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
亞歷山德拉·特姆丨作
辰列閣丨譯
《波士頓評論》奧拉·埃斯特拉達短篇小說年賽獲獎作品。
這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一位華裔美國律師無意中卷入她郊區(qū)鄰居的不幸之中。小說行文平淡,不事渲染,著力描述了兩位女性的內(nèi)心需求。一位女性曾經(jīng)學(xué)習(xí)鋼琴,沒有大成,另一位剛好有一架價值8萬美元的鋼琴。作者巧妙地在表述中“留白”,留給讀者自己體會其中情緒的空間。低調(diào)的文字記錄下兩個家庭之間的文化沖突,結(jié)尾恰似音樂的休止,而不像不協(xié)和和弦的解決。我很高興地挑選它為2012年度奧拉·埃斯特拉達短篇小說年賽獲獎作品。
——薩穆爾·R·德拉尼
我夢到那架鋼琴。在森林崗(紐約長島)的公寓里,我在練琴,媽媽在廚房里洗碗。我的食指按下中央C,好像按的是打字機鍵盤。咚咚的節(jié)奏間雜著自來水滴答的聲音和鋼絲球快速摩擦鋁鍋的聲音——我媽在擦洗鍋底燒糊的大蒜和芝麻油。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無視面前的活頁樂譜。我知道,她的手一干就會走進來打開節(jié)拍器,瞪我一眼“你干嘛!沒有時間。”她在廚房沒忙完我就醒了。
臥室里有點兒冷。半夢半醒之間,我抬頭看鬧鐘,七點二十二分。我慢慢清醒,心想今天星期六怎么這么早就醒了?我推開被子猛地坐起來,頭有點兒暈。達里爾不到十點不會起床。他好像下巴脫了臼,嘴巴張開著,發(fā)出輕輕的均勻的鼾聲。我夢到了中國,真罕見。站在床邊的木地板上(我和達里爾對地毯顏色的看法不一,還沒鋪),寒意從腳底順著雙腿向上蔓延。我走到中間窗戶前,拉開雪紡綢窗簾。天空蔚藍,泛著金屬光澤。我們的車頂全白了。鄰居門前樓梯的彎曲黑色扶手也白了。下雪了。
我們剛剛搬來,時不時我會提醒自己到了新家。起床之后徑直走到窗前,夢境在現(xiàn)實的映照下散開了,煙一般飄向天空,這時我最容易分不清身在何處。我心里隱隱希望仍然住在六層,能看見街對面骯臟的公寓大樓,一家窗戶上掛著一面墨西哥國旗,像愛國者的舌頭在風(fēng)中撲動。眼前,一排排木瓦屋頂次第排開,道路筆直,像一把尺子丈量著城市到郊區(qū)的距離,房屋則是尺子上的刻度。房屋對稱地坐落在路兩邊,簡潔明快,看著就讓人心情舒暢。有一天我想,這景象要不了多久就會印刻在記憶中。
向外望去,看不真切,眼睛還是有點兒累。街對面那座房子門前臺階上,詹森家八九歲的小男孩一蹦一蹦地往下走——最后一級臺階上突然停下來。他朝房子大喊了一聲,我聽不清他說什么。他媽媽在門口出現(xiàn)了,一只手拉緊身上的浴袍,另一只手推開紗門。她張口說話,肯定是在責(zé)備什么。男孩拖著腳、低著頭走上臺階,進了屋。紗門還沒完全彈回去,男孩又出現(xiàn)了,戴著帽子,穿著防雪服,從下到上一直扣到下巴,胳膊垂在身體兩側(cè),和身體形成45度角。
眼前的一幕放在幾年前我會寫進故事,不過我上法學(xué)院之前就不寫了,到現(xiàn)在都十年了。上大學(xué)后,我在嚴(yán)密緊湊的分析推理中尋找美。我在里面工作的那棟大樓——那座高聳入云、貼滿玻璃的塔式建筑、街區(qū)第一高樓——正是法律語言的最好體現(xiàn)。穿著西裝的男男女女每天同時上班來,又同時下班去。簡練精干、完美無缺: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嗎?每天進進出出大樓、參加各種會議、打開一個又一個馬尼拉麻質(zhì)信封、接案結(jié)案,從周一到周末,如此往復(fù)。這感覺真好。上下班的路上,我也很享受,雖然路途遙遠、中途要倒幾次車,這就像一本書正文前后的引言和結(jié)論一樣不可或缺。
