在她腳下。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樣的聲音必定能夠穿越廣袤的大地,穿越天空與海洋,一直傳到奧林匹斯山上她們的父親那里;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樣的聲音必定能夠穿越黑暗與死亡,穿越冥河冰冷的波濤,傳到阿瑪宗歷代英靈棲息的地方。

每一個人,除了希波呂忒。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眼神黯淡而堅定,風吹動她的頭發、長袍和披巾,猶如旗幟,然而她一動也不動,仿佛神像一樣。

那一刻,她終于成為阿瑪宗真正的女王,再沒有什么可以失去,再沒有什么值得畏懼。

·2003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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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題解、旁白及其他

阿瑪宗(一譯亞馬遜)的女戰士,在希臘神話中非常有名,在后世也非常有名,以至于成為勇武好斗的女子的代名詞,乃至格斗游戲和冒險游戲中常常采用的一種人格。

然而這個民族,乃至她們建立的國家,實際上是古希臘人虛構出來的,相當于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女兒國”。大約是古代母系氏族社會的回憶,加上崇尚英雄的風氣,使他們空想出了這么一個能夠與希臘本土英雄的世界相抗衡的女性世界。

然而這也正是古代傳說的迷人之處。

據說阿瑪宗人是戰神阿瑞斯的后代,她們的國家在黑海附近,特爾墨冬河邊,有一個名為特米斯奇拉的港口城市。一般認為,“阿瑪宗”這個名稱,是由“亞瑪”和“左斯”二字合成的,意思是“無乳”,所以傳說阿瑪宗女子都是割去右乳的,以免影響投擲和揮動武器。

此外,關于她們的記載非常之少,在神話傳說中留下了身影的阿瑪宗人也只有區區四個,而且即使是這四個女子的生平,也有相當多疑點和漏洞,這些我們都放到考據篇里去研究。

為了讀者的閱讀和理解,我們先在這里為她們四人個立一個小傳——

希波茜柏利:

阿瑪宗女王,雷姆諾斯國王托阿斯的女兒。

這個女人在阿瑪宗的歷史上實在是個異數,一點不像個女戰士,反而是那種標準的薄命紅顏。

據說她非常美麗,也很多情,先是與阿耳戈英雄伊阿宋(就是盜取金羊毛,娶了美狄亞的那個)有過一夜情,然后被棄之不顧;后來又被海盜擄去,賣給尼密阿國王萊喀古特;不知為何又被倒賣;最后出場是在七將攻忒拜的時候,她仍然是一個女奴,甚至一度被關進監獄,最后被她的兒子們(不知他們的父親是誰)救出,不知所終。

希波呂忒(1):

阿瑪宗歷史上有兩個希波呂忒,這是其一。(也有人說實際是一個人,但年齡時間明顯不符。)

她是一個普通的阿瑪宗女子,被雅典國王,著名的英雄忒修斯拐走,和他生了一個兒子希波呂托斯,阿瑪宗人為此進攻雅典,她在混亂中被殺。也有說法是忒修斯另娶克里特的公主淮德拉,希波呂忒憤怒,帶領阿瑪宗人殺到婚宴上,同樣是在混亂中被殺。

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悲劇,忒修斯是個出了名的始亂終棄的花心大蘿卜,遇上他的女子沒有一個好命的。但這個希波呂忒似乎格外慘一些,她的兒子最后也是以一出老掉牙的悲劇結局:他的繼母淮德拉看上了他,結果他只有死掉。

希波呂忒(2):

阿瑪宗女王,本卷的主角。

在正統的希臘神話中,她的事跡少得可憐,只在希臘著名英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里露了一小臉,但給人的感覺相當不錯。

在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績中,有一件是征服阿瑪宗,她就是當時的女王。

赫拉克勒斯到阿瑪宗之后,希波呂忒去見他,和他談判,答應把象征女王權利的腰帶送給他,就算是象征他征服阿瑪宗了。

本來這件事就此和平解決。但宙斯的妻子赫拉一向跟赫拉克勒斯過不去,就變作一個阿瑪宗人,去煽動人們起來反對希波呂忒。于是赫拉克勒斯和阿瑪宗女子展開了小規模的戰斗,也有說法是競技,結果當然是赫拉克勒斯獲勝,殺了幾個阿瑪宗人,捉了一個名叫邁拉尼珀的女子,最后希波呂忒出面,把事情擺平,把腰帶給了赫拉克勒斯,把邁拉尼珀換回來,打發我們的英雄回去了。

原始的神話里,在談判進行中阿瑪宗人就被鼓動起來,赫拉克勒斯一時搞不清狀況,就把希波呂忒殺了。但后來的神話和傳說一致把這個結局改了,給人的感覺是希波呂忒和赫拉克勒斯共同奠定了阿瑪宗與希臘的和平。

彭忒茜利婭:

