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民國十六年小雪,我和安慶離開茶花社,去救他最重要的好朋友,沈蓼。
? ? ? 離開的那天,文江沒來送我,也不曾囑咐什么。
? ? ? 我們躲在山上的神祠,神祠里香火并不繁盛,神龕下的祭品也已經腐爛發臭,神祠不遠處有一個破敗的小寺廟,寺門終日緊閉,不曾見人出入,但遠遠的可以看見一個鐘樓,鐘樓上偶爾有僧人的身影,每日卯時的鐘聲便是從這傳來。
? ? ? 鐘聲三響,眾生福長。
? ? ? 農歷十一月初三,日本東京港將有一艘商船在子時靠岸,字號為“文”。
? ? ? 當晚阿紀會憑借軍官肩章向內閣告發鶴田家勾結軍部謀反,軍部將被內閣全面控制,白川家將會首當其沖被羈押,我和安慶要混進其中,趁亂救出沈蓼。文江會帶著茶花社的人在東京港等我們,丑時一過,文江會在那里了結鶴田佳惠,然后我們帶著茶花社眾人一起登船。
? ? ? 這是我們的全部謀劃,畢竟年少,明知漏洞百出,兇險極多,還是鋌而走險。
? ? ? 過了很多年我仍舊在想那個晚上,那天沒有月亮,我聞見從地獄深處翻涌上來的濃烈的血腥味,我的眼睛第一次看見屠戮,我想起母親醫正天下蒼生的理想,想起文江說:
? ? ? “世人不值得”。
? ? ? 前天夜里,安慶和我絲毫沒有睡意,坐在神祠的神龕下面,聽外面的疾風陣陣。
? ? ? “小西,我們會成功嗎?”安慶搓著手,身體蜷在一起。
? ? ? ? “會的。”我答道。
? ? ? ? “不如,我們抽個簽吧。”
? ? ? ? 我笑起來,“怎么抽啊?”
? ? ? ? “你等一下”,他屈身鉆出神龕,過了一會,不知從哪找來幾根木條,上面用木炭歪歪斜斜寫了字。
? ? ? ? “這是什么?從哪找來的?”我問。
? ? ? ? “諸葛神簽,我之前跟一個老道士學的。”
? ? ? ? “呵~”我笑出聲來,但也依著他抽了一支。
? ? ? ? “是什么?”我見他拿著簽眉頭瞬間皺在了一起。
? ? ? ? 他半天沒說話。
? ? ? ?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解簽了?”我笑著問。
? ? ? ? “乾字,否變訟,羊逸群,逢午口,便咬人………須仗真神,拯救蒼生。”
? ? ? ? “什么意思?”
? ? ? ? “就是說…呃……你要小心屬牛的人,會咬你。”
? ? ? ? 我笑出聲來,覺得他是故意要逗我這么笑,又一邊想他剛才念簽文的樣子還挺像那些江湖神棍的,更好笑了幾分。
? ? ? ? 安慶也和我一起大笑,大概是看到我笑的東倒西歪,樣子滑稽,也笑得更放肆了些。
? ? ? ? 他笑著的眼里盛滿希望,右手卻緊緊攥著那支簽。
? ? ? ? 那一天的天氣格外晴朗,日光和暖,萬里碧空。
? ? ? ? 我和安慶用山上的溪水洗過臉,一路跑下山,仿佛看到舊日山坡下的茅屋,母親坐在門口熬著藥湯,抬頭喊著:“瑤瑤,別跑那么快,小心腳上的傷!”
? ? ? ? 我從小愛在山林中亂跑,經常受傷,林間飛鳥走獸,奇石異木萬般樂趣,從天亮到天黑,我能待一整天。
? ? ? 母親從不阻止我,她只會溫柔的幫我上藥,聽我講山林中的樂趣。
? ? ? 她經常上山采藥,熬些不知名的藥湯,救助來茅屋的窮人。
? ? ? 我常見她夜晚熬藥時,默默流淚,我不說話,坐在一邊,我有一次問她:“阿娘,你怎么了?”