男孩子在屋前的小院子里玩得正歡。院子大約15英尺長、5英尺寬,前面緊靠著一排白色的尖樁欄桿。他捏著小雪球,排成一行。雪有點兒麻煩——里面有灰塵,不好捏——不過他已經(jīng)捏好六個了,正在捏第七個。男孩一點兒也不像他爸爸。那是個粗脖子、急性子的人,名字我不知道。
達里爾和我都沒有和詹森先生交談過,但是這個街區(qū)我們看到次數(shù)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挨家挨戶到人家去抱怨,要不就是去把誤投他家的郵件扔到鄰居門前臺階上。搬來的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看到他。最后一輛卡車搬空了,天色漸漸變暗,達里爾和我在樓下窗前向外看。今年的霜凍來得較早,細心的家庭主婦把盆栽搬進室內(nèi)。空氣中流動著木頭冒煙的氣味。遠離城市的喧囂和污濁,我慢慢感受到了些許輕松——那一刻時至今日記憶猶新——就在那時,詹森先生沖出家門跑到一對老年夫婦門前,用力拍門。一個衣服骯臟、留著胡須的男人開了門。
詹森先生的聲音響亮清晰,不過為了確保聽清達里爾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達里爾也是律師,非常喜歡打官司)。“再不把你家該死的狗看緊了,離我家該死的草坪遠點兒,我向上帝發(fā)誓,我就去舉報你剛剛建的那個房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別裝作不知道。”男人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反倒是一副厭煩的表情。“我認(rèn)識建筑委員會的頭兒,我舉報快得比你說——”詹森先生頓了一下,顯然是在想說什么詞最快,“——說‘快’還要快。”男人關(guān)上門,詹森先生就走了。天漸漸黑了,純凈的天空中一隊大雁往常一樣向雁巢飛去。“郊區(qū)歡迎你。”達里爾打著哈欠說。他關(guān)上窗戶,我們一起上樓。
三個月后的現(xiàn)在,我擦去窗玻璃上呼出的熱氣凝結(jié)的水珠,看著詹森家的小男孩玩耍。他面容清秀、額頭發(fā)際較高。戴的帽子一會兒就會滑下來遮住眼睛。他戴著手套,把帽子往上推推,順手擦去眉毛、鼻子上化了的雪。把達里爾叫醒,讓他看看新家的第一場雪?不要叫。我們在一起不想看到小孩子,這件事我們意見不一,至少是在目前。童年我沒玩過雪,偶爾也會想也許玩過吧。不過,住在皇后區(qū)的時候,我從來不會第一個在一大片雪地上留下腳印。我媽常跟我說,你永遠猜不到捧起一捧雪會露出什么。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下雪了,廣播里說所有公立學(xué)校停課。可是,我媽一定要我到學(xué)校看個究竟。學(xué)校在市區(qū)那邊,坐完公交車還要步行十個街區(qū)才到。
男孩做完了八個雪球,沿著柵欄排成一排,像兵工廠的炮彈。他停下站起來,后退一步欣賞自己的作品。他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肌肉似乎僵硬了,瞬間又松弛了,緊接著身體也松弛了,身子一歪倒在雪地上,身體快速、急劇抽搐起來。防雪服的兜帽掉下來了,帽子頂?shù)搅搜├锩妗N倚乜谝痪o,睡意頓消,來到室外,從柵欄的白色板條之間看過去男孩的身體成了一道一道綠色的條紋,紋絲不動。
我穿著大靴子、三步并作兩步往街對面走,心想他媽媽開門看到我會怎么想呢。天空特別亮、特別藍,我眨眨眼睛努力適應(yīng)光線。萬分緊張的時刻,感覺會變得恍惚。我心砰砰直跳按下門鈴,詹森太太開了門。她一看到是我,臉上立即嚴(yán)肅起來。
“早安。”她像是在問話,一邊說一邊把長袍的腰部緊了緊。
