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父愛是隱于山的愛,而我如今覺得,母愛亦如此。
我跟母親的恩怨,源于二十六年前。
二十六年前,我四歲,有三個妹妹,在麥收的季節,母親又懷孕了。
八零年代,實行計劃生育,有四個女孩的農村家庭,自然成了公社重點稽查的對象。母親懷孕的第二個月,公社便要強行帶母親去做流產。
第二天,母親一手提著紅色包裹,一手拉著四歲的我,來到鄰村的奶奶家。
我一直叫她奶奶,其實奶奶跟父母不沾親不帶故,她是一個沒兒沒女的寡婦。
從那天起,我帶著母親給我的紅包裹,開始跟著奶奶生活,直到奶奶去世,我才回到母親家。
我后來才知道,二妹被送到我親奶奶家。母親帶著兩個妹妹和肚子里的弟弟,在村子里一個沒人住的老宅子里躲著。
奶奶曾帶我去那個老宅子看過母親,我站在門外,母親挺著肚子,拉著兩個妹妹,站在門內,我們就這樣隔門而望。
這一眼之后,直到我弟弟滿月,我才再次見到母親。
三十年來,很多童年往事,都漸漸模糊,但跟母親隔門而望的畫面,腦海里始終清晰如初。
心里第一次有埋怨的想法,是在經歷第一次被揍之后。
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父母把我送到了學校,我每天自己上學,自己放學。
班里有兩個男生,搶了我僅有的一本音樂書,我死命的護書,他倆中的一人狠狠的踹我一腳,我疼得蜷縮在地上。
那兩個揍我的男生輕蔑的說道,“你媽都不要你,你還敢跟我們橫?”
回到家,我找奶奶要了膠帶,一邊默默的粘書,一邊任憑眼淚恣意落下,心里第一次有了難受的想法,“如果爸爸媽媽在,他們怎么敢欺負我?”
直到今天,奶奶已經去世很多年,奶奶依舊不知道,我小學時被打的事。
當然,我的母親,更不知道。
對一個人的恨,從來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很多時候,都是積累到一定程度才爆發的。
為什么不能帶著我?
第一次恨母親,是在我十一二歲玩心正酣的時候。
那時候,沒有什么愛好,除了看書畫畫,最喜歡的就是看戲。
沒想到的是,一個傍晚,在戲臺后面,我被一個畫著臉譜的男子截住,他骯臟而邪惡的手,伸向了年幼的我。
他給我的陰影,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直到今天,看到任何性侵的新聞,我都不自覺的想要回避。
我害怕的偷偷地哭,我心里埋怨母親,為什么不能帶著我。
給你的第一封信,便是遺書
我第一次給母親寫信,寫的是一封遺書。
第一次來例假,我一個人蹲在廁所里,看著眼前那么多血,我驚慌失措,雙腿發軟。
我是要死了嗎?我記不起來,是怎么提著那條被血染紅的褲子回到屋里的。我只知道,我又害怕又怨恨。
我拿起鉛筆,攤開圖畫本,給母親寫信,一筆一劃的寫,第一句便是,“媽媽,我恨你!”