? ? ? 她許久也沒說話,后來她抬手摸摸我的頭,眼睛看向遠方,喃喃自語:“人道病多藥難醫…”
? ? ? 下土熬熬若煎煮,蒼生惶惶無處處。
? ? ? ? 街上遍布黑衣的武士,皇族的軍隊,他們整齊有序,匆匆奔走。街上流民四躥,居民都門戶緊閉,行人極少,或許也有預感天色將變。
? ? ? ? 正午時分,我們終于到了白川府邸,也同樣是大門緊閉,從外看不出什么,我們繞著圍墻來來回回繞了三圈,也推測不出內牢的位置。
? ? ? ? 周圍既沒有樹木遮擋,也沒有閣樓高處可以窺見內庭布局。我和安慶坐在不遠處的石墩上,一籌莫展。
? ? ? 眼睜睜看著日光西落,我和安慶等來了給白川送食材的小販,在臨近的一條窄巷,刺死了他。
? ? ? 安慶下手之快之狠,確是我沒能想到的,那一刻的他沒有絲毫猶豫,也不像文江眼中帶著快意,他面色從容毫無波瀾,出手干凈利落,從容的換上衣衫,轉頭對我說:“兩個人目標太大,我自己去吧,你就在這等我,過了兩個時辰我沒有出來,你就不要管我,只管去港口登船,絕不要救我和沈蓼。”
? ? ? 他用舊衣裳擦掉手上的血跡,向窄巷外走。
? ? ? 我看著那小販脖頸上插著的,是我昨晚抽的那根簽,那上面血色淋漓,看不清字跡。
? ? ? “安慶……,兩個時辰你不出來,我必定去找你。”
? ? ? ? 他向外走的腳步停下半刻,仿佛強忍著什么,卻并沒說出口,仍舊向窄巷外走去。
? ? ? ? 我惶惶不安的在窄巷中等了兩個時辰,安慶并沒有出來,暮色已至,我心中仿佛有巨石墜入,時間越久越是沉痛。
? ? ? 突然街道不遠處傳來幾聲巨響,頓時火光四起,街上行人四處逃竄,哀嚎遍地,我走到窄巷口,看到地上有幾具尸體,流火散落各處,帶有皇族標志的武士,浩浩蕩蕩的向著白川府移動。
? ? ? 政變比我想象的規模巨大,牽連廣泛,白川府并不是唯一受難者,軍部與內閣大規模攻伐,直接在城內起事,戰火已燃起,顯然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 ? ? 他們將白川府的大門炸開,門內立刻沖出數位武士,身手飛快,瞬時擊殺對方數人,但即便如此,終究寡不敵眾,死在亂刀之下,我眼睜睜看著那些人互相攻擊,招招致命,刀過之處盡是鮮血,府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凄厲的慘叫。
? ? ? ? 那叫聲像尖刀一樣刺入我的心中,我幾乎要窒息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如果安慶死在這,那我死在這也沒什么不好,反正這人間空蕩蕩,有什么可不舍的。
? ? ? ? 我跟著那群殺戮的人進入府中,所見之處仍舊滿目血色,我不動聲色一路前行,殺戮的人群行動忽然緩慢了起來,人們向后退去,我見得人群中兩位少年,他們面容上盡是鮮血,他們相背而立,手中血色的刀刃指向人群。
? ? ? 那是我此生見到的第二個安慶和沈蓼,他們不再是溫暖倔強的少年,他們立于廣袤大地,身后風雨河山,天地迢迢,他們有了更高更大的期盼,流淌在他們眼中的,是一種凄然的堅決,超脫生死,傲然于世,周遭仿佛環繞蕩然浩氣,殺戮的人群中無一人敢再上前。
? ? ? ? 他們沒有看見我,而我看得見他們的靈魂,澄澈而明亮。
? ? ? ? 人群再一次圍上前去,他們手中的刀光起落,黑色的衣角沾著鮮血,他們的動作仿佛有著某種默契,步伐藏著不深不淺的章法,不糾纏不猶豫,一招致命。
? ? ? ? 當他們的刀沾上最后一個人的血,天空忽然開始下雪。
? ? ? ? 我抬頭望著漆黑夜空墜落的雪花,火光中寂靜無聲的落在鮮血淋淋中,所有人的心頭似乎都停頓了一下,世界仿佛突然沉寂,像是神的某種旨意,于無聲處溫柔的勸慰。
? ? ? ? 也許神終究還是憐憫世人的,只是人們并不在意神的救贖,人們只在乎自己卑劣的欲望。
? ? ? ? 我聽見第一聲槍聲降世,白雪有了沉重的聲音。
? ? ? ? 阿紀倒在兩個少年懷中,她漆黑的長發散落下來,她青色的和衫衣角掃起一層輕薄的雪塵,胸口涓涓涌出的鮮血落在雪地上,砸出鮮艷奪目的花火。
? ? ? ? “………阿紀!”