“你兒子——”這是我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輕得像耳語,邊說邊伸出胳膊指向小男孩。我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過身去,詹森太太就從我身邊擠過去,跑到兒子身邊。她蹲下,摸摸他的臉,又推推他的身子。男孩的一只手套掉了,手心向上耷拉在積雪上,看上去那么不自然,像燃燒著的爐子上方隨意搭著的一只手。她喃喃地說“醒醒,丹尼爾”,一遍又一遍。她光著的腳和雪一樣白。
“有什么事我可以——”
“進去叫救護車。”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像是對他兒子說的。我愣了一下。“去啊!”她抬頭大喊。
我走進她家。在門口我下意識地要脫鞋,發(fā)現(xiàn)沒穿襪子,就不脫了。我母親要是看到了一定會大吃一驚。
她家房子的結(jié)構(gòu)和我家差不多。我走進廚房,找到電話,打了911。我掛斷電話,這時客廳里的什么東西抓住了我的眼神:一個平整、光滑的暗色木板。我伸長脖子仔細看,真的和我猜想的一樣,一架三角鋼琴。我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座房子里看到三角鋼琴。非常突兀。我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這么漂亮的樂器他們家誰也沒有水平讓它哪怕是一小部分的表現(xiàn)能力發(fā)揮出來。
那年我肯定九歲了。我媽在家附近的街角看到一架壞了的鋼琴(紐約人總是把垃圾扔在街上),拿錢叫一個流浪漢把它拖到貨運電梯上拉回家。我媽在中國認(rèn)識的一個小伙子幫我們修好了鋼琴。免費的,也許她什么時候幫過他。我媽天天說撿到這架鋼琴是我的運氣。我每周上一次鋼琴課,一個牙齒掉光了的中國老婦人教的,我媽拿食品給她當(dāng)報酬。我在律師事務(wù)所領(lǐng)到了第一個月的豐厚工資。拿這些錢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的公寓買了一架新的鋼琴。她笑了,禮貌地說謝謝,卻不肯把舊的扔掉。勸了她好幾次她都不聽,過了一些日子我只好把鋼琴拿回家。
搬家的時候,我們把立式舊鋼琴賣了,打算買個新的,更好的。現(xiàn)在要還新的抵押貸款、要繳納種種稅款,錢有點兒緊張,買鋼琴完全顧不上了。之前從來沒有什么時候沒鋼琴用呢。我向詹森家的三角鋼琴走近一步,突然想起了小男孩。我向室外走去,心想這八萬的鋼琴他們真的需要嗎,又是從哪兒得到的呢。男孩媽媽靠著兒子坐在雪地里,手扣在一起放在膝蓋之間。她約莫比我大十歲。
“不會有事的。”她嘴唇動了動,幾乎聽不見聲音,生怕把兒子吵醒,雙眼失神。
“我叫了救護車。”
“好。”
“我回去穿衣服,一會兒就回來。”
“好的。”
我轉(zhuǎn)過身艱難地走回家。再次出門的時候,我聽到警笛在響、看到警燈在閃,救護車拐上我們大街。穿著白色制服的幾個男人跳下救護車,跑到詹森太太和她兒子跟前。開車的人也是隊長,站在一邊。
“發(fā)生了什么事,夫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詹森太太反反復(fù)復(fù)地說,突然放聲大哭,哭聲又漸漸變成了抽泣。她緊緊抱住兒子,手指陷入了他身上的防雪服。
“是我發(fā)現(xiàn)的。”我在那些人身后說。一個人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其余兩個人連忙松開女人抱住兒子的手,把他抬到擔(dān)架上。
“我看到他跌倒了。從我家窗戶看到的。我看他是痙攣。”
“你都看到什么?”那個救護人語速緩慢、一字一頓地問,怕我聽不懂英語。
“他跌倒了,就開始顫抖。”
“多長時間?”