信還沒完,一滴一滴的淚,已將字跡染濕。
那是我第一次恐懼死亡。也是我第一次將恨寫于紙上。
一巴掌,打出了我心底的怨氣
上高中之后,我成了住宿生,每兩周回家一次,回家還是回奶奶家。
對于錢這種物質,我跟奶奶一樣格外節儉,能花一分,絕不花一毛。
而母親和妹妹們,隨著父親這幾年做生意,家里條件寬裕了,她們經常買各種衣服鞋子和零食。
周五下午回家后,母親從奶奶家把我叫走,“熙熙,剛給你買的羽絨服,你試試,出去上學了,穿好點。”
我低聲嘟囔,“又花錢,就不能省檢點。”雖然聲音很低,還是被一旁的弟弟聽到了,他冷冷地說,“給你買的,別不知好歹。”
隨即,我一句弟弟一句的吵了起來,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獨苗”,見我跟弟弟頂嘴,母親也說了我幾句,我沒有“聽話”,反倒說一句還一句,母親隨手給了我一巴掌。
我惡狠狠的瞪她,沖她吼道,“我恨你,一輩子都恨你。”
印象里,這樣的爭吵不絕于耳。
我戀愛的事,母親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初中的一節體育課上,我被操場上的雪滑倒,同學們哄然大笑,本來就拘謹的我,更加不知所措,我紅著臉低著頭,一時之間,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馬昊從人群中走出來,扶起我,說,“地上不涼啊?”我連謝謝都忘記說。
那段時間,我們經常一起寫作業,一起溜操場。同學紛紛傳,“那個老師口中的好學生也早戀了。”
那時候早戀的女孩,都是打著耳洞,染著黃發的不良少女。而一心撲在學習上,又循規蹈矩,還是老師經常表揚的學生,露出的“早戀苗頭”自然讓老師著了慌。
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熙熙,現在不是戀愛的時候,你是好學生,要考大學的,別被學校叫了家長。”
聽到一臉嚴肅的老師說,要叫家長,我莫名的害怕了,我開始注意跟他的距離。
高中我們一起考入市一中,我們也約定考同一所大學。可我的高考志愿,父親幫我調整了師范學院。異地四年之后,我們跟雙方父母商量,我們要結婚。
其實,我只是告知父母,并不是和他們商量。
關于我結婚,母親并沒有說太多,只是問我,他是哪的,干什么工作的。
我敷衍的說道,“你別管那么多了,以后過好過壞,我自己負責。”
那個我恨了二十幾年的人,讓我知道也有人偷偷愛著我。
從我生產到如今,母親時常幫我帶孩子。母親說,“其他也幫不了你,也算補償你吧。”
其實,哪需要什么補償,給我這條命,我就無以為報了。
最近,弟弟戀愛了,昨晚我們一家人都在,說起女方家會不會打聽我們家世這個問題,母親像開了閘的河,
“怎么能不打聽?熙熙結婚那會,咱不是也想方設法打聽啊?拐幾道彎的求這個托那個的打聽小昊家。”
“閨女結婚,跟兒子娶媳婦又不一樣,娶來的媳婦,咱們好好待人家,嫁出去的閨女,如果不打聽仔細,以后受苦受罪的,那可咋辦?”
我才知道,母親竟也這樣偷偷為過我。我偷偷的看母親,眼睛不自覺的干澀的厲害。
整個晚上,腦子里都是回憶。
想起,隔著那扇黑色的小門,我在門外,母親在門內,我哭著找媽媽,母親也潸然淚下。
想起,第一次來例假,我哭著寫遺書,還是母親教我護理,給我洗褲子。
想起,第一次挨媽媽巴掌,我哭著恨媽媽,母親還是大晚上的把那件紅色羽絨服送到了奶奶家。
想起,結婚那天,我白紗著身,幸福洋溢,母親卻已是哭成了淚人。
想起,在待產病房里,媽媽以近乎祈求的口氣,跟婆婆說,“實在不行,讓熙熙刨了吧。”
想起,我被推進生產室,母親強忍淚水,眼光卻仍舊追尋在產床上移動的我。
想起,坐月子期間,母親三天兩頭的芝麻鹽、大骨湯、鯽魚湯的伺候我,也隔三差五的新衣服、新奶瓶、新尿布的照顧我的孩子。
想起,我剛做全職媽媽那段時間,心理調整不過來,母親時不時的隱晦的“鼓勵”我,“該帶孩子就帶孩子,別想那么多。”“等孩子上幼兒園了,你是大學生,自會有好工作的。”
知道我在寫文章,母親連哄帶騙的帶我孩子出去,“走,姥姥領你買糖吃。”
原來,于細微之處,都是母親對我滿滿的關心與愛護。
三十年來,我們之間沒有一次擁抱,沒有一句“我愛你”,甚至沒有一次促膝長談。
直到我也做了母親,直到弟弟戀愛,我才知道,我恨了二十幾年的母親,不是不愛我,而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而我,忽略了這種無聲的愛。
她偷偷愛著我,從我出生那一刻起,便沒有終結。
原來,她和我一樣,和萬千中國母親一樣,不善言辭,羞于表達。但是對子女的愛,一分不少。
原來她愛我,而我卻恨她,想想就心酸。
「無戒365極限挑戰日更營第04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