? ? ? ? 我在殺戮清醒之前奔向她去…
? ? ? ? “阿紀……是我…我……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 ? ? 阿紀看著我,眼中涌出最后一滴淚水。
? ? ? ? 她什么都知道了吧,知道我是余千舟的女兒,所以是我故意告訴千繪她知道她的秘密,也是我,故意引導她放棄自己去勾引內閣,一切的一切是我故意的啊……
? ? ? ? 因為……因為我恨她的母親,我恨她啊……
? ? ? ? 我握著阿紀的手感到有什么東西,我打開紙條,那是我那天寫給她的一個致命符咒。
? ? ? ? “長恨至親絕命處,卻是山河故里時。”
? ? ? ? 字條下面是阿紀的字跡,三個字。
? ? ? ? “對不起。”
? ? ? ? ……
? ? ? ? 我看著內閣大臣指向我的槍口,世界滿目都是茫茫大雪,我覺得我不配這世間的一切,我不配這世間純粹的歡愉,不配這世間安穩的茍且,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愛我至純。
? ? ? ? 我不值得被原諒,死的應該是我。
? ? ? ? 我閉上眼,等著那漆黑的洞口跳出的野獸,隨著一聲巨響,把我帶離這世間。
? ? ? ? 安慶拉起我向外跑,沈蓼見我毫無力氣,反手抱著我一路向前。
? ? ? ? 我失去意識,覺得靈肉開始分離。
? ? ? ? 諸神不會寬恕我,他們把我扔給了荒神,荒神吃了我的心。
? ? ? ? 我醒來時,我們已離開白川府,漆黑的窄巷里,廢舊的儲藏室里,安慶和沈蓼默默包著身上的傷口。
? ? ? ? 借著白雪透進來的光,我看到他們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沈蓼的背上舊傷新傷堆疊,血肉模糊。
? ? ? “沈蓼。”
? ? ? 沈蓼聽見我叫他,坐到我跟前。
? ? ? “醒了?”
? ? ? “嗯……謝謝。”
? ? ? “用不著,…………你不知道以前我有多想讓你死,現在………好好活著吧。”
? ? ? ? “……是…阿紀?”
? ? ? ? “是,她告訴我,你是余千舟的女兒,叫我不要再找你報仇,他在白川家和內閣中替我周旋,保我不死,………我欠她的。”
? ? ? ? “你沒有對不起她,是我,是我該死,她母親親手殺了我母親,這本來跟她無關,可我非要報復在她身上。”
? ? ? ? 沈蓼沉默著沒說話,安慶坐過來,拍了拍沈蓼的肩。
? ? ? ? 對我說道:“文家賣國求榮,所有人都恨你,包括我,但是恩怨分明,我知道你和文家其他人不一樣,也不想太多糾結過去的恩怨,人活一世總該做點別的事,今天就算是過去一切是非的終結,人間廣闊,生死由命,還是想想以后的打算吧。”
? ? ? “你什么打算?”沈蓼被他說的一臉釋然,臉上竟涌起一絲笑意,眼中盡是對未來的期許。
? ? ? ? “人活著,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我打算回去參軍去打仗。”安慶說著,眼中光芒熠熠生輝。
? ? ? ? “我和你一起。”沈蓼也是滿眼喜悅。
? ? ? ? 我看著他們,覺得很羨慕,人生充滿希望的感覺,該多幸福。
? ? ? ? “小西,你呢?…你…回文家嗎?”安慶問。
? ? ? ?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 ? ? ? 茫茫天地,我無處可去。
? ? ? ? 空氣被長久的沉默籠罩,我坐起身來。
? ? ? ? “現在幾時了?我們該走了。”
? ? ? ? 沈蓼說:“已經過了子時了,我們得快點。”