“我看到他開始顫抖,等我到室外就停了。十秒到一分鐘之間,我估計。”
“疑似痙攣。”他對另外兩個正把擔(dān)架往救護車上抬的人喊道。
“你兒子不會有事的。”他對臉色蒼白的女人說。她已經(jīng)站起來走了,注視著他們把兒子抬走。我沒注意到她什么時候停止哭泣的。她的雙眼沒有一點兒光澤。
“我去穿鞋,等我一下,我和你們一起走。”她對隊長說。
“你可以自己開車,跟在我們后面?這樣的話,你兒子醒了就可以把他帶回家了。”這個建議詹森太太聽了很有道理,她點點頭。
“圣安德魯醫(yī)院。路認(rèn)識嗎?”他加了一句。
“杰里在那兒縫過針。”她說,看著我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很不一樣,好像我們?nèi)齻€是在派對上閑聊。
“路很好認(rèn),夫人,9號公路一直往前開,然后——”
“我說了我知道怎么走。”
隊長上車,開車走了。男孩的母親站在那兒目送救護車,我站在她身邊。
?“我去穿鞋。”女人好久才說,然后走進屋內(nèi),我站在原地沒動。她回來了,頭發(fā)推到了后面,扎了個低低的馬尾辮。
“走吧。”她邊上車邊說。我無法拒絕,跟著上了車。一開始,我們都沒說話。我盯著路面上的黃色虛線,看著它消失在車底下。男孩肯定不會有問題。痙攣每天都在發(fā)生。我辦公室一個同事就有癲癇病,他吃藥,就能控制病情。
“你和先生剛剛搬來的?”她問,視線沒有離開路面。她的語氣平穩(wěn),嗓音聽起來適合呼喊口令和高談闊論。可能是波士頓口音,也可能是嗓子哭啞了。
“是啊,搬來沒幾個月。”
“附近很少看到你們倆。你很早出門上班,還是?”
“是啊。我是律師。我先生也是。我倆都是律師。”
“律師,都是律師?厲害啊。法學(xué)院認(rèn)識的?”
“不是。說起來很好笑,我找工作面試,他是面試官。”
“是嗎?”她說。我在等她問我有沒有得到那份工作——誰都會問——但她沒問。
“你和先生上班嗎?”我問她。
“我不上班。以前上班,生了丹尼后就沒再去了。杰里做的是貨運業(yè)。”杰里自己開貨運車,還是他開貨運公司、別人給他開貨運車,我沒聽出來。反正過后我會告訴達里爾,詹森先生是個卡車司機,他聽了一定會開懷大笑。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她問我。
“我們剛剛從城里搬過來。”
“不,我是說你們小時候。”這樣問我懂了。
“我是在中國出生的,不過從小到大都在紐約生活。不到一歲就來美國了。”
“哦,中國。我妹妹去年到中國旅游了。她說中國很美。
“我沒去過中國。來美國之后就沒去過。”我說。
“你先生,他不是中國人吧?”她皺起眉頭,好像是在費力回想一系列事情的前后順序。一個沖動在我心里升起,告訴她達里爾是中國人,看看她信不信。
“不是,他不是中國人。”
我們又都不說話了。路上的雪推到了路邊,排成一個一個骯臟的雪堆。小車飛速超車,激起的泥水噴到其他車上。
“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說。
“我叫安。你呢?”她說。
“多琳。”
“多琳。”她輕聲念了一下,好像在思考這個名字的含義。安高顴骨、長下巴,心形臉,鼻翼到嘴角的線條好像刀刻的一樣,很深。我想象不出她和丈夫相遇的情景,想象不出她看到丈夫蘋果似的臉時失神的樣子。我努力驅(qū)散著這些遐想,腦海里出現(xiàn)的卻是這樣的畫面:他濕潤的雙唇含住她的雙唇,她纖細、淡白的身體纏住他的身體,快樂地顫抖。一陣惡心涌起,想吐。我使勁兒去想其他東西,就想到了那架鋼琴。
“我無意間看到了你們家的鋼琴。”我試探著問她,“琴很漂亮。”
“那架斯坦威?是很漂亮,我很喜歡。”
我很想聽她多說說琴的情況,追問她合不合適呢?我忍不住問她:“這琴好久了吧?”
