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我常以為,謝朓詩里有這么兩句,就足以流傳千古了。
長江之水滾滾東逝,日夜不息,而“我”的悲傷就像這江水一樣,滔滔不止。
前一句境界雄渾闊大,后一句情感沉郁深邃,可謂前無古人,后也只有唐時張九齡的《望月懷遠》堪與相比: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用字也是一樣的平淡無奇,毫無渲染之意,仿佛是脫口而出,渾然天成。
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充滿了空間感:此時此刻,遠隔萬里的人都默契地仰著頭,共賞一輪明月——思念可由月光傳遞,天涯亦是咫尺。
而謝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則充滿了時間感:日夜奔流而去的何止是江水呢?那更是歲月、是時光——有多少人事代謝、往來古今、人生起落、離合悲欣,都在這江水裹挾之中,一去不復返了。
大江流日夜,流的是時間,也是命運。客心悲未央,悲的是他人,也是自身。而這一首《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正是謝朓本人命運的寫照。在詩的末尾,謝朓寫道:
常恐鷹隼(sǔn)擊,時菊委嚴霜。
寄言罻(wèi)羅者,寥廓已高翔。
常常恐懼鷹隼的攻擊,就像秋菊經受不起嚴霜的摧殘。告訴那些布下羅網的小人,“我”早已高高翱翔在寥廓的天際。
政局變幻,殺機四伏。謝朓心里既擔憂,又惶恐。他蔑視惡語中傷的人,想要拼勁全力掙脫構陷的羅網,自由自在地飛翔。然而,這在現實世界里是不可實現的。他最終受冤而死。
和“大謝”謝靈運一樣,“小謝”謝朓也出身于名門望族“陳郡謝氏”。按輩分來說,謝靈運是他的族叔。
謝朓出生時,謝靈運已離世三十余年,謝氏一門漸顯衰頹之勢,而歷史也進入了一個骨肉相殘、親親相害的血腥時代。從劉宋到蕭齊,皇室中腥風血雨不斷,兒子殺父親、哥哥殺弟弟、叔叔殺侄子的事遍布史籍。
即使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昨日還是肥馬輕裘,今日就可能身死族滅。謝朓的舅公范曄(史學家,著《后漢書》),伯父謝綜、謝約,都因卷入彭城王劉義康謀反案而被處死。謝朓的父親謝緯,因為娶了謝朓的母親——宋文帝劉義隆的女兒長城公主,才勉強保住了性命。
出生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門楣,謝朓一生都像驚懼的雀鳥——他有最華美的羽毛,享受著最豪奢的貴族生活,卻又驚恐萬狀,不得安寧。他舍不得放棄官祿地位,但又想遠離殘酷混亂的現實,寄情于山水之間。
謝朓出仕時,正是齊武帝永明年間。他先后追隨竟陵王蕭子良、隨王蕭子隆,廣交詩友,悠游唱和,是當時著名的“竟陵八友”之一。他與沈約等人一起開創了“永明體”,在詩歌用韻和熔煉詞句的基礎上,開始考究全詩的聲律,為近體詩的發展打下了根基。
謝朓主張“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他的詩音調調和,遣詞自然,感情含蓄。比如他借樂府舊題創作的《王孫游》和《玉階怨》: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
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
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謝朓擅長山水詩,尤其擅長捕捉大自然中的心動瞬間。其清新優美,足令當時人和后世人都紛紛傾倒,譬如《游東田》里的美句:
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
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
新荷搖動,是因為水中游魚嬉戲。余花散落,是因為剛剛飛鳥辭樹。動靜之間,由“可見”寫“不可見”,小景中有盎然生趣。詩人遠眺美景,渾然忘我,不知不覺擱下了酒杯。
難怪梁武帝蕭衍評價說:“三日不讀謝詩,便覺口臭”。
難怪狂放不羈的詩仙李白,竟“一生低首謝宣城”。
由于太子早亡,齊武帝蕭賾(zé)病逝前留下遺詔,傳位給長孫蕭昭業,命堂弟蕭鸞輔政。蕭賾死后,蕭鸞大權獨攬,廢殺蕭昭業,改立其弟蕭昭文。不久又廢蕭昭文,自立為帝,是為齊明帝。
為了爬上皇帝的寶座,蕭鸞將叔叔蕭道成的兒子、堂兄蕭賾的兒子誅殺凈盡。謝靈運目睹整個過程,被這同室相殘的殺戮場面驚呆了,只有向山水中尋求心靈的慰藉和超脫。
出任宣城太守期間,謝朓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句。譬如《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一詩中,他寫江天相接、煙波浩渺的景色:
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
再如《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一詩中,他寫絢爛靜美的黃昏:
馀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錦緞般的晚霞,白練般的江水——目視平靜,觸感柔軟,如絲如縷輕撫心間。其中至美,引李白嘆賞吟哦: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謝朓一心逃避,卻逃不脫政治的糾纏。
他的岳父王敬則是蕭道成、蕭賾的舊部。蕭鸞篡位后對其很不放心,派重兵加以監視。王敬則深感大禍臨頭,預謀先下手為強,派人與謝朓密談。謝朓一時憂懼交集。為求自保,他扣住了來人,告發了岳父。
很快,王敬則舉族被屠滅。謝朓的妻子日日身懷利刃,欲殺謝朓為父兄報仇。女婿告發岳父,妻子刺殺丈夫——嚴酷的政治生態扭曲人倫親情,竟至于此。
作為對謝朓告密的犒賞,蕭鸞擢升他為尚書吏部郎。謝朓屢次上疏辭讓,蕭鸞不準,他不得不違心就任。謝朓的恐懼和怯懦,愧悔和羞慚,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即使這樣,謝朓最終還是未能逃脫命運。
蕭鸞死后,東昏侯蕭寶卷繼位,昏庸無道。始安王蕭遙光與江祏等人密謀,打算廢黜蕭寶卷,自己取而代之。他派人去見謝朓,希望將謝朓拉入自己的陣營。
謝朓不愿卷入任何政治斗爭,他只想置身事外,保全自己。于是,他不得不第二次告密,偷偷警告了蕭寶卷的舅舅劉暄。沒想到的是,劉暄和蕭遙光、江祏等人竟是一伙。他們先發制人,反誣謝朓謀反。謝朓含冤入獄,不久就死在獄中,年僅36歲。
他再也不可能“寥廓高翔”。他終于還是成了政治清洗的犧牲品。
后世常有人批評謝朓,認為他是卑劣的告密者。但也有人為他抱不平:他是多么無辜、多么委屈,不過是想在那個黑暗恐怖的年代活下去而已。
讀著他從血泊里打撈出的清詞麗句,讓人不禁感嘆:一個人竟能在如此嚴酷的外部環境里,保留著如此細膩柔軟的內心世界。假若再借給他一個36年,他還會留下多少佳句雋語!
然而,歷史不容假設。
人事代謝,往來古今,就如滔滔江水,滾滾東逝。只留下今人如你如我者,凝望著江水,發出和謝朓如出一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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