? ? ? ? 我們三人走在大雪中,街道上仍舊是兵荒馬亂四處殺戮的人們,我們一路躲躲殺殺,終于逃離這座火海中的城。
? ? ? ? 趕到港口的時候,已過丑時,港口一片燈火,我遠遠看見了文家商船,燈火通明,一眼便看見甲板上站著文江,他背對著我站著,我看見他一腳踢落了一具尸體,那尸體從大船的甲板上掉落,砸在港口的臺階上,又滾落到水中。
? ? ? 水中浮起那尸體的臉。
? ? ? 是云生。
? ? ? 雪還在下,腳下的大地仿佛被千年寒氣侵襲,冰冷的長出了刺骨的獠牙,直刺入人們的血肉里。
? ? ? 我們沒有上船,他也并沒有等我們。
? ? ? 我在漫天風雪里,就這么遠遠望著他離去,那曾讓我覺得唯一和我相似的靈魂,我在世上唯一的明光。
? ? ? 他消失在大雪中,沉沒在深海里。
? ? ? 他走后我們三人長久的沉默著,我們坐在港口岸邊,看過往船只,再也沒有一艘是回到故國山河的。
? ? ? ? 我們絕望的在港口的偏僻處找了個廢舊的儲藏室,晚上從漁船上撿些漁夫漏掉的小魚,生起火烤著吃,如此過了三五天,勉強活了下來。
? ? ? ? 終于在一天夜里,我們等來了一艘國內小船,是“陸”字號的私人小商船,我們燃起了希望。
? ? ? ? “你們是什么人吶?”問話的船主人,他一身舊朝貴族裝扮,手上不斷轉著一個玉扳指,眉目雖長得清秀,卻渾身散發著前朝紈绔子弟的味道。
? ? ? “陸少爺,我是北方淶城茶商文家的女兒,我前些日子被匪人綁來,輾轉到了這里才逃出來,這是我兩個表弟,是被一起綁來的。”我瞪著眼睛看著他,眼中馬上就要逼出淚來。
? ? ? ? “淶城?我們可是要到寧波港的,不順路啊。”他眼睛抬也不抬一下,只顧著他的玉扳指。
? ? ? ? “只要能回國內,我必然有辦法聯系到家人來接我,絕不給您添麻煩。”我向前跪了一些。
? ? ? ? 他終于抬眼看我一眼,目光卻落到我手上的戒指上。
? ? ? ? “…這是什么!”他瞪大眼睛,似乎很震驚,又很欣喜。
? ? ? ? “這只是個小物件,不值錢的。”
? ? ? ? “你是茶花社的人?”他語氣里都帶著狂喜。
? ? ? ? “呃……嗯…”
? ? ? ? “有個人………有個人叫陸爾塵,你們知不知道?”
? ? ? ? 我們三人心頭一震。
? ? ? ? 那人又匆匆拿出一張畫像,激動的在我們面前抖開。
? ? ? ? 畫中女子眉眼帶笑,嫻靜優雅,少女模樣溫婉動人。
? ? ? ? 那樣的女孩子,應該與一切美好都有關,可是…………
? ? ? ? “并沒見過。”我立刻否認。
? ? ? ? 那人眼中立刻重回黯淡。
? ? ? ? 他默不作聲,收起了畫像。
? ? ? ? 他斜靠在椅子上,眼中充滿哀傷,很久,頭也不抬的說道:“讓他們登船吧,有茶花戒指必定不是一般人,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 ? ? ? “多謝陸少爺。”
? ? ? ? “我叫陸海樓,陸爾塵是我妹妹,如果日后有我妹妹的消息,還請三位務必看在今天的情面上給我個消息。”
? ? ? ? 出了船內,我們三人坐在甲板上,望著身后漸漸消失的燈火,心中百感交雜。
? ? ? ? 我們這一生,并沒有誰真的可以告別過去的糾葛,灑脫一生,我們在別人的眼中終是惡人,我們想拯救蒼生,可我們手中還有蒼生的鮮血。
? ? ? ? 輾轉半年多,一百八十多個日日夜夜,我們終于踏上歸程,但愿山河如舊時,長安歸故里,故里有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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