“準(zhǔn)確說,”她似乎腦子里正在計算時間,“到現(xiàn)在一年多了。原來是杰里媽媽的,她過世后把琴留給兩個兒子。杰里哥哥要了房子,我們就要了鋼琴。”她咯咯一笑接著說:“我知道這不公平,但是我們已經(jīng)有了房子。不過,”她向我側(cè)過身子,瞥了我一眼,從嘴角里擠出一句話,“對奈德你可不能這么說。”
“我明白。”我答。
醫(yī)院在公路右邊,我們開過之后從最近的出口下了高速。我們看見急救部的標(biāo)志,沿著箭頭向右邊開去。安停好車,我們松了安全帶,打開車門,走向醫(yī)院,腳步出奇地一致。一位護士指引我們?nèi)サつ釥柕牟》俊K谝簧扔谢顒哟案竦拇皯艉竺妫莾合駛€加油站。我們乘坐電梯,數(shù)著樓層數(shù)字直到丹尼爾那層。丹尼爾躺在床上,看上去很瘦小。他的呼吸平穩(wěn)、安靜。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他的臉,臉型很像他媽媽,長大了一定是個美少年。帶我們進來的護士說,丹尼爾的醫(yī)生一會兒就來,讓我們在病房等。
安走到床邊、俯在兒子身上,柔聲細語地說:“哎,寶貝兒,嗨,丹尼,是媽媽。”她的嘴唇一張一合說著話,我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幾個詞。又來了一個護士,用手指給男孩把脈,接著在床尾的寫字板上寫下什么,然后說“醫(yī)生馬上就到。”
過了幾分鐘,醫(yī)生走進來,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門。他不高、禿頂、猶太人長相。
“您叫——”他看著手里的寫字板問。
“詹森,安·詹森。”
他向她伸出右手,安伸手握了握。
“你是——”
“多琳,我朋友。”她說。
“很高興見到你們。我是列維醫(yī)生,你兒子的醫(yī)生,詹森太太。丹尼痙攣,初步判斷現(xiàn)在處于深度睡眠中。身體休克就會這樣。不用慌張。我們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qū)е碌模贿^他醒來后我們會進行一系列檢查。請不要著急。”
“他怎么還睡著呢?”
“他的身體還沒從痙攣中完全恢復(fù)。”
“才一兩分鐘,怎么就需要恢復(fù)了呀?沒發(fā)生什么意外,我兒子也沒有癲癇——”
“有些小孩會痙攣。坦白跟你說,詹森太太,我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醫(yī)生交叉起兩臂,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很干凈、剪得很短。我心里在想,這雙手白天觸碰臨終病人還有各種病人,晚上回去又撫摸自己的妻兒該是什么樣的感覺。安不說話了,遠遠地看著兒子。
“我先生有事出城了。他一有空就會趕過來。也許今晚就來。”
“好的。讓你先生小心開車,詹森太太。”醫(yī)生微笑著說,把寫字板抱到胸前,好像抱的是一手好牌。“你兒子一定會好起來。幾個小時后我再來檢查。”
醫(yī)生離開病房,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九點半過幾分。我先生還不知道我在醫(yī)院。我正要告訴安我要打電話給他,安眼睛還盯著兒子突然把椅子拉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安低下頭看著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像是看著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神奇寶貝,又像是看著兒子在沙灘上撿到的貝殼,拿在手里驕傲地舉在她眼前。她的表情,和幾分鐘前在醫(yī)生面前的比起來,幾乎可以說是高興了。在他兒子病房,這樣的表情很不適當(dāng)。她不松手,我的目光沿著輸液器的管子從他床頭的葡萄糖藥瓶移動到他手臂上的針頭,祈禱著丹尼爾你千萬別在這個時候醒過來。再堅持五分鐘,丹尼爾,我心里說。安抬起頭看著我的臉:“說真的,多琳,你知道嗎?我還從來沒和中國人握過手呢。很特別吧?”