特洛伊戰爭中的阿瑪宗女王,據說是戰神阿瑞斯的親生女兒,她的母親是俄忒瑞拉。

據說她因為殺死了希波呂忒(不知是哪個希波呂忒,估計是后一個,或者是又冒出來一個),被復仇女神追趕,來到特洛伊,由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為她祓除了。于是阿瑪宗與特洛伊結盟。

特洛伊戰爭的第十年,彭忒茜利婭帶領一萬阿瑪宗戰士支援特洛伊,殺了不少希臘人,包括著名的英雄瑪卡翁。但終究不敵,阿瑪宗戰士全軍覆沒,彭忒茜利婭也為阿喀琉斯所殺。

據說彭忒茜利婭也非常美麗,她死后,阿喀琉斯摘掉她的頭盔,為她的美貌而震驚,不勝悲傷,另一個希臘將領忒爾西忒斯嘲笑他對著尸體訴衷情,阿喀琉斯便殺死了他。總之,彭忒茜利婭可算是歷代阿瑪宗女王中最能代表阿瑪宗風范的一位,美麗、強悍而又可以讓英雄寄托情懷。

最后我們來無責任考據一下赫拉克勒斯和希波呂忒(2)的交集——

按照神話記載,赫拉克勒斯征服阿瑪宗的時候,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很配合,很爽快地就把腰帶給他了,但邁拉尼珀(也是阿瑪宗女王,奇怪,只好認為她們是先后女王,或者是一政一教)不答應,向赫拉克勒斯挑戰,結果被捉了,赫拉克勒斯拿了腰帶才放的人。

就這么兩行字,但有兩點頗值得我們注意。

首先,赫拉克勒斯一直沒有和希波呂忒交手;

其次,在整個過程中,阿瑪宗這邊一直是希波呂忒說了算;而邁拉尼珀的抗議,幾乎被認為是叛亂。

而在赫拉克勒斯象征性的征服之后,到特洛伊戰爭中阿瑪宗女王彭忒茜利亞登場,一百多年的時間里,被傳說是驍勇好戰的阿瑪宗人,和希臘本邦并沒有什么值得記載的沖突。

只有一次,雅典國王忒修斯到了阿瑪宗,得到盛情款待之后拐走了一名阿瑪宗女子(這女子就是另一個有名的希波呂忒),阿瑪宗人大怒,遠征軍圍攻雅典,甚至一度攻占了雅典。

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阿瑪宗人這么囂張,不但沒有被希臘人群起攻之,反而最后是通過談判解決了爭端。

這說明什么問題呢?

我認為,赫拉克勒斯在得到女王腰帶的時候,一定和希波呂忒簽訂了某種條約,諸如弭兵、休戰、如果你們搶了我們的姑娘我們打你沒商量之類。所以忒修斯是違背了大家公認的條約,不占理,吃再大的虧也沒話說。

然而注意,赫拉克勒斯并不是一個善主兒,就算他征服阿瑪宗是完成邁肯尼國王歐律斯特斯的苦差(就是著名的赫拉克勒斯十二功績),因此心懷不滿消極怠工,以他當時的名聲、地位和暴躁脾氣,也不可能在俘虜了女王的情況下還簽訂如此不得好處的條約。所以我們只能認為——  

1)希波呂忒降得住赫拉克勒斯,就算沒有和他交手,一樣讓他乖乖聽話。  

2)赫拉克勒斯是個“親阿瑪宗派”,而希波呂忒是個“親希臘派”。他們二人共同奠定了阿瑪宗與希臘的和平。

但這樣一來,我們就面臨著一個很大的悖論,那就是希波茜柏利這個人。  

說起來,這女人實在是我的一塊心病,一方面她的事不少,還都蠻值得寫的,另一方面,她的時間表排起來嚇死人。

她比較引人注目的登場是在七將攻忒拜的時候。她那時是個小保姆,看著一個小孩,七將找不著水喝,去和她搭話,她先說了一通自己的高貴身世和不幸命運,例如身為阿瑪宗的女王,托阿斯的女兒,尼密阿國王萊喀古特的女奴等等,然后再給英雄們帶路找水源,結果孩子被蛇吃了(你看這些人辦事兒!),她被女主人關進監獄。

這個女主人叫作歐綠蒂可,希臘神話里的歐綠蒂可也有一大票,豎琴手俄爾浦斯到地獄里去找的妻子就叫歐綠蒂可。不過當時住在忒拜或忒拜附近、雇得起小保姆還能把小保姆扔進監獄的歐綠蒂可只有一個,就是忒拜的攝政王克瑞翁的妻子,也就是著名的俄狄浦斯王的母親兼妻子伊俄克絲特的弟妹,汗,好亂,不說那么復雜了。

總之,根據俄狄浦斯王和忒拜的歷史,按時間來算,如果時間在這里還有效的話,那么這個希波茜柏利的不幸遭遇和阿瑪宗人橫挑雅典幾乎是同時。

結果就是,阿瑪宗一方面強大得連雅典都敢找上門去揍,一方面自己的女王又在流落在外,扮演著標準的苦情戲女主角!

