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賞析:
這首詞的上半闕,前兩句“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可能是詞人對現實場景的描述,也可能僅僅是一種奠定詩歌情調的想象,但是我偏向于前者。因為從這兩句詞里面,我們可以看出詞人描寫的應該是與朋友分別的場景,再聯系后文“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這應該是歐陽修離開洛陽時寫的,講述與朋友在洛陽分別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的情景。“尊前”二字,可能是對一人的尊稱,這里意思就是:我想要當著你的面告訴你一個我歸來的日期,但是始終只是“欲語”而未語,反而痛哭流涕起來。歸來這是以后之事,誰能未卜先知呢?這只能是一種假設罷了,一種安慰而已。雙方都明白,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分別,以后相見之日可能遙遙無期,因此痛哭流涕實屬正常之舉。
但是我認為這里把“尊前”作為“樽前”來理解似乎也說得過去,意思就是:我在與你分別的時候,互相舉起酒杯,想要告訴你一個歸來的日期(虛擬的日期),以免你過于悲傷,但是始終沒有說出口,反而是互相抱頭“慘咽”起來。古人離別之時,喝酒非常普遍,兩人感情深厚,以至于互相看著對方,張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是面對此情此景,什么也說不出來,待到“欲語春容”時,只能“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無情容易去”,獨留下兩人相對“慘咽”而已。
看著對方“凄凄慘慘戚戚”的樣子,誰能說出欺騙對方的話語呢?因此,彼此只有“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因為他心里知道,這一去洛陽,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與她重逢之日十分渺茫。她也明白,他這一去,可能就是最后的分別,相見之日遙遙無期。就因為這樣,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只好發出“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的深沉感慨。是啊,人生自古以來就有數不盡的“情癡”,跟他同時代的柳永、蘇軾不就是其中代表嗎?“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笑聲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誰能做到無情、忘情呢?
古人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這是說圣人忘掉情感了嗎?絕不是,圣人忘情,實乃有情,就因為知道情的因果,才不為情所困。古圣仁人都做不到忘情,何況普通人呢?因此“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多么富有哲理的一句詞,人本身就是一個 有情的生命,如果無情,那還能算是人嗎?可能與野獸無異。我們的情感無比的豐富,然而又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我們很難承受,因此我們在一些情景面前時常作大哭大笑狀,狀若瘋子,以至于為情癡狂。人的這脆弱而豐富的情感,與“風花雪月”這些外在之物是沒有多大聯系的,情,是人生而有之的。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歐陽修對于人生的思考,他把對眼前之景的感受,擴大到對于整個人世的認知。人生自有情癡,此事無關風月,透過表象,看出“情”之一字,實屬難解。就如李煜所唱“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人生自是有情,不關風月,而在于人本身。然后通過情字與前面所寫的“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離愁別緒聯系起來,全詞都籠罩在“情”之中。
這首詞的下闋,跟上闋是差不多的。“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從“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返回到現實的離愁別緒當中,他聽到的不知是誰新譜出的一曲離歌,直聽得教人肝腸寸結。不管新的也好,舊的也罷,都不能安慰離別的人兒,反而增加了別離者的傷痛,還是不要再彈了吧。正所謂“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離別之時本就傷心難過,在聽著一曲新翻離歌,不是更叫人傷心欲絕嗎?又如白居易《楊柳枝》中所說:“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歐陽修自言:“因翻舊闕之詞,寫以新聲之調”。一曲《陽關》舊曲,已經聽斷愁腸,離歌新闕,還是“且莫翻新闕”了,因為“一曲能教腸寸結”,還是別彈奏了吧。前句“且莫”二字用得極好,寫出了詞人勸阻時的反復懇切,突出了后句“腸寸結”的無限哀痛。
前面這幾句詞人語中始終帶有一種傷心哀痛的情調,待到最后兩句,語調突然一轉,寫出了“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的豪興,與前面低沉之語似乎完全不同了。歐陽修的這一首《玉樓春》,明明寫的是與一個關系很密切的女子在洛陽離別時的哀痛惆悵,然而他卻在結尾筆鋒一轉,寫出了如此豪放瀟灑的句子,真的很讓人驚奇。特別是句中“看盡”一詞,與孟郊《登科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中的“看盡”一詞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詩人孟郊是在登科之后,心情舒暢,跨馬急馳于長安大道之上,抒發自己極度歡快的心情。歐陽修不是寫的離別之時的情景嗎?
為什么要在結尾突然寫出這樣一句豪放的句子呢?人在離別之時,哀痛感傷才是人之常情,他前面也寫的是這些,但是結尾為什么要轉成這樣呢?句中他要把“洛城花”“看盡”,但是呢,“洛城花”終有看盡的時候,“春風”也終有要離開的時候,其實他表面寫得如此豪放瀟灑,其實隱藏著更加沉重的悲傷。于豪放之中凸顯離別之傷,情感表現得更加深沉。因此他這首詞在情感表達的手法上是更高于前人的有些詩歌的。
寫于2015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