她搖了搖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正要隨便回應(yīng),她又說:“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碰過中國人的手呢。”
安又低下頭。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把手從她手里抽出來。但是我只是看著病床上熟睡的丹尼爾,盡量不去想手。我想起那天早晨我在床上醒來,根本沒料到一會兒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渴望那種感覺,那種久違的溫馨,閉著眼睛躺著、感受到先生就在身邊,反正是星期六、工作臺上不會有案件材料等著處理。我想起我剛剛起床后的雙眼看到詹森家的房子,在天幕上映出一個簡潔的白色輪廓。我想起那架鋼琴,非常漂亮、制作精良,和周圍的環(huán)境極不協(xié)調(diào),就像此時我被她抓住的手。
大約過了一分鐘,我說:“噢,我得給我先生打個電話。”
我站起來,手滑出她的手。我走出病房,來到走廊盡頭,拿出手機。
“這里不能打電話。”一個護士提醒,“這都不懂”的語氣。我走進電梯下樓。
到了候診室我給達里爾打電話。
“喂?”他起床了。我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他問要不要來接我,我說要,快點兒來。他說,好的,十五分鐘就到。我們掛了電話。坐在我對面的一對夫婦,看上去好幾天沒合眼了。丈夫兩眼直愣愣的,緊靠身邊的妻子,膝蓋上放著本雜志,飛快地翻動,根本沒看。
一個護士在我面前邊走邊喊:“卡普蘭醫(yī)生,有人呼叫!”
那位父親跳起來,眼睛猛地睜大了,妻子抓住他的腿,好像要攔著他跳樓似的。“不是找你——”妻子沒有說下去。丈夫明白與他無關(guān),重重地坐下哭起來。一個男人雙手抱頭、失聲痛苦,我不記得還有哪一次看到過。妻子的胳膊摟住他的背,轉(zhuǎn)過臉去靠在他的腰上。他輕聲哭泣,腰部抖動著。大廳里,醫(yī)生、護士、人人匆匆地來來去去。男人的哭聲淹沒在鞋后跟的咔噠聲、壓低的交談聲和電梯的鈴聲里。我站起來去等電梯。電梯來了,我按下五樓,注視著一動沒動的那對夫婦,電梯門關(guān)上了,一股刺痛的感覺從我的胃里升騰到我的喉嚨。我拼命地往下壓,痛感才消散了。
回到病房,我發(fā)現(xiàn)安的眼睛紅紅的、有淚水。我對她說,我先生開車來了,我要到樓下等他。“丹尼爾的情況請一定打電話告訴我。”說完我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王多琳,法學(xué)博士,住宅電話:914-588-6089。安說她會打的。我來到樓下,那對夫婦已經(jīng)離開了。
盡管寒氣逼人,我還是到外面等我先生。空氣凜冽干燥,我感到舒坦。天氣晴朗、萬里無云。陽光照在我家灰色的尼桑車上,光芒向我移來。達里爾還穿著睡衣,他側(cè)過身打開有故障的車門。我上車,親親他的臉頰。他很擔(dān)心的樣子,我向他微笑。
“不會有事的。”我說,“醫(yī)生說現(xiàn)在睡著了。”
“你走了我都沒醒,怎么會這樣?”達里爾說。
“不要緊。”我說完笑了笑,要他相信是真的不要緊。他發(fā)動汽車,我們一起開回家。
到家了,我做早餐——雞蛋、培根和吐司——吃完飯我們看報紙。他親了親我的頭頂,說要出去跑步。
晚上,達里爾和我在床上看電視,十一點多關(guān)了燈。三點四十四分,我已經(jīng)睡著了,電話響起。我探過身下意識地拿起電話。
“他走了。”她的聲音渾濁而沉重,似乎這句話已經(jīng)說了千百遍,沒有任何意義。“大約一個小時前。醫(yī)院說是動脈瘤。掃描沒檢查出來。”
我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什么,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心臟砰砰跳得厲害,血液沸騰得要撐破血管。安繼續(xù)說道:
“生活眨眼就變了,多琳。”她說出這個冰冷的結(jié)語。電話那頭,她的呼吸很沉重,非常費力地吞咽了一下,我擔(dān)心她喘不過氣來。“謝謝你今天陪我。”
“不用謝,誰都會這樣做。不用客氣。”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她的呼吸還很沉重。
“有什么我?guī)偷蒙系模垺?/p>
安哭了。一開始呼吸很平穩(wěn),還聽不出來,后來就很明顯了。這是極度的悲傷。過了一會兒,她不哭了,呼吸恢復(fù)正常,嘆口氣、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謝謝你,多琳。晚安。”
沒等“安”字說完,安就掛斷了電話。她舌頭接觸上腭的聲音和電話掛斷的“咔噠”聲幾乎同時傳到我耳朵。我手里的聽筒還貼在耳邊,忘了該怎么做。我還不認(rèn)識丹尼爾,我對自己說。他和巴勒斯坦、達爾富爾甚至皇后區(qū)的任何一個死去的男孩沒什么不同。他可以是這些地方的任何一個男孩。我感覺到達里爾的手把我手里的聽筒拿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電話機上,像是把熟睡的嬰兒放回?fù)u籃。他撫摸我的臉龐,我不喜歡,但又希望他的手不要拿開。我是最后一個看到丹尼爾眼睛的人。
“我很遺憾,小琳。”他輕聲說。我想告訴他,要他從全班照片找出丹尼爾來他怕是也做不到。可是我又有什么資格這么想呢?我和男孩也沒說過話呀。
“我想去散步。”我嘴里冒出這句話。
“這個時候?”