要解決這一矛盾,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

這個希波茜柏利是個騙子,她根本不是阿瑪宗女王。

而且我們有一級神話記載可以證明這一點——

那是伊阿宋的故事,阿耳戈英雄大冒險的時候,故事里出現了一個希波茜柏利,似乎還跟伊阿宋有一腿。她也是托阿斯的女兒,也是一個女人國的國王,不過這個國家叫雷姆諾斯,而且它成為女人國是一個荒唐的突變(蠻有意思的故事,不過要說的話又扯遠了。)

大家看到這里一定會很高興,好啊好啊,問題解決了,這個希波茜柏利就是那個希波茜柏利呀!是講故事的人把雷姆諾斯和阿瑪宗搞混了嘛。

可是!一點也不值得高興!

是伊阿宋的故事耶!那個時候赫拉克勒斯還是個毛頭小子,才剛剛完成十二功績里的第八件,根本沒有去阿瑪宗!忒修斯更是不知道出生了沒有。然后七將攻忒拜的時候,忒修斯都老了……咳,夠差上一代人了。

那么,關于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的年紀再讓我吐一把槽,按說他們的母親是表姐妹,年紀相差不會超過20歲,但是不知怎么就被攪得那么亂,兩人年齡的差距從+40歲到-40歲不等,這還是我保守估計。

各種神話的記載綜合起來,大概有這么三種單獨看都振振有辭,放在一起卻荒謬絕倫的說法——

一、忒修斯和赫拉克勒斯一起參加了阿耳戈英雄大冒險

胡扯!這絕對是胡扯!

證據1:阿耳戈冒險的時候,赫拉克勒斯才完成第八大功績——馴服狄俄墨得斯的野馬,而他完成了十二功績之后,又游蕩了好一陣子,干了幾件大逆不道的事兒,才去賣身給美尼恩的女王溫琺奈。而這時忒修斯才剛剛離開外祖父的王宮,正式出道。因為赫拉克勒斯不在希臘,時無英雄,乃使小子成名。

證據2:忒修斯的母親哀特拉不是他父親——雅典王埃勾斯的合法妻子,他一直在母親身邊長大,大約十來歲的時候,第一次見父親,就把父親身邊一個狐貍精趕走了,而這個狐貍精不是別人,正是阿耳戈英雄伊阿宋的前妻美狄亞!

阿耳戈英雄大冒險結束后,伊阿宋和美狄亞幸福地生活了多年,孩子都會打醬油的時候鬧婚變,美狄亞殺了新娘和孩子,跑到雅典,做了埃勾斯的情婦,這時忒修斯才冒出來,大家自己算算。

二、赫拉克勒斯洗劫特洛伊的時候,同行的人中間有“白發蒼蒼的老英雄”忒修斯。

白發蒼蒼?他過了幾十年之后還要去搶海倫呀!現在就白發蒼蒼了還得了!

如果這里果然有一個“白發蒼蒼”的忒修斯,那么——肯定不是我們那忒修斯!

有人說這個白發蒼蒼的忒修斯被介紹為“阿提卡的英雄”,不是“雅典的英雄”。所以有可能真不是那個忒修斯。

這個說法也值得推敲,阿提卡是區域,雅典是其中的一個國家,離開希臘本土,到了亞細亞,“雅典英雄”被說成是“阿提卡的英雄”有什么不對了!這就和你在中國說是某省某市的,出了國就說自己是中國人一樣嘛!

三、赫拉克勒斯晚年拜訪忒修斯的外祖父庇透斯,那時忒修斯才五歲。

五歲?五歲?

赫拉克勒斯賣身給溫琺奈的那一年忒修斯出道的,我們的赫拉克勒斯究竟是在怎樣的高齡與溫琺奈墜入情網的呀!

唉,說起來呢,我這個人一向死腦筋,最講究有理有據有節,即使是編造,也總是力圖給它編圓滿了。可是一進入云山霧罩的古希臘,真是處處碰壁、頭破血流、痛心疾首。

再善良的人也有被逼瘋的時候,所以在本文中,我索性既把希波茜柏利派成阿瑪宗人,更把她往前再挪了幾十年。

所以就出現了本文中一個最大的bug——希波茜柏利。

說到這里,為了公平起見,我們還是把那個非女王的希波呂忒再說幾句吧。其實她的故事也蠻有意思的。

話說她被忒修斯拐走之后,阿瑪宗人進攻雅典,她和忒修斯并肩作戰,壯烈犧牲,死因曖昧,“一支飛鏢從忒修斯身邊飛來,刺死了她。”別看希臘人寫東西糙,有時候還會是玩點春秋筆法的。

她和忒修斯的兒子叫作希波呂托斯,雖然我不懂希臘語,也可以斷定這是“希波呂忒之子”之類的意思,是個性格內向的帥哥,被他老爸年輕的妻子淮德拉看中,抵死不從,釀成人倫悲劇,不過這要說又長了去了,還是算了。

大概就這樣。希臘神話也是個黑洞,還是不要深究的好,不然會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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