我下床穿運動長褲。“我陪你去?”他問。
“不用,我就是想走走。一會兒就回來。”我摸了一下他的手,走出房間。
積雪結(jié)了一層不薄的冰,靴子踩在上面清脆地嘎吱嘎吱響。月牙掛在天上,朗朗的夜空特別明亮。月色清冷、似有霜意,正合我的心情。我踏上門前的路,仰望點點繁星。這時,一個想法浮現(xiàn)在腦海,控制了我的手腳。我走到街對面,來到詹森家門前。我不敢看那整齊排列的雪球,男孩離開后一點兒都沒變。看了我會失控。車道上沒有車。我扭門把,門開了。電影里這樣的場景我向來是十分討厭的:角色敲門沒人應(yīng),徑直進屋,常常有殺手在廚房等著他。這是我自己的場景,我不怕。
屋里很黑。我脫去靴子,看見門邊有一雙小網(wǎng)球鞋。一只靠在另一只上,一看就知道他脫的時候沒用手,一只鞋的腳跟踩著另一只鞋的腳尖蹭掉的。我彎腰把鞋并排放平,和在買來的店里擺放的一樣。
我小心地走進廚房。廚房里整潔、干凈,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灶臺上濕海綿留下的印跡清晰可辨。鉻白色的冰箱和旁邊的白色的櫥柜不太協(xié)調(diào)。我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向隔壁房間望去,鋼琴就在那兒。頂蓋開著,黑暗中好像一只睡著的動物,翅膀收攏在背上。我的雙腳離開廚房的油氈地面,踩到長毛地毯上。我拉出琴凳坐下,打開琴蓋露出整凈牙齒般皓白的琴鍵。
我記憶的閘門開了,滿腦子都是節(jié)拍器的聲音和逼著練琴的畫面。我媽拿著木勺子敲著墻壁跟節(jié)拍。快點,快點,快點,她跟著節(jié)拍催我。我抬起手張開手指形成一個和弦,一根手指放在一個琴鍵上按下去,太輕了鋼琴沒有發(fā)出聲音。我大聲地彈出和弦。琴聲在室內(nèi)回蕩,像教堂的鐘聲,韻涵著意志和理性。我把耳朵貼在這樂器上,像是在聽它的心跳。
我閉上眼睛彈奏起來。我彈我見過的、記得的音樂,甚至沒見過、不記得的也彈出來了。音符一個接一個流淌出來,幾個一團擁在一起,就像那些雪球,月光下散發(fā)著微微的藍光,都冰住了,凍結(jié)在堅硬的大地上。我想起了媽媽為了把我?guī)У竭@個國家放棄了許多許多。我想起了生病時她把手放在我的額頭試我的體溫,上學(xué)前她用潮濕的手掌輕輕把我喚醒。我想起了達里爾,他需要的我卻沒有給他。我想起了安,還有她握我手的那只手。多年來我心中無法言說的強烈郁憤之情,此刻隨著串串音符噴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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